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犁
每年春季夜里總有那么三兩天,屋外狂風咆哮,樹木呼嘯,一陣緊過一陣的慘烈讓人心驚膽戰(zhàn)。如果碰上電閃雷鳴,房頂上的瓦片也發(fā)出翻動聲響的時候,老人們就會一臉虔誠地祈禱:“風過懸崖,扯水上樹;風過懸崖,扯水上樹?!睂τ谶@種近似于迷信的鄉(xiāng)間風俗究竟起源于何時,已經很難考證了。我只知道,祖輩這樣說過,父輩也是如此。到了我求知的年齡去問伯父,他要我去找景公,因為這是村里一位見多識廣的人。
在我的印象中,景公好像一生都在幫別人“趕鬼”。如果哪家的狗學貓頭鷹叫了,或者誰被飛鳥從空中拉下的糞便擊中頭頂了,準要找他算上一卦。每逢這個時候,只見他微微閉上雙眼,伸出長長的五個手指頭,從食指的第一個關節(jié)開始掐算起:“甲子,乙丑,丙寅,丁卯……”,他念得越久越讓人著急,但又不便打斷他。唯有等他睜開雙眼后說一聲,“沒大事,只不過遇見小鬼而已”,求助者方才松口氣,便請他幫忙“趕鬼”,了結心事。
“趕鬼”這事說起來神秘可怕,但其實很簡單。用薄紙扎一個小人形狀的木偶,選擇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在無人經過的岔路口擺上一堆香火和供品,風水先生手操一柄桃木劍在空中揮砍,然后狠狠地吼一聲,“懟”,隨從者隨后點火將那木偶一燒了之。這個場景在村里是未滿十八歲的人無法看到的,而我卻獨自例外。這并非我有什么特異功能,而是我比一般人的字要寫得好一些。景公年事已高,在夜里書寫“趕鬼”文書時需要一個幫手,所以我有機會比同齡人更多或者更早地察覺成人世界的脆弱面,也讓我有機會向他討教諸如“風過懸崖,扯水上樹”是什么意思的問題。
剛開始他說什么也不愿講,但慢慢地經不起我的糾纏,也或許看到了我對這個問題的執(zhí)著勁,趁幫人看風水之機,帶上我隨他登上高山頂俯視一切。在他的指點下,我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依山而建,背靠青杠凹,北倚掉主巖,東臨大瀛上,南望小崗斗。四座高低不同的山峰把一塊壩子圍成一個并不完全封閉的小盆地。正因為如此,山雨欲來之時,這里便是風云激蕩之處。難怪,烏云有時候會像一只巨大的鳥,撲打著翅膀俯沖過來,頓時讓人感到渺小和無助。他說,如果風能從懸崖邊上卷過,而沒有摧毀人畜、房屋和莊稼,那是一件多么值得慶幸的事情。至于“扯水上樹”,哪怕我當年窮盡所有的辦法向他尋找答案,仍然不得要領。即使他也曾經暗示過我:金木水火土缺木。但我那時根本不懂太高深的道理,也就不好意思再追問。
鄉(xiāng)村不像城里以每個單元為單位獨處,只要你愿意,夏夜乘涼的時候,老人們便常對晚輩講起:以前的掉主巖原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森林,就連名不經傳的馬桑樹都有一個成年男子的腰那般粗,那時常常聽到野狼的嚎叫,看見野豬的出沒。后來,為了大煉鋼,砍掉了那片森林……對于年長者津津樂道的回憶,我總以為他們在編造傳奇。遙遠的往事于吾輩仿佛就是一陣輕風吹過,而我們儼然是一群頑固不化的石頭,豈能在心靈的湖泊上激起半點漣漪?我想,這事怪不得我們這一代人。生下來就面對著這片山坡上的荒涼和貧瘠,不要說高大的樹木沒有見過,就連野豬的足跡也沒有發(fā)現(xiàn)過。常見的只有那矮小的刺梨,和從旁邊莊稼地里竄出來的幾只野兔,僅此而已。
真正改變我對故鄉(xiāng)曾有一片茂盛森林持有懷疑態(tài)度的,是田壟間那幾棵李子樹。與松柏相比,它們顯然沒有偉岸的身軀和勃勃的英氣,既做不了家具,也成不了枕木。要不是春天里能看李子樹開出雪白的花朵,夏天能品味到又脆又甜的果實,單憑它們那歪歪扭扭的樹干,參差不齊的樹枝,竟能避開人類的砍伐,那實屬奇跡抑或怪事。
困惑之余,老天爺注定要給迷思者某種啟示。在收到高中錄取通知書后的第三天,我和景公在李子樹下歇腳。他突然問我:“你知不知道這些李子樹為什么能夠存活下來?”我圧根兒沒想到這個平時話語不多的長者會主動問我這個問題,連忙搖頭回答不知道。他嘆了口氣說,“你把它們砍掉后當柴火燒吧,又覺得有些可惜,因為它們每年總會結果實;你把它們當做頂梁柱培養(yǎng)吧,又覺得實在不合適,天生就不是那塊料。你說該怎么辦?是不是覺得它們有點用,又沒有大用?”這讓我一下子墮入云山霧海。受知識和閱歷所限,我一時轉不過彎,但又不甘心無話回應他遭輕視。于是自作聰明地問:“你趕了一輩子的鬼吧,鬼長得是什么模樣?”誰知他竟然哈哈大笑說:“給你講個悄悄話,你可不能跟別人說。我趕了一輩子的鬼,一個鬼也沒看見過?!边@話打死我也不相信。他也知道我不會相信,所以臨走前語重心長地告訴我:“鬼是人心長出來的魔。鄉(xiāng)親們的勞動本來就已繁重,遇上不吉祥的事就會增加一層多余的心理負擔,這劃不來,所以我要幫他們趕。”
那時雖然聽不懂他話里的深意,但隱隱約約覺得他的內心世界肯定比別人豐富得多。再去找伯父求知,他向我道出其中的原委。故鄉(xiāng)的山坡上曾經確實有一片森林,當年要砍伐時,讀過私塾的景公站出來反對,結果每次運動他都挨批斗,從此變得不愛發(fā)表自己的意見了?!皼]想到他會對你說起這些,看來你應該好好讀書了。”伯父如此鞭策我。
帶著“風過懸崖、扯水上樹”和“有用又無用”的疑問,我踏上了異鄉(xiāng)求學的路。漸漸地從家人給我的信中得知,景公在我離開故鄉(xiāng)后的第二年已經去世,連那幾棵李子樹也被砍掉了,據(jù)說是故鄉(xiāng)的土壤適合種植煙葉,有一條鄉(xiāng)村公路要從那里經過。在“要想富先修路”的主張下,沒有什么能阻擋人們追求富裕生活的步伐。這本來是好事,但世事難料。后來一場六十年未遇的洪災襲擊故鄉(xiāng),沖走了兩條人命和三條黃牛,看到泥沙翻滾的景象,鄉(xiāng)親們才驚恐地發(fā)現(xiàn),這塊養(yǎng)育自己的土地需要有一片森林來遮風擋雨、“扯水上樹”,于是大伙在災后自發(fā)地聚集在一起,一致同意“封山”,并立下了人和牲口一律不得進入育林區(qū)內的鄉(xiāng)約。
等我回到闊別十五年之久的故鄉(xiāng),掉主巖上的那片綠色生機躍然于眼前,雖然還不夠茂盛,但有了苗子就有了希望。聽村里人講,這回“封山”是來真的:有一次阿福的羊跑到掉主巖上去吃草,當天晚上,阿福家就主動地殺豬宰羊向全村的父老鄉(xiāng)親賠禮道歉……
我祝福我的故鄉(xiāng)和善良的人們,但愿將來我能有機會站在那片森林前自豪地對晚輩講起:“風過懸崖,扯水上樹”,在天地萬物之間,有一種債——它名叫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