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夢川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國風(fēng)》唐風(fēng)
我從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回到日思夜想的故鄉(xiāng),是在一個大霧彌漫的寒冬早晨。
這場和楚國爭霸的戰(zhàn)爭斷斷續(xù)續(xù)持續(xù)了八十年,無數(shù)將士在綿綿戰(zhàn)火中喪生,和我一同出來跟隨晉獻公去打仗的百十個同鄉(xiāng)兄弟,都把尸骨摞在異鄉(xiāng)的荒郊野嶺了,如今就剩我一人,有幸從死神手中撿回一條性命。
盡管歸心似箭,但我卻走得很慢。
我的左腿在攻打邲城的戰(zhàn)役中受了傷,敵人的利箭射穿了我的膝蓋骨,傷口發(fā)炎,潰爛,不能再行軍打仗了,這才被允準(zhǔn)從戰(zhàn)場上撤下,回家養(yǎng)傷。
我拖著傷痛的身體往家返,途遇一位好心的深山土郎中,用草藥給我敷治傷口,一個月后竟然痊愈。但卻留下后遺癥,一遇陰冷天,骨關(guān)節(jié)就會隱隱疼痛,走起路來也一瘸一拐的,有點不方便。
這是戰(zhàn)爭留給我的唯一紀(jì)念,也是戰(zhàn)爭贈送給我的唯一禮物。
我獨自行走在故鄉(xiāng)的原野上,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盡管濃霧彌漫,看不清故鄉(xiāng)的模樣,但我知道,我現(xiàn)在踩著的泥土,就是故鄉(xiāng)在親吻我傷殘的腳;我身裹的茫茫大霧,就是故鄉(xiāng)在親熱地?fù)肀鼙M磨難的我。天氣雖然寒冷潮濕,但我卻感覺溫暖,內(nèi)心激動喜悅,熱淚再也抑制不住,如開閘的渠水滾滾涌出。
我一邊走,一邊想念自己年邁的爹娘,不知他們現(xiàn)在身體是否安好?還有我的妻子葛蔓,新婚才三個月,我就離開她出來打仗,一打就是五年,五年我沒回過家鄉(xiāng),不知她現(xiàn)在怎樣了?是否還和新婚時一樣美麗?
一想到妻子葛蔓,我就更加激動難捺,渾身血流加快,沸騰澎湃。
我一遍遍回憶起我們新婚那天時的情景:葛蔓身穿水紅的綢裙,苗條而豐腴,白皙秀美的臉龐蕩漾著一抹嬌羞的水紅,她和我一起端著酒杯給親朋鄉(xiāng)鄰敬酒,偶爾偷閑,我就熱烈地盯著她猛看一眼,她就會朝我露出甜蜜幸福的微笑……
我又一遍遍回想起我們分手時的情景:那天夜里下著綿綿細(xì)雨,我和葛蔓緊緊擁抱,通宵未眠,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天快亮?xí)r,我們彼此交換貼身棉褸穿在身上,葛蔓又掏出兩個玲瓏精美的香囊,一人一個揣在懷里。那是她親手縫制的,里面裝有十多種香草。在香囊紅紅的錦緞面上,繡著高大的榛樹,榛樹上纏繞著長長的碧綠的葛草藤蔓,象征著相親相愛的我們。因為我叫榛生,妻子叫葛蔓。在我們的故鄉(xiāng),葛蔓永遠纏繞依附榛樹,榛樹永遠擁抱攙扶葛蔓,不離不棄。
往事歷歷在目,觸手可及。
我從懷里又掏出那個香囊。五年過去,它依然散發(fā)著淡淡幽幽的芬芳,摸起來柔軟又光滑,讓我想起葛蔓細(xì)嫩清香的肌膚。
葛蔓,親愛的妻子,我回來了。我發(fā)誓從此將守著你,再也不分離。
我獨自一人,在故鄉(xiāng)白茫茫的原野上走呀,走呀,一直走了好久好久。
我不得不承認(rèn),這場霧確實是大了些,能見度太低,以至于前方幾米遠的地方都看不清楚。直到天色將晚,我才突然發(fā)現(xiàn),走了一天的路,其實一直都在原地兜圈,并沒有走出多遠。
我又急又累,出了一身汗,于是坐下來休息。
這是一塊平整的坡地,到處生長著密密麻麻的荊棘,荊棘之上遍生著荒草,中間有一棵高大的榛樹,榛樹上爬滿了枯萎的葛草和蔓草,細(xì)細(xì)地柔柔地與榛樹纏繞糾結(jié)。
此番景象讓我心有所動,這里的寧靜清幽也讓我感覺親切而熟悉,有種歸家的感覺,但是坐久了,內(nèi)心又無端生出一種莫名的憂傷。
不知不覺中,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四周靜悄悄的,連鳥兒都不鳴叫。
不能再耽擱了,再晚就回不了家了,我站起身來,抬腳又往前走。
正在這時,猛聽得背后有個熟悉的聲音在呼喊我的名字:
榛生!榛生!
我轉(zhuǎn)過頭,暮色中看見一個年輕女人,苗條而豐腴,身著水紅的綢裙,肩上背著一捆纻麻,正朝我露出甜蜜幸福的微笑。
天哪,這不正是我日思夜想的妻子葛蔓嗎?
我揉揉眼睛,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但是千真萬確,是我的葛蔓。
葛蔓的臉龐依舊白皙秀美,那抹嬌羞的水紅卻已然消失了,長年的辛勤勞動,使她看上去有點蒼白消瘦,顯得疲累不堪。
我急忙上前,接過她背著的那捆纻麻,替她擦去額頭的細(xì)汗,心疼地說,好了,這下好了,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干了,這些都是我的事了。
我和葛蔓手拉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小手有點冰涼,手指又細(xì)又長,我緊緊攥著它,就像攥著一把小小的雪花。
我真是心疼呀,那小手,捂了半天都捂不熱。
葛蔓遺憾地說,你回來得真不巧,爹娘半年前就出門了,去看望遠嫁鄭國的妹妹去了,她剛生了孩子,是個女孩。
見不到爹娘,我有點失望,但又為妹妹高興,還是生女孩好,女孩就不用上前方去打仗了。
天黑時,我們終于抵達了我們的家。
門鎖有點銹蝕,打開還費了半天勁。
剛一開門,幾只蝙蝠就從黑暗中吱吱叫著,擦著我們的頭頂飛出去了。
家里陳設(shè)依舊,但冰鍋冷灶的,橫梁上還爬著細(xì)細(xì)的蜘蛛網(wǎng),顯得破敗荒涼。唉,也難怪,兵荒馬亂的,屋里連個男主人都沒有,哪來熱乎氣呀?
一進屋,葛蔓就趕緊為我生火做飯,又燒水給我洗腳。
等我睡下,夜深了,她還在忙乎著清掃,除塵,整理屋子。
但我卻不能起來幫她,我實在是太累了,睏得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葛蔓就早早起床,為我準(zhǔn)備好飯菜,然后就出門了。她說她要出去割纻麻,天黑才能回家。
想到葛蔓如此辛勞,我這個做丈夫的不能再偷閑了,于是也趕緊起床。
這一天,我著著實實忙碌起來:先割來茅草,重新修葺了屋頂,讓屋子不要漏雨,住起來能更暖和一些;然后又修理了豬圈雞圈,準(zhǔn)備過兩天就去集市弄幾只豬仔和雞鴨來飼養(yǎng);最后我還平整了房前的土地,只等開春就可以育苗種菜了。
想起來了,還有房后那塊爛泥塘,也不能讓它閑著,可以種些蓮藕。這樣一來,夏天就能看到美麗的蓮花,秋天就能吃到脆甜的蓮藕。葛蔓一定會喜歡的,蓮花是她最愛看的花,蓮藕是她最愛吃的菜。
我在房前屋后不停地忙碌著,一邊規(guī)劃未來生活,一邊等待葛蔓歸來,心里快樂而充實。
天擦黑時,葛蔓才背著一捆纻麻,疲累不堪地回到家里。
漫漫長夜,安謐,靜好,是我們最溫暖幸福的時光。我們在床榻上緊緊擁抱,相親相愛。我堅實的右臂輕輕一圈,就把葛蔓圈進了我的懷抱,那就是她小小的完整的世界,只屬于她;葛蔓纖細(xì)的十指輕輕攏過我的頭發(fā),緊緊纏繞,那就是我心的全部所系,一個男人想要的最完整最完美的溫柔。
有時候,葛蔓就輕輕唱歌,歌聲纏綿悱惻,凄婉憂傷: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唱著唱著,葛蔓就傷心流淚,甚至泣不成聲。
我安慰她,別哭,我在呢,我們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離。
誰知我越安慰她,她就哭得越厲害,頭蜷縮在我胸前,雙臂緊緊環(huán)抱我的脖頸,洶涌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胸口。
我不知妻子為何如此悲傷,我只能緊緊抱著她,心疼不已。
就這樣,幸福甜蜜的生活大約持續(xù)了一個月后,有一天,我正在房前鋤地,這時,一位老人從我家門前路過,遠遠地就親熱地和我打招呼。
我認(rèn)識他,他是和我一起出去打仗的丙干的父親。丙干是我最要好的兄弟,一年前已經(jīng)戰(zhàn)死沙場了。
我從屋里拿出一塊錦帛來,送給丙干的父親。那是軍隊犒賞給我的,一共兩塊,還有一塊我打算留給葛蔓,她身上那件水紅的綢裙已穿了數(shù)年,顏色都快褪盡了。
老人要忙著去集市購買農(nóng)具,不便久留,于是我們就站在路邊聊了一會兒,聊這場可惡的戰(zhàn)爭,聊生活的艱難不易,彼此唏噓不已。
臨走時,老人動情地拉著我的手,讓我有空去他那里坐坐。
他擔(dān)憂地說,孩子,你一個人生活真不容易,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你的臉色看上去可不好,又瘦又黃。
我正想告訴他,我有妻子葛蔓呢,我過得很好。但老人家急著要去集市辦事,已經(jīng)抬腳匆匆走遠了。
老人走后,我琢磨著他的話,有點納悶:不對呀,他認(rèn)識我的父母,也認(rèn)識我的妻子,為何憐憫我?還說我一個人生活?
從那以后,我就不要葛蔓早出晚歸去割纻麻了,一來不想讓她太勞累,二來省得別人老以為我是孤單一人。我的幸福要讓別人都看得到。
對了,過幾天我就請人順路捎話給鄭國的妹妹,說我回家了,把父母送回來吧,若我腿腳方便的話,早就親自去接了。
到時候,我既享夫妻情,又享父母恩,丙干的父親就會替我高興了。
葛蔓很聽我的話,我說不要出去,她就不出去了。
不能再早出晚歸地勞動,葛蔓有點不習(xí)慣,呆在家里郁悶不樂,沒過幾天,人就更加消瘦,整天臥在床榻上。
春天來了,天氣漸漸轉(zhuǎn)暖,太陽好起來,鮮有陰雨霧霾。我的腿腳不再疼痛,做起事來也方便了許多;但葛蔓的身體卻不見好,眼睛像生了一種怪病,怕見光。她總是蜷縮在屋子里,蜷縮在床榻上,臉色蒼白,不吃不喝。
有一天,我在屋后泥塘種完蓮藕,腳還沒跨進家門,就聽見葛蔓在屋里嚶嚶哭泣。我連忙跑進屋,抱住她,問她怎么了?
葛蔓傷心地說,我的那個香囊,不知被人丟到哪兒去了,你幫她找找吧。
我有點不高興,心里埋怨她的粗心,這么寶貴的東西,應(yīng)該隨身攜帶著,怎么能隨便給人?怎么說丟就丟呢?
這時,病蔫蔫的葛蔓從床頭坐起,不知哪來的勁,猛地一把抱住我,然后緊緊攥住了我的手,淚流滿面,眼里充滿祈求和渴望:
榛生,答應(yīng)我,這是我最后的要求,一定要找到那個香囊,沒有它我睡不好覺。你知道,我不能沒有它。
我被她的鄭重和狂熱嚇倒,連忙點頭答應(yīng)。
一個初夏的黃昏,我正在菜園里澆水,丙干的父親又從我家門前路過,老遠就笑呵呵地打招呼。
他在我家房前屋后走了一圈,滿意地點著頭,一個勁地夸獎我勤勞,能干。
然后,老人家把我拉到身邊,神秘地笑著說,榛生,我想給你說門親事。
李檣攝影作品·流逝系列 陜西西安 2002年
我瞪大了眼睛,我是有妻室的人呀,他該不是老糊涂了吧?
老人得意地說,這個姑娘是我弟弟家的獨生女,貌美,賢惠,和你很般配。
我心里生氣,但又不好發(fā)作,只是搖著頭,一個勁地擺手。
老人急了,說你一個人這么過,總不是個辦法呀。
我也有點急了,說我怎么就一個人了?我和葛蔓不是過得好好的嗎?
老人似乎愣住了,僵在那里,半天都沒吭聲。片刻之后,他才嘆口氣說,我理解你,誰不是從年輕過來的呢?
然后他又勸說道,你也不要太傷心了,人死不能復(fù)生,要面對現(xiàn)實。臨走之前,他叮囑我要好好考慮這門親事,過些天他再來看我。
嗨,這叫啥事呀?真讓人哭笑不得。等他下次再來,我得叫妻子葛蔓出來和他見個面了,省得他總替別人瞎操心。
太陽已經(jīng)落山,霞光柔和,清風(fēng)送來草木的幽香。
葛蔓忽然走出房門,要我扶她去看屋后的蓮塘。她看上去氣色好多了,眼神不再憂郁,臉龐也蕩漾起溫柔甜美的笑容,讓我想起她新婚時的美麗模樣。
蓮塘里的蓮葉已經(jīng)長了很高,密密麻麻蓋住了整個水塘,一張張蓮葉撐著圓圓的綠傘,在晚風(fēng)中搖曳生姿,真像穿著綢裙的葛蔓。
我想起那塊錦帛來了,連忙把它從屋里取出,展開來給葛蔓看,問她喜不喜歡,她可以用它來做一條漂亮的新裙衫。
葛蔓的眼睛濕潤了,她笑著對我說,榛生,這是塊好布料,但我恐怕再也用不著了,還是留著以后給新婦做裙衫吧。
我又生氣,又心疼,連忙用手去堵她的嘴:不許胡說,你的病會好起來的。
葛蔓搖搖頭,眼神又閃過一絲痛苦憂郁,她說她想念自己的爹娘了,她打算明天就回娘家去住一陣子。
這天夜里,葛蔓緊緊摟著我,哭了笑,笑了哭,三年前那個生離死別的夜晚又重新再現(xiàn)。
我們在床榻上緊緊擁抱,相親相愛。我堅實的右臂輕輕一圈,將葛蔓圈在懷中,那就是她小小的完整的世界,只屬于她;葛蔓纖細(xì)的十指輕輕攏過我的頭發(fā),緊緊纏繞,那就是我心的全部所系,一個男人想要的最完整最完美的溫柔。
葛蔓輕輕唱歌,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我安慰她,別哭,我在呢,我們在一起,永遠都不分離。
誰知我越安慰她,她就哭得越厲害,頭蜷縮在我胸前,雙臂緊緊環(huán)抱住我的脖頸,洶涌的淚水打濕了我的胸口。
第二天,陽光燦爛,天氣晴朗,丙干的父親早早就來到我家,手里拿著一個包裹。遠在鄭國的妹妹來信了。
麻布包裹里面,包著一個小小的竹簡,還有一個紅紅的香囊,打開細(xì)細(xì)一看,綠綠的葛蔓纏繞著高大的榛樹,正是葛蔓丟失要找的那個。
竹簡上的字寫得有點潦草,大概意思是這樣的:
親愛的哥哥,知你安然返鄉(xiāng),我喜極而泣。五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和擔(dān)憂中,常常夢中哭醒。自你走后,戰(zhàn)亂和饑荒使得民不聊生,餓孚遍野,爹娘因病相繼去世,葛蔓嫂子也因積勞成疾,一年后撒手人寰,倒在正在收割的纻麻地里……這個香囊是我從嫂子身上摘下來的,想留作紀(jì)念,既然你回來了,還是把它歸還給物主吧。親愛的哥哥,你還年輕,振作精神重新開始生活吧……
讀完這個信簡,我感覺猶如晴空霹靂,欲哭無淚。
丙干的父親領(lǐng)著我,繞過一段曲折悠長的山路,來到茫茫原野上。
這是一塊平整的坡地,到處生長著密密麻麻的荊棘,荊棘之上又遍生荒草,坡地中間有一棵高大的榛樹,榛樹上爬滿了綠綠的葛草和蔓草,細(xì)細(xì)地柔柔地與榛樹纏繞糾結(jié)。
我想起來了,返回故鄉(xiāng)的那個大霧彌漫的寒冬早晨,我曾在此迷路,靜坐。
不知為何,這里的寧靜清幽讓我感覺親切而熟悉,有種歸家的感覺,但是坐久了,內(nèi)心又無端生出一種莫名的憂傷。
四周靜悄悄的,連鳥兒都不鳴叫。
我輕輕撥開密密麻麻叢生的荊棘和柔柔糾結(jié)纏繞的葛蔓,在那棵高大的榛樹背后,一個圓圓的土墳赫然呈現(xiàn),高高豎立的墓碑上,清晰工整地刻著幾個字:
榛生妻 葛蔓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