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敏瑛
那叢竹,就長在寺外一片朝南的坡地上,很有一些年頭了。
正是暮春,泥地里探出幾株毛茸茸的筍,棕色的殼,淡綠的幼葉,在薄如羽翼的晨光里,顯出幾分孱弱,幾分新鮮,幾分生趣。
寺院明黃的墻、精心雕琢的重檐,在竹林的掩映里更顯古樸幽深。
這些安安靜靜的竹子,自它們慢慢于地下醞釀,還只是老竹根上一個小小的突起開始,就已聽慣了這寺里的晨鐘暮鼓吧。如今,青翠潤澤的細葉、修長清朗的竿,可入詩、入畫,看著叫人心寧。
惟有,那最靠近石階的道旁,兩竿觸手可及的,卻叫人痛惜。
和周圍的竹子一般年紀,只是,從我站立的地方起,一直到兩個人高的地方,皆看不清它原來的顏色,竹竿上刻滿了大大小小的刀痕。最上面的刻痕時間最久,已經隨著竹竿的成長裂開來,長成了許多丑陋的傷疤,讓人觸目驚心,而最下面的,有些顯然還是新刻的。
那些人,刻了他們的名字在竹竿上,到底是為什么?是想久一些存在于這世上么?難道就沒有想過,就因為刻了太多丑陋的痕跡又立在道旁有礙觀瞻,那竹子只會更早一些被人在青年期就斫去。唉,那是完全有可能的。這里是竹林,砍了這竿,自然會有新的竹子從地下抽出來填補它。而砍下來的竹子,可以用來做笛、做椅、做涼床,稍不頂用的還可以做撐篙或晾衣架,但,那刻了字的丑陋的部分又有什么用呢?只能當柴在火里燒掉而已。
那些刻字的人,從未想過他們費了那么大的勁刻下的東西,會有一天被這樣處理掉吧,不然,他們又何必要著勁傷害與世無爭的竹子?
一桿好好的漂亮的竹,它的細葉可以承載雨露,可以承載陽光、飛雪,它的細枝,可歇一歇倦飛的鳥,雨露輕悄,陽光溫和,飛雪輕盈,鳥啼清脆,都是很幸福的承受吧,惟有這無端的傷害,讓竹背負著,隨著它的成長慢慢長大,越長越丑,若有思想,它會不會對人心懷怨恨呢?
有時候人的自私心、占有心的確是很可怕的。
我曾聽過這寺里一位禪師的講道,他為參悟佛法,如今已經閉關五年了。他曾說,人有三世,種善因,得善果。種惡因,得惡果。沒有偶然,只有必然。還說草有草的命,樹有樹的命,蟲有蟲的命。
他沒有說到竹子,更沒有說到人。但我想,天地世間,萬物相通,人也是各有其命的。就像這竹子,因為生在道旁,那種傷害就無法避免。或者,又如我,因為不會圓滑,不會媚俗,不愛兩面臉,在與人周旋時吃盡苦頭。但我沒有悔意,這么多年來以真誠交下的朋友,一個都沒有少。
禪師的講道打開了我心里的一個郁結,我安慰自己,就這樣干凈地活著,又有什么不好。
(選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