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承
摘要:儒者以參與政治、關心政治為己任,即使是在儒家義理未曾得到很大發(fā)展的唐代,儒者的政治關懷也依然得以展現(xiàn)。從兩唐書《儒學傳》來看,唐代儒者沒有從義理上對儒家政治思想有較大推進,但對儒家禮教禮治的精神有所強化,他們積極運用所掌握的禮儀知識去干預政治生活,參與政權建設,這是唐代儒者政治關懷的一個重要特點。以現(xiàn)代視野觀之,包括唐代儒者在內(nèi)的傳統(tǒng)儒者關心和參與政治的方式值得現(xiàn)代儒者反思,政治制度構建與維護并非儒者政治關懷落實的惟一途徑。唐代儒者主要靠記誦辭章以及引經(jīng)據(jù)典來維護自己的學術尊嚴,或者只靠繁瑣的儀禮細節(jié)來說明禮治精神,拘泥于儒家學說的繁瑣考證之中,失卻了儒學反思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能力,如此思路下,儒學思想的沒落則是必然的。
關鍵詞:兩唐書;儒者;政治關懷;《儒學傳》
中圖分類號:K242;B2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4283(2011)03-006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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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政治、公共生活的關懷和參與是儒家的重要傳統(tǒng),為一代又一代的儒者所傳承。即使實現(xiàn)不了“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儒者們也從來沒有放棄它,“雖不能至,心向往之”。我們理解儒學、理解儒者,都不能脫離政治或者公共關懷,而僅從文獻考據(jù)、個人修養(yǎng)或者心性層面人手,這都是和儒學的根本傳統(tǒng)有著差距的。當然,在不同的時期儒者的關懷受紛亂的時代局面或者不堪的政治處境影響,表現(xiàn)形式各有不一,但究其根本而言,大都可以指向政治或公共生活。
我們知道,自孔子確立儒家學說、創(chuàng)立儒家學派以來,積極入世、關心政治就一直是儒者的重要使命。政治一直是儒學主題中的必然之義,儒家學者認為平治天下的政治行為是人類社會所有行為中最為重要的活動,對社會政治的熱烈關切,向來也是儒家借以區(qū)別于其他流派的標志之一。儒家典籍里反復稱道的“先王之道”、“堯舜之道”、“周孔之道”、“仁義之道”、“王道仁政”以及后儒所謂的“孔孟之道”,無一不關聯(lián)著平治天下的政治問題。治國平天下,既是儒學的出發(fā)點,也是儒學的歸宿,這是儒學歷經(jīng)經(jīng)學、子學、道德形上學等等形態(tài)所不能改的主旨,脫離了家國天下的政治問題,儒學也就和其他學術派別相差無幾了。可以說,政治是儒學的基本問題,更是儒者的重要追求,孔孟周流天下的路途已經(jīng)給我們做出了生動的詮釋,這是無需贅言的。
在儒學的起源問題上,漢代的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認為:“儒家者流,蓋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陰陽明教化者也?!倍撕m在考證“儒”的起源時也提出“儒是殷民族的教士”一說,“助人君”、“明教化”等等教士職責,指的是儒家圍繞社會政治主題展開的社會教化活動,這說明儒家以及儒學從開端處即是指向社會政治事務的,儒家是一種社會政治性的社會團體,而儒學也不單是指個人的人格修養(yǎng)學問,儒家和儒學一開始就和社會政治有著天然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呈現(xiàn)一種“政教合一”的思想特質(zhì)。儒學經(jīng)孔子光大后則更加成為一個擔負政治職能的學派,如果說在孔子之前主要由君相公卿來實施政治教化的話,那么孔子之后,儒者則更為自覺地擔當起政治教化的職責和推行儒家“政教合一”的理想,儒者同政道之間呈現(xiàn)出一種不可分的關系,即所謂“道在師儒”,這為幾千年來的儒者一脈傳承。
從總體上看,儒學哲學包含了一套對于人生信念、社會理想以至政治原則等等做出安排的價值系統(tǒng),這套價值需要通過“修己”和“安人”或者說“內(nèi)圣”和“外王”兩種工夫來實現(xiàn)。在儒家那里,“修己”或“內(nèi)圣”是倫理道德意義上的,指的是個體的修養(yǎng);而“安人”或“外王”是社會政治意義上的,指的是個體修養(yǎng)落實在社會上的政治效用。在儒家學說里,道德和政治是一體的,“安人”(外王)本于“修己”(內(nèi)圣),而“修己”歸于“安人”,所謂“修已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君子篤恭而天下平”,“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而《大學》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序列,是以修身為開端,以治平為終結,這個序列作為儒家道德和政治關系的經(jīng)典表達,正說明了儒家學說中道德和政治的邏輯關系,那就是以個體道德修養(yǎng)為起點而逐步走向至善的天下太平。儒家這條本內(nèi)圣而達外王的路徑,清楚地說明了儒學基本精神是道德和政治并重,源于道德而歸于政治,顯于政治而隱于道德,事關家國天下的政治問題是儒學的一個目的和歸宿,或者說儒學的本質(zhì)特征之一就是以政治為指向,這也是儒者的責任與道義之所在。
以上之意,正是《舊唐書·儒學上》開篇引述《漢書·藝文志》里所說的“古稱儒學家者流,本出于司徒之官,可以正君臣,明貴賤,美教化,移風俗,莫若于此焉”。儒者的職責就是正君臣、明貴賤、美教化、移風俗,而以上幾條無一不同政治生活、社會秩序有著重要的聯(lián)系?!缎绿茣と鍖W上》在論述了武定天下、文治天下的道理后,也感慨道:“若乃舉天下一之于仁義,莫若儒”。正是如此,儒者的政治關懷在治理天下的過程中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歷代儒者包括唐代儒者也正是對此有所體認,才努力擔當起這份政治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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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所周知,就唐代儒學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來看,其在義理層面對于儒家學說、思想的推進,遠遠不及先秦時期,也比不上其后新說迭出的宋明時代,甚至比不上往往與它并稱的漢代。唐代儒學的主要成就在于經(jīng)學,表現(xiàn)在章句、訓詁、名物等方面。唐代儒學的學術和思想成就,基本上是前代的延續(xù),也即經(jīng)學考證傳統(tǒng)的延續(xù)。但唐代儒學在義理上的創(chuàng)見欠缺,不足以損害唐代儒者對于儒學傳承的貢獻(如韓愈對儒家道統(tǒng)的論述對儒學歷史影響就十分深遠),更不影響唐代儒者對于政治的關懷,也就是說,在中國儒學歷史上,唐代的儒者和先秦、漢代、魏晉南北朝以及宋明時期的儒家學者一樣,積極地參與現(xiàn)實政治,積極地為實現(xiàn)儒家的政治信念而身體力行。
關于儒者對于現(xiàn)實政治生活的重要作用,《舊唐書·儒學上》提到:“故前古哲王,咸用儒術之士;漢家宰相,無不精通一經(jīng)。朝廷若有疑事,皆引經(jīng)決定,由是人識禮教,理致升平”。同時,《舊唐書·儒學上》還對前代尤其是隋代政治生活對儒者的輕視表示了批評:“近代重文輕儒,或參以法律,儒道既喪,淳風大衰,故近理國多劣于前古。自隋氏道消,海內(nèi)版蕩,彝倫攸私篸,戎馬生郊,先代之舊章,往圣之遺訓,掃地盡矣!”這等于是說,兩晉以及隋代的秩序混亂,國家動蕩,其主要原因在于儒道及儒者的沒落,而唐帝國是吸取了這個教訓的,從而重視儒學、儒者對于國家政治生活的重要性。
當然,《新唐書·儒學上》里也曾說破之所以如此重文重儒的原因:“武為救世砭劑,文其膏粱與!亂已定,必以文治之。否者,是病損而進砭劑,其傷多矣!然則武得之,武治之,不免盜且霸,圣人反是而王。故曰武創(chuàng)業(yè),文守成,百世不易之道也?!边@是中國老百姓大多明白的一個道理:“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所以唐初幾帝都十分重視儒家的文教事業(yè),高祖李淵“建義太原,
初定京邑,雖得之馬上,而頗好儒臣”。太宗李世民更是大力復興儒學,擴大儒學在唐帝國的影響力,《舊唐書》卷139《儒學上》描述了這一盛況:
貞觀二年,停以周公為先圣,始立孔子廟堂于國學,以宣父為先圣,顏子為先師。大征天下儒士,以為學官。數(shù)幸國學,令祭酒、博士講論。畢,賜以束帛。學生能通一大經(jīng)已上,成得署吏。又于國學增筑學舍一千二百間,太學、四門博士亦增置生員,其書算合置博士、學生,以備藝文,凡三千二百六十員。其玄武門屯營飛騎,亦給博士,授以經(jīng)業(yè);有能通經(jīng)者,聽之貢舉。是時四方儒士,多抱負典籍,云會京師。俄而高麗及百濟、新羅、高昌、吐蕃等諸國酋長,亦遣子弟請入于國學之內(nèi)。鼓篋而升講筵者,八千余人。濟濟洋洋焉,儒學之盛,古昔未之有也。
一個國家的穩(wěn)定、繁榮需要文化的發(fā)展,而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文化的核心就是儒學,儒者則擔當了這一文化的傳承和發(fā)展的重任,也承擔了維護國家穩(wěn)定繁榮的任務。從上引《舊唐書·儒學上》段落可知,唐代之所以重視儒學對于政治的重要,儒學之所以得到皇權的扶植與保護,源自于鞏固和維護自身統(tǒng)治的需要。這種外在的需要可能和儒學內(nèi)生的發(fā)展需求無關。國家需要的是儒學作為文教之具來治理社會,而無意于儒學思想的自身進展。儒者們的活動將會有意無意地對國家的這種需求予以滿足,以論證現(xiàn)存秩序的合理性為主要努力的方向,因而漸漸失去其反思和批判社會的能力。當然,這不僅是唐代儒學的問題,可能是漢唐宋明等傳統(tǒng)儒學諸多問題中的一個。
因此,我們對兩唐書《儒學傳》的分析,一方面在于展現(xiàn)有唐一代儒者恪守立場、積極人世的姿態(tài),另一方面也在于反思有唐一代儒者生活世界、思想世界中存在的問題及其對我們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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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儒者政治關懷的直接方式是積極參與當時的政治生活,他們大多出仕為官,為維護現(xiàn)實統(tǒng)治秩序、完善政權建設而努力。從兩唐書《儒學傳》里列出的四十多位儒家學者(《舊唐書》正傳中34位,《新唐書》正傳中42位,人物有重疊)的生平來看,他們大多將個人生活同當時唐代的現(xiàn)實政治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當然,兩唐書《儒學傳》只是選取一些代表人物來記述,有些儒家重要人物(如韓愈、李翱等)就沒有出現(xiàn)在“儒學”傳里,而是歸于其他類別。
在兩唐書的記載里,徐文遠、陸德明、歐陽詢、賈公彥、蕭德言、顏師古等碩儒除了著書立說宣傳發(fā)展儒學之外,都積極參與到唐王朝的政權之中,或處朝堂,或處王府,或處州縣,擁有一定的政治地位和行政權力,為維護唐王朝的統(tǒng)治秩序出謀出力。如徐文遠曾多次為唐初名將李密出謀劃策,李密贊其道:“嘗謂先生儒者,不學軍旅之事,今籌大計,殊有明略”。又如,《新唐書》卷198《儒學上》還曾記載朱子奢作為唐太宗的特使去調(diào)解高麗、百濟、新羅的三國紛亂,“太宗貞觀初,高麗、百濟同伐新羅,連年兵不解。新羅告急,帝假子奢員外散騎侍郎,持節(jié)諭旨,平三國之憾。子奢有儀觀,夷人尊畏之。二國上書謝罪,贈遺甚厚”。而朱子奢本是在鄉(xiāng)間以教授《左氏春秋》為業(yè)的儒師,入朝后也只是“國子助教”的專業(yè)儒者,卻能被帝國當做安撫屬國的重臣來使用??梢?,以鉆研儒家經(jīng)典為業(yè)的儒者進入政治生活領域中,也能憑借所學來安定一方。儒者的影響力不僅僅是在書齋之中,這在中國歷史上多次得到驗證,能夠經(jīng)邦濟世、康濟群生的儒者代有人出。
兩唐書里所記載的儒家學者所任的官職,主要還是一些學術職位,如徐文遠任國學博士,孔穎達任國子博士并任教東宮,陸德明曾任秦府文學館學士和國子博士,張士衡任崇賢館學士,賈公彥任太學博士,蓋文達、顏師古任弘文館學士,高子貢任弘文館直學士,尹知章、韋彤等任太常博士,祝欽明、褚無量等人也曾任各類學士之職。這些學術官位雖然更多的時候不是參與到具體政治事務或者治理地方中去,但是這是他們發(fā)揮特長、參與政權、影響政治的比較合適的途徑。如唐初,國家政權“又以儒學多門,章句繁雜,詔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撰定《五經(jīng)》義疏,凡一百七十卷,名曰《五經(jīng)正義》,令天下傳習”,可見,作為儒者的孔穎達所主持編撰的《五經(jīng)正義》,便成為官方對經(jīng)典的統(tǒng)一認識,更成為科考取士的主要依據(jù)。這種由學術而政治的影響力,比簡單從事某一具體政務要深遠的多??梢姡拼逭邠螌W術官職,對于儒者的安身立命來說,具有積極的意義:一方面將他們個人生活同政治生活結合起來,一方面也履行了儒家學者的社會職責,這種職責就是不逃避到水間林下的山野之中修養(yǎng)自己個人的性命,而是居于朝堂之上、現(xiàn)世之中承擔儒者入世的使命。
儒生出入朝堂,由儒學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而導致,是必然結果。儒生所習誦的知識且由此產(chǎn)生的思想和信仰,正是國家所倡導的理念,也是國家開科取士的考試內(nèi)容。這就使得儒生能夠通過自己的學識而合理地進入官僚體制,也是傳統(tǒng)社會儒者實現(xiàn)政治關懷的主要途徑。在現(xiàn)代生活場景下,除了進入政治體制從而實現(xiàn)政治關懷之外,知識分子還可以通過其他途徑體現(xiàn)對政治的關心和參與。在古代中國,進入官僚體制卻是最為主要的途徑,也就是所謂的“在其位,謀其政”。如此,進入官僚體制的儒者所做的更多是維護這一尊君主的官僚體制,最多以個人的道德操守來拒斥體制中的腐敗,而不能置身于體制之外來反思專制體制的毛病。不僅唐代儒者如此,整個傳統(tǒng)社會的儒者概莫能外。
我們絕不能夠脫離歷史來苛求古人,然而,在閱讀兩唐書諸多儒者的政治活動的時候,同時思考當代儒者如何處理自身與行政體制的關系,也是有意義的事情。儒者關注政治生活,就不得不同現(xiàn)實政權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因此,儒者如何看待自身與現(xiàn)實政治權力之間的距離?儒者是否可以擁有不依附于體制的獨立性?儒學是不是只有依附于一種政治體制(不管是已經(jīng)傾倒的還是一些學者正在籌劃建立的)才可以實現(xiàn)其政治關懷?諸如此類的問題,就會隨著儒者政治關懷的落實而不斷涌現(xiàn)出來。
類似于唐代這樣的古代社會,社會價值的單一和社會生活的固化,使得儒者(知識分子)只能依靠既有的行政體制才能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也只有皇權才能鞏固儒學的合法地位。這也即是說,儒學在古代中國發(fā)生作用主要是依賴制度化(包括國家考試內(nèi)容、儒者必須出仕、國家儀典等等),是這些國家制度保證了儒學在古代社會有著獨特的地位。那么,在當今時代,儒學的政治性是否還要走這條走了千年的路來體現(xiàn),也就是說儒學是否還需要借助于國家制度來樹立自己的尊嚴并推而廣之,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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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兩唐書看,唐代儒者的政治關懷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特點,那就是堅持儒學的禮教禮治精神,以禮教為手段干預社會生活、參與政權建設。兩唐書《儒學傳》中儒者的大多事跡都是在宣教儒家的禮教,或者是提出對國家儀典的建設性意見,或者是某一儒者圍繞某一具體儀節(jié)展開辯難的過程中取得勝利的記錄。
前面提到的徐文遠,在隋時就曾為漢王講儒家禮教的經(jīng)典,“詔令往并州,為漢王諒講《孝經(jīng)》《禮記》”,隋末亂世中,又以儒家的禮教精神感化李密,勸其認清形勢,他對李密說:“將軍名臣之子,累顯忠節(jié),前受誤于玄感,遂乃暫墜家聲。行迷未遠,而回車復路,終于忠孝,用康家國,天下之人,是所望于將軍也”。從《舊唐書》的記載來看,徐文遠這段關于忠孝節(jié)義的話語對李密起了重要影響。另一位儒者張士衡被稱為“禮學為優(yōu)”,和徐文遠一樣,他也曾用“是為人君父,當須仁慈;為人臣子,宜盡忠孝。仁慈忠孝,則福祚攸永;如或反此,則殃禍斯及。此理昭然,愿殿下勿為憂慮”的儒家禮教精神去教導被廢之前的太子李承乾。
另外,兩唐書還用大部篇幅記載了邢文偉、王元感、祝欽明、陳京、陳貞節(jié)等人的禮教事業(yè)。如《舊唐書》里,不惜筆墨轉(zhuǎn)述了祝欽明為勸中宗攜皇后合祀南郊的長篇奏言,在奏言里,祝欽明引用《周禮》《禮記》里面的言論為其建議張目。祭祀是儒家禮教的重要內(nèi)容,它關涉著政治秩序、尊卑等級等元素在內(nèi),所以中國古代歷代政權都十分重視,可以說,如何祭祀、誰參與祭祀都是不可等閑視之的大問題。在這種思想的主導下,唐代儒者往往容易在儀典、儀式等涉及禮教的問題上大做文章,在國家政治活動中滲透記載在儒家經(jīng)典中的觀念,展現(xiàn)儒者參與政權的姿態(tài)。
兩唐書的儒者傳記里不厭其煩地記錄儒者們引經(jīng)據(jù)典,為皇帝的封禪、祭祀、陵寢、神主擺放等國家祀典、儀式及其對應的政治意義做出解釋,為皇帝的決策提供依據(jù)。如《新唐書》卷198《儒學上》曾記載顏師古以自己對封禪禮儀的理解來為唐太宗祭祀泰山大典服務的故事:“帝將有事泰山,詔公卿博士雜定其儀,而論者爭為異端,師古奏:‘臣撰定《封禪儀注書》在十一年,于時諸儒謂適中。于是付有司,多從其說?!笨梢?,當國家禮儀眾說紛紜之時,儒者的淵博學識還是能夠服眾的,為政治生活做出貢獻。祭祀是中古時期中國社會政治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是重大的政治活動,儒者們以其所長為此服務也是國家養(yǎng)儒的原因所在。從以上所引兩唐書《儒學傳》的幾個例子來看,唐代儒者干預政治生活的主要手段就是儒家的禮教,這也是古代中國儒家的一貫做法。
尊重和發(fā)揚儒家的禮教和禮治精神,在唐代顯得尤為可貴。我們知道,唐代是中國歷史上佛教最為昌盛的時代。除了唐武宗曾經(jīng)制造“會昌法難”之外,唐代絕大多數(shù)皇帝對佛教都是持尊崇的態(tài)度的。由于皇權的支持,加之佛教義理、佛教宗派也大為興盛,所以佛教在唐代社會的影響力曾一度超過傳統(tǒng)的儒學。而佛教在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領域有許多內(nèi)容和儒學是根本沖突的。所以,在佛教勢力煊赫一時的時期,唐代儒家學者能夠堅守儒家禮教傳統(tǒng),并能堅持在政治實踐領域予以推行,這不能不說難能可貴。
不過,拘泥于文獻典籍去考證禮儀,限制了儒者們的思想。在兩唐書里,記載的多是儒者如何知禮、明經(jīng),如何通曉典籍、歷法,如何考索辯難,如何據(jù)“禮”力爭,卻很少記述有儒者對儒家義理做出闡釋和推進工作的。中唐儒者呂溫對唐代儒學缺乏理論建樹而專務記誦“明經(jīng)”的風氣就曾表示不滿:“儒風不振久矣”。我們認為,當儒學的主要風氣是綜合與整理的工作,當儒者們主要是靠記誦以及引經(jīng)據(jù)典來維持自己學術尊嚴,或者只靠繁瑣的儀禮細節(jié)來證明儒家禮治精神的重要時,便失卻了儒家思想的大根大本,即失卻儒家學說的“形而上者”,拘泥于儒家經(jīng)典的繁瑣考證中。如此,儒者失去了對儒學思想本身的反省,更失去了對社會政治問題的洞察與判斷而淪為記誦詞章的學問,儒學思想的沒落則是必然的事情。這是有唐一代儒學的尷尬。當然,到了唐代后期儒學,如韓愈、李翱以及柳宗元、劉禹錫那里,唐代儒學的這種偏向有所調(diào)整,開始通過創(chuàng)造性地解釋先秦儒學經(jīng)典來關注義理的推進,并直接成為北宋道學興起的先聲,儒家義理又一波理論高峰也就此發(fā)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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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體來看,通過對兩唐書《儒學傳》的考察,除了解唐代儒學發(fā)展的大致情況及唐代大儒的生平史料之外,我們也可以從儒家學者千年一脈的政治關懷角度來認識唐代儒者的生活和思想世界。儒者之所以為儒者,政治關懷始終都是其題中必有之義,循著這種思路,我們認為,在閱讀兩唐書《儒學傳》的時候,除了了解史實,也可以對往圣先賢的苦心孤詣多一份尊崇和理解,同時也多了一份對當下儒者生存處境、儒學發(fā)展路徑的一份反思。
古典時代的儒者,其大致命運就是幼讀圣賢書并有所專長,長而為帝王、國家所用從而進入官僚體制,并為這一體制嘔心瀝血、死而后已,同時還堅持著書立說并期望能傳之于世。儒者的這一命運軌跡為史書記載儒者生平的基本范式,其異端者大略也進入不了正史。在兩唐書里,四十多位傳主的命運大多如此,也即圍繞國家政權而生存、發(fā)展,也因國家政權的認可或不認可而升沉不定。同時,國家出于教化民眾、穩(wěn)定秩序等多方面的原因也對儒者有所倚重。這是漢唐以來儒者生活的基本狀況,延續(xù)時間達千年之久,直到20世紀帝制的覆滅以及新文化運動的興起,儒者與政權之間的相互依存形式才有所改轉(zhuǎn)。
20世紀,革命運動與新文化運動俱興,儒學從意識形態(tài)領域、國家制度、教育領域、文化生活等多個領域全面敗退,失去了官方統(tǒng)治思想的保護傘,更失去了獨尊的地位。但是從事儒學教學研究甚至以儒學為信仰的儒者卻始終在堅守,近些年來,尤為盛事。儒家典籍、儒家禮儀、儒學教育、儒學研究等學術和宣教事業(yè)都呈現(xiàn)出一派生機。但對于儒學長期發(fā)展來說,有一個問題卻始終懸置著,那就是儒者的政治關懷問題。儒學從政治生活領域一度消退,甚至演變成政治思想和文化生活領域清算的對象,儒者似乎只有講心性、講修養(yǎng)、講禮儀、講文化,才是適當和安全的事情。在政治生活領域,儒者的思想和信仰很多時候是不能得到適度展現(xiàn)的。但是,有些學者提出了重建政治儒學、甚至重建以儒學理念為核心的儒家政體的想法,諸如此類,茲不列舉。這些想法,對于儒學的發(fā)展,對于現(xiàn)實政治的糾偏補正,無疑是具有積極意義的。問題在于,適逢幾千年之劇變的歷史轉(zhuǎn)型時代,儒者的政治關懷還是否需要像漢唐宋明諸儒那樣依靠國家制度來體現(xiàn)?儒學的政治關懷一定要“在朝”或者與權力結合起來才能施展嗎?如果不是,儒者的政治關懷該如何合理、合適地展現(xiàn),“在野”的儒者如何發(fā)揮其政治作用,從而既能有益社會政治,也對儒學本身有所裨益?我們認為,這是漢唐宋明儒者們未曾遭遇過的問題,也是我們今天研究儒學所要直面的一個對于儒者自身的挑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