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 震

朋友手中有一白玉煙嘴，每每得意。前日給我發(fā)一短信：煙嘴破碎，玉還在。我復：為玉碎，值。

孔子說：君子如玉。

玉何物也？溫潤，堅強，寧折不彎，潔白，有微瑕。有如此特征者，亦可稱之為君子。

君子身上未必有玉件。

三國時，劉關張?zhí)覉@結(jié)義，誓同生死，是玉質(zhì)的諾言。梁?；?，是對玉的向往。岳飛的天日昭昭、還我河山，是玉的生死觀。

黃金有價玉無價，這是君子之言?？扇缃?，玉已淪為奢華之物，標有明確的貨幣價格，足見當下君子少了，或被隱于世。

我見過一個小老板，頸上，腰上，腕上，指上，褲兜里，都是玉件，并一塊一塊拿出來明請教實炫耀地給大家看。我心里很苦，這種人戴的不是玉，是貨幣的數(shù)量。

因了陶淵明先生的《桃花源記》，去桃園縣游覽桃花源。究竟有沒有桃花源，這個問題就像問有沒有神仙和妖怪一樣。說有者必有，說沒有者必沒有。

桃源縣人乃至湖南人都一口咬定桃花源就在湖南省桃園縣，我也希望有個桃花源。陶淵明先生設定了個理想國，我應該去看看甚至想我為什么不可以設定一個呢？理想國是生活的動力，能洗去紛亂和疲憊。人人都有個理想國，將何其幸甚。

理想國是一種不知有漢的慢生活。傳說中的神仙過得都是慢生活。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這種慢是寧靜，而強大的力量都來自靜穆。

我曾試想躲到一個地方，沒有電視電腦電話，關掉手機，一包茶一把琴一本閑書地過幾天寧靜日子，但也只是想想，無法實現(xiàn)。不是我做不到，是我已被紅塵染透。

走到桃園縣的桃花源洞口，有幾位抬滑竿的師傅在叫賣生意：“坐滑竿吧，30元到世外桃源?！蔽铱粗麄?，笑了。30元就能去的桃花源，肯定不在世外。還有，理想國是不能用錢買的。

如果我把《左傳》改名叫《左丘明中短篇小說集》，肯定會招致鞭笞與板磚。上學時，《古代文學史》言之鑿鑿：“中國的小說自唐代的《搜神記》始。”我輩只能信之諾諾。不信不背無學分矣。當然，彼時也無力不信。生疑是近些年的事。

史家確定我國小說從《搜神記》開始，大概基于小說是虛構(gòu)的產(chǎn)物，由是，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是小說與紀實的分野。近年，讀了巴別爾的《騎兵軍》及歐美的一些非虛構(gòu)小說，恍然醒悟。我們那些偉大、正確的史學家看到的天，實在不大啊。我曾做過教師，在給學生講小說時，也大聲豪氣地說，小說的情節(jié)是虛構(gòu)的，細節(jié)是真實的。這不知害了多少人。這里向被我害過的學生們鞠躬道歉。

再說說《左傳》吧，《左傳》真的沒有虛構(gòu)嗎？我存疑。

在討論文學的力量時，我更相信非虛構(gòu)。

魏晉時期多文人閑士，但有骨氣的不多。名貫天下的曹植，不過是用八斗之才作了一首七步詩，救了自己一條小命，讓詩歌的社會功能發(fā)揮到了極致。當然，我絕不相信那首七步詩是現(xiàn)場即興所作，他怕被“煎”的情緒已經(jīng)醞釀好幾年了。

我很欣賞晉代的陸機，他在面對死亡時的從容淡定，顯示出了文人的風骨。司馬穎要殺陸機，便寫一紙密令給牽秀，牽秀率兵到了陸機營中，陸機知道是來殺他的：“秀兵至，機釋戎服，著白帢，與秀相見，神色自若。”臨死之前，先把軍裝脫了，換上文人的服飾。以一個文人的身份去死，這既是對司馬氏的嘲諷，也給天下文人樹立了榜樣。

《晉書?陸機傳》這樣評價陸機換裝：“白帢乃清簡之物，陸機著白帢，是以明志，表明自己一身清正，一片冰心?！?/p>

曹丕不殺曹植，絕不是因為那首七步詩，有幾個政治家會被一首詩感動？曹丕是覺得文人都是軟骨頭，成不了大事。

第二遍讀《四書五經(jīng)》等儒家經(jīng)典時，就像洗澡一樣，把身體上角落旮旯里的污垢找出來，搓掉，很是神清氣爽。這樣說，可能有些大不敬。

儒家文化對中華民族貢獻之巨大毋庸置疑，被奉為經(jīng)典實至名歸。但是，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的人一定要警惕，儒家思想里的等級秩序、倫理道德等禮教，都是為了讓人墨守成規(guī)，亦步亦趨，是在壓制人的想象力。想象力受壓，創(chuàng)造力必匱乏。

由是，我想到了我國的現(xiàn)當代小說。有的淪為政治工具，有的一心要成為社會倫理道德的評判準繩，有的只是輕淺地娛樂大眾。近些年，又大有成為賺錢機器的趨勢。我姑妄言：現(xiàn)當代中國的小說對中國文學的發(fā)展貢獻實在有限。當然，我也不能說，現(xiàn)當代小說家讀《四書五經(jīng)》讀得沒有了想象力。

相對地說，詩人的想象力很難受到限制（混在詩人隊伍里的偽詩人除外），除了詩人先天的無羈性格外，真正的詩歌很少成為“載道”的工具。

《四書五經(jīng)》一定要讀，也一定要搓掉它的泥巴。

到某地出差，想起當?shù)匾焕吓笥讯嗄晡匆娨矡o音信，便問當?shù)赜讶耍骸澳衬辰鼇碓鯓影?？”友人說：“這哥們幾年不出門，電話也很少接，什么活動也不參加。約他出來喝茶，曬太陽，他都不出來，說是在家寫東西?！甭犃T，我就給這個朋友打了一個電話。半晌，他接了，我說：“我是商震，昨天來的，你要不要出來見一下。”他猶豫了一會：“我這些年也沒寫出啥好東西，有點羞于見人。這次我就不出去了，下次吧?！蔽医又f：“你小子天天悶在家里，連太陽都不曬，小心身上長蘑菇?！彼α?，身旁的友人也笑了。

幾年不出門，幾年不沾人間煙火氣，能寫出好東西嗎？我懷疑。悶在家里寫詩，可能會寫出莊嚴的道德立場，不會寫出鮮活的生活現(xiàn)場。詩歌離開鮮活，就只剩僵滯的文字了。

我很欽佩管仲這個人，但不喜歡。欽佩和喜歡本來就是兩回事。

管仲用帶鉤的箭射殺小白（即后來的齊桓公）時，是那樣的勇猛，堅定，正義。但管仲的射術不精，一箭射到小白的腰帶上，小白沒死并將自己的哥哥糾弄死，小白就成了齊國國王——齊桓公。

齊桓公有志向，要稱霸，鮑叔牙就推薦他的發(fā)小哥們管仲。其實，齊桓公一直是想報一箭之仇的，但管仲跑到魯國去了，現(xiàn)在鮑叔牙又要推薦管仲來輔佐他，他略一沉思就答應了。齊桓公是政治家，無論敵友，只要能為我稱霸出力，都用。管仲開始還害怕，見小白的政治野心很大，就放心了，就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來幫。齊桓公稱霸了，管仲也是第一功臣，功名利祿俱獲。

我不明白的是，管仲的情感是怎么突然轉(zhuǎn)變的。保公子糾與小白死拼，令我贊嘆不已，可怎么一轉(zhuǎn)臉就成了小白的鐵桿。管仲是什么人呢？他過去對公子糾付出的情感可信嗎？幫齊桓公建立霸業(yè)是不是也在完成自己的功名？結(jié)論只有一個，管仲是有文化的政治家。政治家和政治家合作，一定是交換。

三國時，人們罵呂布是三姓家奴，管仲不是三姓嗎？公子糾，魯國，齊桓公。

有個自比管仲的人，叫諸葛亮，但他對劉備忠貞不二。

一隊作家到西南某地采風，談起當?shù)氐囊晃辉徊毮康淖骷遥檎哒f：“他現(xiàn)在入了某某教，而且入道很深，張口閉口全是傳教布道。根本不看文學類的書，一個字也不寫了。”大伙一陣唏噓。接著，舒婷就給我們講故事，說：“一群作家在開筆會，夏天嘛，天熱，男士們就光著膀子。一個作家就對另一個作家說，我會發(fā)功，很是了得，你要不要試試？那人說，試試吧。自稱會發(fā)功的人說，我去洗洗手，回來就給你發(fā)功。他去洗了洗手，在指尖上沾了些清涼油，在另一作家的背上點了幾下，緊接著做發(fā)功狀，高喊：涼——被發(fā)功的人一下子跳起來，你真會發(fā)功?。∥液蟊骋幌伦泳蜎銎饋砹??！?/p>

大伙兒笑得前仰后合。

勸我戒煙的人很多，都是至愛親朋。尤其是現(xiàn)在，公共場合不讓抽煙，許多場合也都受限，我還真猶豫了。

50多歲了，說了多少錯話，辦了多少離譜的事，做了多少主觀臆想的判斷，真是無法統(tǒng)計。但有些錯了的事對人生的發(fā)展脈絡無大礙，有些事會讓你一生耿耿糾結(jié)。閑時總結(jié)一下，覺得很多錯誤是可以避免的，只是當時沒有控制好。于是，就給自己的后半生下警戒：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急著反應，不要在第一時間里下結(jié)論。事情來了，無論多急，先自己穩(wěn)住，抽口煙，讓自己淡定一些，從容一些。很多事情可能就是在抽煙這樣一個頓挫里發(fā)生了改變。

由是，竊以為有多年抽煙習慣的人可以不戒，煙在反應問題時的緩沖作用、解壓作用，我是大受裨益的。這當然是我個人的經(jīng)驗。不會抽煙的朋友自有自己的解壓方式，有道是，雞鴨不撒尿，自己另有道。

去陜西安康參加一個詩歌活動，西安落地后要乘幾個小時的大巴車。一上車，看到山東的路也正和車上的人笑論。我坐到路也的后排，路也回頭說：“商震，你是白羊座的吧？”我反應了一下，說：“我是毛驢座。”大家轟笑。我知道路也在傳星座之道，便喊：“路也，坐我這兒來?！甭芬策^來后，大談星座之科學，大有懂了星座便無事不曉之意。我義正辭嚴地反駁，受唯物主義教育幾十年，不可能讓她幾句不被認可的理論輕易地消解。可她堅定，柔里帶剛地堅定。我會信星座嗎？我還真得問問自己。

人生似乎是有上天安排好的程序在運行，按部就班，完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如果沒按程序正常運行，一定是遇到了病毒，改變了方向。甚而斷定，病毒也是上天安排的。

我理性地認為，天命論是不可靠的，既然上天安排好了一切，我們還有必要付出各種努力嗎？我暗忖：也許上天的安排只是預設，而且預設了上中下幾個結(jié)果，由后天的努力程度來決定你的結(jié)果。

按上天安排的程序運行時，如操作出色或出格，就會遇到病毒。就會有意料之外。

病毒，未必是要強力查殺的東西。河流遇到山或石，會改變流向，山或石就是病毒。

一次在一個露天會場開一個無聊的會，我就溜到最后面去抽煙，一會兒就聚攏來幾個煙民。抽煙是打發(fā)無聊。這時一個煙民拿出手機說：“我這手機能算命，有抽簽、測字，你們來來。”我們每個人都按程序做了一遍，大家覺得更無聊。何也，手機里這套算命的程序沒設置病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