劉鐵群
鴛鴦蝴蝶派作家大多是在辛亥革命前后進入上海的文學(xué)市場,以寫作和編輯報刊謀生的職業(yè)。民國初年上海經(jīng)濟的發(fā)展、報刊雜志的繁榮、市民階層文化消費需求的升溫為他們參與大眾文化事業(yè)提供了有利的條件。他們也充分利用這些有利條件使自己在市民社會中獲得名與利。不少鴛鴦蝴蝶派作家通過寫作和編輯報刊不僅過上了較好的生活,還在市民社會中取得了令人無法忽視的地位,受到了廣大市民的熱情關(guān)注,甚至具有明星般的風(fēng)采。
很多鴛鴦蝴蝶派作家參加過報刊雜志的編輯工作,兼有作家與報人的雙重身份。例如,徐枕亞曾參與《小說叢報》、《小說季報》、《小說日報》等報刊的編輯,王鈍根曾參與《禮拜六》、《自由雜志》、《游戲雜志》、《社會之花》、《申報》副刊《自由談》等報刊的編輯,周瘦鵑曾參與《禮拜六》、《游戲世界》、《半月》、《紫羅蘭》、《良友》、《申報》副刊《自由談》等報刊的編輯,李涵秋曾參與《小說時報》、《小時報》、《快活》等報刊的編輯,嚴(yán)獨鶴曾參與《紅雜志》、《紅玫瑰》、《月亮》、《上海生活》、《新聞報》副刊《快活林》、《新聞夜報》副刊《夜聲》等報刊的編輯。有些鴛鴦蝴蝶派作家編輯過的刊物多達十余種。民國初年,隨著報刊、雜志等傳媒在上海市民生活中的作用日趨重要,供職于書局報館的文人雖談不上具有非常顯赫的地位卻也是一個無法忽視的社會角色。民初作家松廬曾在一篇游戲之作中以一位老人在50年后回憶當(dāng)年的口吻描述了民初作家與報人的風(fēng)光:“那時候的著作家,是何等的威風(fēng)啊。在報館里當(dāng)一個編輯,每月多則三四百元,至少也要拿五六十元的薪俸……并且那時候的小型文藝刊物,也著實不少,即如上海一隅而論,也有五六十種。最可笑的,就是那些偉人和名伶,凡是初到上海,必得恭赴一家家報館去拜謁。”這篇文章雖是游戲筆墨,但也并沒有過份的夸張。梅蘭芳雖然演技超群,但他能在上海迅速地大紅大紫,離不開報人的熱心捧場。由于報人能以在野的身份抨擊官場、政界,那些官員、政客們雖然對報人懷恨在心,但表面上卻不敢對其表示輕視,甚至還要陪上幾分小心。《小說新報》上刊登的一則“諧藪”就生動地表現(xiàn)了堂堂知事懼怕“報館中人”的丑態(tài):“現(xiàn)任某某知事上省,在俱樂部中大嫖大賭、吃醋打降、無所不為。某妓院之正房間內(nèi)先來一客,知事大發(fā)標(biāo)勁,敲臺拍案,群客和之。某客懼,愿讓正房,通融辦理。知事之科員忽就知事耳語,知事色陡變,請罪某客,卑躬屈節(jié),強笑承迎,備諸丑態(tài)。某客受寵若驚,大有手足罔措之狀,不及席終,抱頭鼠竄而去,問之娘姨,方知錯誤,蓋誤以報關(guān)行中人為報館中人云”。與今日舉行重大活動都要請新聞界人士參加一樣,民初的報人也常常在各種重要的場合露面,其中包括很多鴛鴦蝴蝶派作家。張裕釀酒公司開幕時專門在“太平洋”歡宴報界,周瘦鵑就是座上嘉賓。淞滬警務(wù)日報曾假座四馬路倚虹樓宴請報界人士,江紅蕉也在應(yīng)邀之列 。新友誼聯(lián)歡社歡宴各界人士,何海鳴應(yīng)邀參與。上海市民為籌集賑災(zāi)款而搭臺演戲,袁寒云作為吸引市民的公眾人物登臺獻藝。在民初的上海,由于報人的地位日益重要,做報人已經(jīng)成了既出風(fēng)頭又受人關(guān)注、令人羨慕的職業(yè)。一時間,文人紛紛投身報館,頗以能躋身報界為榮。張丹斧因此做《海上竹枝詞》諷之:“時髦報紙各家同,后幅文章苦費功,落得頭銜署編輯,狗頭名士一窩風(fēng)”。
由于鴛鴦蝴蝶派作家以滿足市民的文化消費需求為創(chuàng)作宗旨,而廣大市民又對閱讀小說有著濃厚的興趣,隨著一部部小說在市民讀者中風(fēng)行,一位位小說家也會在社會上走紅,并以特有的光環(huán)吸引市民讀者的眼球。當(dāng)時,知名的鴛鴦蝴蝶派作家在一般公眾心目中具有明星般的風(fēng)采。在民國初年,徐枕亞就因為長篇哀情小說《玉梨魂》的轟動而一舉成名,成為上海灘的熱門小說家,受到市民的關(guān)注和追捧,尤其得到青年讀者的青睞。中國歷史上最后一名狀元劉春霖的女兒劉沅穎讀了徐枕亞的《玉梨魂》和悼念亡妻的《悼亡詞》之后對徐枕亞本人頓萌敬慕之心,以至于寢食難安,言語無常。她開始和徐枕亞互通書信并發(fā)誓非徐不嫁。周瘦鵑也是一位明星式的人物。他因善寫言情小說而在上海灘上名聲大振。令許多讀者傾慕不已?!吧倌猩倥?,幾奉之為愛神。女學(xué)生懷中,尤多君之小影”。一位見過周瘦鵑的讀者這樣表達他對周瘦鵑的迷戀和贊賞:“曾看見過小說家周瘦鵑的樣子,他是個很漂亮的人物,把帽子壓到眉毛上,覺得另有一種豐姿?!绷硪晃粵]見過周瘦鵑的讀者則不斷地在心中勾畫周瘦鵑的形象,還專門寫了一篇《我心目中的周瘦鵑》,他在文章之前表明:“予自髫齡讀小說,遂無日不晤瘦鵑于字里行間,讀之久,慕之深,乃于瘦鵑之行動,竟攝一幻象于腦海中,每一見其作品,即如見其為人。雪窗無俚,戲以余心目中之幻象,筆之于書,瘦鵑閱此,必笑曰:漱紅蜀人,固應(yīng)知鵑乃爾”。
由于廣大市民對小說家的關(guān)注與傾慕,民初各類面向市民的報刊(以上海為主)大量刊載有關(guān)鴛鴦蝴蝶派作家的趣聞軼事。包天笑作為當(dāng)時頗有影響的作家常常被報界追蹤。一次包天笑剛離滬抵京,小報《風(fēng)人》就登出了《天笑最近軼事》。文章開頭表明了報導(dǎo)包天笑軼事的原因:“海上大名鼎鼎的小說家包天笑先生,自從到了北京以后,東方時報上,常??匆娝拇笞鳌R话阕x者真是五體投地、莫可言喻。那些人對于他的作品既極注意,所以對于他的軼事也甚留心。據(jù)記者所知就有兩條,寫出來給大家看看。”文章中記載的所謂軼事,一件是包天笑與名妓笑痕交往的風(fēng)流公案,一件是包天笑在尷尬處境中棄帽潛逃的滑稽趣事。顯然,這篇文章是想抓住市民讀者欲窺探作家生活世界的心理,引起閱讀興趣。與包天笑相似,很多鴛鴦蝴蝶派作家都因作品的走紅而成為報界爭相談?wù)摰脑掝}。周瘦鵑在《半月》創(chuàng)刊號上刊登了包天笑的小說《再會》,因該小說中提到的愛群女學(xué)校在上海實有其校而讓校方產(chǎn)生了點小誤會,但很快就和解?!毒蟆穮s圍繞周瘦鵑、包天笑和愛群女學(xué)校大做文章 。周瘦鵑給僅有一面之緣但喜愛他的小說的妓女吟香寄贈了兩冊小說,《晶報》又對這件事情反復(fù)炒作 。而周瘦鵑因避戰(zhàn)亂晚歸幾日也被報界小題大做,宣稱“瘦鵑怕恢復(fù)自由”。江紅蕉因為堅持自己的辦刊精神與報館許總理發(fā)生矛盾,毅然辭職離開了《新申報》。報界投市民所好,詳細地報道了江紅蕉辭職的內(nèi)幕。1924年秋,徐枕亞與劉沅穎在北京舉行了轟動世聞的婚禮?!毒蟆穼iT刊載了《狀元小姐下嫁記》。某年秋,徐枕亞醉酒后于車中墜落,幸而大難不死。其故鄉(xiāng)某日報在不明真相的情況下布專電曰:“小說家徐某,以醉墜馬死,蓋系于枕亞者所為。” 閱者嘩駭。1923年李涵秋去世,5月18日的《晶報》立即刊登了畢倚虹的《李涵秋先生的死后觀》、丹翁的《哭涵秋》和《挽涵秋》、大雄的《李君涵秋哀辭》等一系列文章。 另外,《半月》雜志的“說林珍聞”欄目,《小說日報》的“小說界消息”和“近代小說名家小史”欄目都介紹了大量的鴛鴦蝴蝶派作家的情況。報刊、雜志、書籍對鴛鴦蝴蝶派作家各類消息的報道、介紹反映了廣大市民對鴛鴦蝴蝶派作家好奇與興趣,這種好奇與興趣很像今天“追星族”的行為。
鴛鴦蝴蝶派作家在“五四”新文學(xué)革命時期曾受到了新文學(xué)家的猛烈批判,被戴上了“文丐”、“文妖”、“文娼”等一系列污辱性的帽子。他們的作品也同樣遭到了徹底的否定。然而,鴛鴦蝴蝶派作家只是被新文學(xué)家否定,并沒有被廣大市民讀者否定。上述分析表明,鴛鴦蝴蝶派作家并不是像某些研究者所描述的那樣,在與新文學(xué)家的斗爭中一敗涂地,灰溜溜地退出了文壇。相反,他們依然熱情地參與著大眾文化事業(yè),依然擁有著大量的讀者。知名的鴛鴦蝴蝶派作家還像明星一樣被廣大市民關(guān)注著,傾慕著,甚至是追捧著。這是無法否認的歷史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