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馥潔

摘要：漢儒的主要貢獻是為大漢王朝建構主導價值觀。經過西漢統(tǒng)治者的艱難選擇，漢武帝開始獨尊儒術。被獨尊的儒學，為大漢王朝建構了以“三綱五常”為總則的主導價值體系。這一價值體系包括注重人倫的社會價值觀、君權至上的政治價值觀、尊卑等級的秩序價值觀、重視家國的群體價值觀和重義輕利的道德價值觀等基本內容，具有“天人感應”的神秘性、“陰陽五行”的必然性、“人道參天”的能動性、“忠、孝、順”義務的單向性等重要特征。通過統(tǒng)治者的不斷鞏固和強化，“三綱五?！苯K于成為兩漢時期的主導價值體系，并對中國封建社會產生了長遠深刻的影響。

關鍵詞：漢代儒學；價值觀；三綱五常

中圖分類號：K23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2-4283(2011)03-0036-11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中央集權的封建專制主義國家。過了15年，西漢王朝取秦而代之，使中央集權的專制制度更加成熟和鞏固。秦漢時代是統(tǒng)一的時代，政治統(tǒng)一與文化統(tǒng)一相輔而行。隨著中央集權的封建制度的形成，中華文化共同體也基本形成了。統(tǒng)一集權的大帝國的建立，給新興的地主階級提出了確立統(tǒng)治思想、建立主導性價值觀的歷史任務。面對先秦以來“百家爭鳴”、“各崇所善”的多種價值觀念，統(tǒng)治者通過反復比較、幾經選擇，終于在漢武帝時采納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確立了以儒家思想為統(tǒng)治思想。在儒家思想的指導下，董仲舒營造了“三綱五?！?，以作為與中央集權的封建專制主義和大一統(tǒng)的政治格局相適應的主導價值觀念。從此，“三綱五常”成了兩漢時期以至整個中國封建時代不可動搖的價值準則。

一、漢初主導價值觀選擇的曲折道路

從秦始皇統(tǒng)一中國建立秦王朝，至漢武帝確立獨尊儒術的國策，其間八十余年，是封建統(tǒng)治者進行價值觀念選擇的時期。其選擇的必要性乃是由歷史本身提出的，統(tǒng)治者的主觀意愿不過是對歷史必然性的反映罷了。

秦始皇作為新興地主階級的代表，適應了生產力發(fā)展和以土地私有制為核心的封建社會經濟基礎建立的要求，“振長策而御宇內”，用了不到10年的時間統(tǒng)一了中國。秦王朝建立后，除加強國家機器建設外，采取了一系列統(tǒng)一的措施，如統(tǒng)一貨幣、統(tǒng)一度量衡，車同軌、書同文等等。政治、經濟、交通、文化的統(tǒng)一，必然要求意識形態(tài)的統(tǒng)一，尤其是一元主導的價值觀念的確立。在當時，秦統(tǒng)治者的價值選擇顯然是經過比較的，儒家以仁義為價值核心，它所代表的保守勢力和禮樂文化與打擊舊貴族的新興地主階級的利益是背道而馳的，它不但不會被作為統(tǒng)治思想，而且還是被禁被毀的對象，“焚書坑儒”就是對儒家思想的清洗；墨家提倡功利主義價值觀又反對儒家，主張尚同政治又反對氏族血緣，按道理說與秦王朝的功利主義、專制主義、反儒政策有不少契合之處，但他們的“兼愛”精神、賢人路線、俠士作風、儉樸生活、非攻政策、“尊天”觀念，顯然與秦統(tǒng)治者的價值取向南轅北轍，所以也只能給以“俠以武犯禁”的批判；道家崇尚自然無為，追求“小國寡民”的理想和超脫自由的境界，與秦始皇剛毅勇猛、開拓進取的精神和雄壯威武的氣度，大相徑庭；呂不韋的《呂氏春秋》“兼儒墨，合名法”，取百家之長。以“無為”為核心，而綜合百家精華；備萬物古今之事，且具大一統(tǒng)意圖，本應是秦始皇統(tǒng)一思想的理論依據(jù)。但呂氏其書，理論上失之于“雜”；呂氏其人，政治上敗之于“奸”。因而，他所繪制的價值藍圖隨著呂不韋集團被誅滅而被棄之如敝屨。經過比較權衡，秦始皇對法家思想情有獨鐘，奉為圭臬。

秦始皇選擇法家思想，出于理論和實踐兩方面的考慮。從理論言，法家崇尚急功近利，主張君主集權，強調嚴刑峻法，追求專制政體，倡導實干作風，這與秦始皇及其所代表的新興地主階級的利益是符合的，與這個階級在創(chuàng)業(yè)時期所表現(xiàn)的精神氣質也是一致的；以實踐言，戰(zhàn)國之初，秦國的經濟文化都很落后，秦孝公任用商鞅實行變法，功效卓著，使國力躍居七雄之首。其后，法家人物李斯又輔佐秦始皇，實行富國強兵之策，橫掃六合，統(tǒng)一全國。歷史和現(xiàn)實的實踐經驗，大大強化了秦始皇對法家思想的認同。因此，當他接觸到集法家學說之大成者韓非的著作時，情不自禁嘆賞：“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

然而，法家具有革新精神和理智態(tài)度的價值觀念，并沒有成為秦王朝堅強不摧的精神支柱而使其江山永固，萬世一統(tǒng)。反而，經過短短的十余年之后，在農民起義的武器批判下，秦王朝毀于一旦。究其原因盡管是多方面的，但法家價值觀固有的弊端及秦始皇對它的扭曲，無疑是原因之一。法家價值觀中本來就尊君權而輕民意、尚法律而輕道德、崇功利而賤文化、主嚴峻而少寬容，到了秦王朝君臣手里，就更加向極端化傾斜，君主獨斷，嚴刑峻法，殘酷剝削壓迫百姓，壓抑言論學術自由。這種專制，豈能長久!

秦朝二世而亡，給兩漢統(tǒng)治者提出了重新選擇價值觀念的歷史任務和慎重選擇價值觀念的經驗教訓。于是，漢代的統(tǒng)治者在建國初期的七十多年中，進行了任務艱巨、道路曲折的選擇主導性價值觀念的活動。

(一)對法家價值觀的批判

總結秦王朝興亡的經驗教訓，是漢初統(tǒng)治者和思想家向自己提出的首要課題。思考這一問題的目的在于，避免漢王朝重蹈秦二世而亡的覆轍，以期長治久安，帝業(yè)永垂。秦朝是以法家為主導思想的，而且是被秦始皇歪曲和閹割了的法家思想，因之，總結秦亡的教訓就集中在對秦所奉行的法家思想特別是價值觀念的批判上。

漢初批判秦代法家價值觀念的代表人物，前有陸賈，后有賈誼。陸賈在漢高祖劉邦初定天下時，就與有法家傾向的劉邦發(fā)生過一場爭論。史稱：“陸生時時前說稱《詩》《書》，高帝罵之曰：‘乃公居馬上而得之，安事《詩》《書》?陸生曰：‘居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之乎?且湯武逆取而以順守之，文武并用，長久之術也?！蚴骨匾巡⑻煜拢腥柿x，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高帝不懌而有慚色?！标戀Z明確指出，秦崇力非德、尚武輕文的價值觀念是導致其速亡的重要原因。他主張，“行仁義，法先圣”、“德(文)力(武)并用”的價值觀念。后來陸賈獻給劉邦《新語》一書，近一步指出秦亡的教訓在于“蒙恬討亂于外，李斯法治于內，事逾煩，天下逾亂，法逾滋而奸逾熾，兵馬益設而敵人逾多。秦非不欲治也，然而失之者，舉措太眾，刑罰太極故也”。就是說，秦所崇尚的是極端功利主義。過了十余年，政論家、文學家賈誼作《過秦論》，繼續(xù)總結秦代興亡的經驗教訓，分析秦亡的原因，他說：“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士民，廢王道而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這是對秦代崇力非德、崇利非義的價值取向的進一步批判。

從陸賈、賈誼對法家價值觀的批判可以看出，西漢初年的思想界，意在進行一次價值觀念上的轉換，即從秦代的功利主義、暴力主義的價值觀向新的價

值觀轉換。漢初的統(tǒng)治者為了營造新的上層建筑和價值體系，也在著力于這一問題的思考。通過對秦亡教訓的總結，他們也認識到必須對體現(xiàn)秦代價值觀誤區(qū)的一些法律進行廢除。例如，漢惠帝四年廢除秦挾書律，漢高后元年廢除秦夷滅三族罪及“妖言”(過誤言論)令、漢文帝前二年廢除秦父母、妻子、同產連坐法等等。這就從思想和實際兩個方面矯正了秦代的價值觀念，為建立新的價值觀掃清了道路。

(二)黃老價值觀的崇尚

漢初對秦代價值觀的批判是和營造新的價值觀相輔相成的。破舊立新、以新代舊是進行價值選擇的兩個方面。面對天下初定的社會形勢，統(tǒng)治者提出的價值導向，首先必須有利于戰(zhàn)亂之后的社會安定和遭受戰(zhàn)亂破壞的生產力的恢復和發(fā)展，同時還必須緩和各種矛盾以增強民眾對新王朝的信任感和向心力。為了適應這種需要，統(tǒng)治者采用了黃老之學作為指導思想。

黃老之學是秦漢之際假托黃帝立言以闡發(fā)老子學說并綜合吸收陰陽、儒、墨、名、法之學形成的新道家理論體系，因其尊崇黃帝、老子，故漢代稱做“黃老之術”或“黃老道德之術”，后人稱之為“黃老之學”。此說在戰(zhàn)國末期已經出現(xiàn)，當時的一些道家學者如河上丈人、曷冠子等，以早期道家理論為基礎，“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提出了一套實現(xiàn)全國統(tǒng)一、鞏固統(tǒng)治階級政權的戰(zhàn)略和策略學說，以適應當時國家走向統(tǒng)一、百家趨于合流的歷史趨勢。時至漢初，黃老之學出現(xiàn)了極盛局面。

漢初黃老之學的主要價值觀念是：

1刑德相養(yǎng)

黃老之學認為在統(tǒng)治的方式上，不應該像法家那樣重刑而輕德，而要在堅持法治的同時，重視道德教化作用。“道生法。法者，引得失以繩而明曲直者也?！薄笆欠怯蟹?，以法斷之；虛靜謹聽，以法為符?！钡牵梅ū仨殹笆囟取?，如果“過極失當”、“變恒過度”就會“天將降殃”。同時，也不能只用法，而應該“刑德相養(yǎng)”，重視德化，“先德后刑順乎天”。

2清靜無為

黃老之學堅持道家的治世原則，強調“清靜自正，無為白化”、“知雄守雌，守柔日強”的態(tài)度。陸賈在《新語》中說：“君子之為治也，塊然若無事，寂然若無聲，官府若無吏，亭落若無民?！本褪侵鲝埑⒐倮舨豢翑_人民，以便安定社會生活。

3生財富民

無為而治并不是無所事事、毫無目的，黃老之學提出應該把“財生民富”作為價值目標，無為而治只是實現(xiàn)這種目標的手段，“節(jié)民力以使則財生，賦欲有度則民富”。

4養(yǎng)神重生

黃老承襲了先秦道家的生命價值觀，提出應該從調養(yǎng)形、神兩個方面特別是通過養(yǎng)神以珍惜生命的價值?！胺踩酥呱褚?，所托者形也。神大用則竭，形大勞則敝，形神離皆死。死者不可復生，離者不可復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觀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笨傊靶痰孪囵B(yǎng)”的統(tǒng)治方式、“清靜無為”的治世原則、“生財富民”的經濟目標和“養(yǎng)神重生”的生命意識等價值觀念，對于漢初的社會現(xiàn)實來說顯然是十分必要的，所以得到了統(tǒng)治者的崇尚。

漢初黃老之學的學者如陸賈、蓋公和司馬談等人都受到當權者的尊重，他們的思想也多被采納。在統(tǒng)治層中如丞相曹參、陳平和參與文、景兩朝朝政的竇太后都“好黃帝老子言”。官學結合、朝野互用，從而使黃老思想在學術上成為“顯學”，在思想上成為主導。由于黃老思想的應時性和合世性，以及統(tǒng)治者對它的采用，使其在漢初的實際政治生活中起了重要的歷史作用，也取得了好的效果?！妒酚洝吩疲骸皡闈h相國，清靜極言合道。然百姓離秦之酷后，參與休息無為，故天下稱其美矣?！崩习傩找操澝赖溃骸笆捄螢榉?，講若化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靜，民以寧一?！睂τ跐h初“文景之治”盛世的出現(xiàn)，黃老之學的價值觀念顯然是有其功效的。

然而，隨著社會的穩(wěn)定，時代的發(fā)展和統(tǒng)治者拓展功業(yè)的追求，黃老之學的“無為”觀念由于其“守雌貴柔”的消極性，已不再適應新的要求了，于是統(tǒng)治者不得不進行新的價值選擇。

(三)儒家價值思想的獨尊

先秦的儒家學說，慘遭秦始皇的“焚坑”之禍后，受到了沉重的打擊。漢初儒者在較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中，首先著力于“焚書”之余的儒家典籍的收集、整理，同時也竭力向統(tǒng)治者宣傳其思想，以求成為新意識形態(tài)的主導。但是，漢王朝的開創(chuàng)者劉邦頗有以法黜儒的氣勢，而其后繼者竇太后、文帝、景帝等則由于選用黃老無為思想作為指導方針，對儒家也頗反感。儒家在法、道兩家的夾黜下，不得不處于被屈的地位。然而統(tǒng)治者的個人喜好并不能從根本上決定一個時代價值選擇的方向，儒家價值觀在漢初運不逢時的根本原因在于先秦的舊儒學“不達時務”，即不能適應當時社會的客觀要求。當時急需的是與民休息，恢復生產，安定社會，原始儒家的德教為先、禮儀至上的價值取向顯然不合時宜。

到了漢武帝時代，經過70年休養(yǎng)生息，生產恢復，財富增長，民務稼穡，天下晏然。于是，急需強化意識形態(tài)。同時，由于漢初所封之同姓王，其勢力日增，足以抗拒中央，吳楚“七國之亂”即是實例，由此可見其強化中央集權實行大一統(tǒng)之重要性。以國外言之，其時異族林立，掠擾三邊，構成外患，既宜有以教化之，亦宜有以懾服之，此亦要求加強中央政權建設。此時，標榜“無為而治”的黃老之學顯然不適合形勢發(fā)展的需要了，而行道德教化、建大一統(tǒng)秩序和強化中央政權，正是儒家思想的特長?？梢娙寮覂r值地位的上升，乃是歷史的必然。

公元前135年(漢武帝建元六年)，好黃老之術的竇太后卒，武帝任用喜儒學的田蚧為丞相，延文學儒者數(shù)百人，黜黃老、刑名百家之言，標志著盛行漢初的黃老之學作為統(tǒng)治階級主導思想的終結。明年，漢武帝親自策問賢良文學，董仲舒、公孫弘皆對策。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提出，大一統(tǒng)是“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義”，請“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武帝采納其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董仲舒所提供的儒家思想，與先秦儒家已有所不同。它是以儒家為中心，而又吸取黃老之學，糅合陰陽、名、法各家所精心構筑的封建思想體系。其總體特征是：強調積極有為，主張全面“更化”；強調思想統(tǒng)一，主張德主刑輔；重建天上神權，宣揚天人感應。作為這一思想體系之核心的價值觀念就是“三綱五?！?。“三綱”即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五?！奔慈?、義、禮、智、信?！叭V五?！眱r值觀念體系的樹立，標志著取得政權后的新興地主階級價值觀念選擇的完成。它是在漢初七八十年的價值觀念斗爭中，在儒與法、儒與道的矛盾沖突中而逐步實現(xiàn)的。儒家的價值觀念經過艱難曲折的道路，上升為漢代占統(tǒng)治地位的主導價值觀這一事實，對中國價值觀的歷史演變，影響至為深廣久遠。

二、“三綱五?！眱r值觀的內容建構和基本特征

“三綱五常”于西漢時形成，但它是長期歷史積淀的結果。近似三綱的觀念，在先秦典籍中就已出現(xiàn)。商周統(tǒng)治者反復強調“王”的權威，要臣民和屬

國絕對服從。周公批評“不孝不友”為“元惡”，實際上肯定了父權。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各國國君權力增長，尊君思想隨之產生。孔子尊君，言論昭然；《管子》論君臣關系，主從分明：“明主在上位，有必治之勢，則群臣不敢為非?！髦鞑俦貏僦當?shù)，以治必用之民；處必尊之勢，以制必服之臣”。荀子也肯定君主在天下是“勢位至尊”。而明確把君臣、父子、夫婦從諸種人倫關系中凸顯出來，并以處理此三種關系的原則為主要道德規(guī)范的是韓非，他說：“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隨后呂不韋也提出：“凡為治必先定分：君臣、父子、夫婦。君臣、父子、夫婦六者當位，則下不逾節(jié)，而上不荀為矣，少不悍辟，而長不簡慢矣。”他還特別強調臣對君、子對父的絕對服從，“父雖無道，子敢不事父乎?君雖不惠，臣敢不事君乎?”成書于戰(zhàn)國末至漢初的《儀禮》還明確提出了“三至尊”的觀念：“君，至尊也”，“父，至尊也”，“夫，至尊也”。時至董仲舒“三綱”思想才達到成熟，并首次提出了“三綱”概念。他說：“天為君而覆露之，地為臣而持載之；陽為夫而生之，陰為婦而助之；春為父而生之，夏為子而養(yǎng)之。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也。”這里雖然還未有“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的語句，但“三綱”的具體內容是十分明確的，在董仲舒的著作里對“三綱”的論證也頗為詳細。

關于“五?！眱群牡赖乱?guī)范，在董仲舒之前就頗為流行。仁、義、禮、智、信等概念在《論語》中已多次出現(xiàn)，先秦的其他著作中亦多有之。然而，將其系列化始于孟子。孟子認為仁、義、禮、智是四個基本的道德準則，分別起源于每個人生而具有的“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和“是非之心”，并規(guī)定了四德的實質內容：“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jié)文斯二者是也”。孟子的“四端”說中雖然沒有“信”，但孔孟都認為“信”是一重要的道德規(guī)范，它不但是交友之道，所謂“朋友有信”，而且還是立身之道和立國之道，所謂“人而不信，不知其可也”；“民無信不立”。董仲舒以孔孟的論述為基礎，并予以發(fā)展，將“仁義禮智信”概括為“五?！保骸胺蛉?、誼(義)、禮、知(智)、信五常之道，王者所當修飭也”。并以之與“三綱”相配，形成“三綱五?！边@一系統(tǒng)的道德準則和價值體系。

由此可見，“三綱五?！笔菤v史發(fā)展的產物，是價值觀念和道德規(guī)范長期積淀的結果。它是漢儒以儒家觀念為基礎，并吸取了法家觀念，而構建的一個內容豐富的價值觀念體系。

(一)“三綱五?！眱r值觀的內容建構

從價值論角度來考察，“三綱五?！钡膬r值內涵主要是：

1注重人倫的社會價值觀

“三綱五?！倍际翘幚砣伺c人關系的準則，中國古代思想家特別是儒家非常重視人與人的關系即“人倫”。他們從諸多的人倫關系中提出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種關系作為人生基本的永久性的關系，謂之“五倫”，認為這些人際關系是任何人無法逃避也不應逃避的。如果這些關系都調整、處理好了，社會就會形成合理的秩序，即“彝倫攸敘”。于是，他們規(guī)定出種種道德規(guī)范要求人們去踐履，如孟子云：“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漢儒提出“三綱”，是在五倫中突出了君臣、父子、夫妻三倫作為核心，這不但明確了五倫的重點，而更為重要的是強化了君臣、父子、夫妻三種關系的社會功能和力量。當然，作為“五?！钡娜?、義、禮、智、信也是處理人際關系的道德準則。這樣一來，在人與神、人與自然、人與人的三大價值關系中，就把人與人的關系作為最重要的價值確定下來，把人們的價值取向不是導向天國、導向自然，而是導向社會本身。“三綱五?！彼非蟮膬r值，不是宗教價值，也不是自然價值，而是以人倫為核心(以君臣、父子、夫妻三倫為重點)的社會價值。

2君權至上的政治價值觀

在“三綱”中，“君為臣綱”居其首。君臣關系屬于人倫之一，但其關系已越出道德領域而進入政治領域?！熬秊槌季V”的基本含義是：君是臣的準則。就是說，臣民必須絕對地尊崇君主、服從君主、忠于君主。之所以要如此，董仲舒指出，這是由君主在國家政治生活中所處的主體地位決定的，“君人者，國之本也。夫為國，其化莫大于崇本”?！吧硪孕臑楸荆瑖跃秊橹??！薄洞呵铩分?，以人隨君，“緣臣民之心，不可一日無君”，“故屈民而伸君”。這種君臣關系的制度化，就是君主專制的中央集權政治制度，也即董仲舒所說的“大一統(tǒng)”制度。在這樣的政治價值觀中，已經淡化了孟子的“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意識?！懊癖尽弊?yōu)椤熬尽保憩F(xiàn)了封建地主階級維護中央集權君主專制的政治價值取向。

3尊卑等級的秩序價值觀

“三綱”所規(guī)定的君臣、父子、夫妻關系，是一種嚴格的尊卑等級關系，君、父、夫的地位尊貴而臣、子、妻的地位卑下，臣、子、妻應該從屬于君、父、夫，做他們的奴隸。雖然，“五常”的道德乃是君臣、父子、夫妻都應該遵守的，雙方都應承擔一定的道德義務，即應該互相愛護、互相扶助，君、父、夫也應講仁愛之德。即先秦儒家所主張的“君義臣忠”。但是，董仲舒突出強調的是單方面的服從關系。尊卑等級地位決定了臣、子、妻單方面的服從關系，單方面的服從，又維護和強化了尊卑等級地位。在董仲舒及漢儒看來，這種尊卑等級的基本社會秩序是最好的即是有價值的社會秩序。

4重視家國的群體價值觀念

在“三綱”關系中，君是國之本即國家的基礎和代表，父是家之主即家庭的主體和代表。因此，對君、父、夫的服從就是對國和家的服從。而且，由于“君為臣綱”居于“三綱”之首，所以家對國也是服從關系。于是，就個人與群體的關系而言，每個個人都得服從于家、國這兩個群體組織，承擔對于家、國的一切責任。這里顯然是一種群體價值高于個體的價值觀念。由于單向服從關系的確定，每個個人就只有義務而無權利。這樣一來，先秦孔孟儒學所具有的“匹夫不可奪志”、“人人有貴于己者”的個體價值意識就被弱化了。君所代表的政權、父所代表的族權、夫所代表的夫權成了束縛個體價值的桎梏。

5重義輕利的道德價值觀

“三綱五?！笔钦魏偷赖孪嘟Y合的規(guī)范，特別是對人倫道德準則和道德規(guī)范的高度概括。董仲舒指出，“三綱”在國家的地位是“王道”，“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所謂“王道”就是實行仁政的基本原則，也即治國的基本原則；關于“五?！?，董仲舒也認為是“王者所當修飭”的治國的根本方法和工具。可是，在“三綱五?！钡闹螄V領中，只提出了政治特別是道德價值目標而無其他價值目標，特別是沒有關于作為國家和民生基礎的物質生產、物質利益的價值地位，顯然，董仲舒重視的乃是道德價值。若從董仲舒關于“義”與“利”即道德價值和物質利益價值的論述來看，這種重道德的

價值取向更是十分鮮明。盡管董仲舒也承認“義”與“利”二者對人都有價值，“天之生人也，使之生義與利。利以養(yǎng)其體，義以養(yǎng)其心。心不得義不能樂，體不得利不能安”。而且，在二者的比值天平上，董仲舒認為“義重于利”，“體莫貴于心，故養(yǎng)莫重于義。義之養(yǎng)生人大于利矣”。然而，他把這種觀點概括為一個公式：“正其誼(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由此可見，“三綱五?！眱仍诘靥N含著重義輕利的觀念，它本身就體現(xiàn)著重義輕利的道德價值觀。

(二)“三綱五?！眱r值觀念體系基本特征

“三綱五?！弊鳛橐粋€內涵豐富的價值觀念體系，雖然其基本思想是對先秦儒家價值觀的繼承，但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為了適應時勢的需要，以董仲舒為代表的漢儒在營造過程中對先秦儒家價值觀做了重大的改造和發(fā)展。從而使這一價值觀體系具有了新的特征：

1“天人感應”的神秘性

“王道之三綱可求于天”，“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董仲舒表述“三綱”與“天”的關系的基本命題。就是說，“三綱五?！钡膬r值體系來源于天，天是它的最終根源和最高原則。在董仲舒看來，“天”是至高無上、主宰一切的人格神，它支配著自然界和社會上的一切事物，而且，天同人一樣有思想、有感情、有意志、有道德。因而，人間的人倫關系和價值體系都是源于天的?！疤熳邮苊谔?，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雖謂受命于天亦可?！辈坏V“受命于天”，五?！叭柿x制度之數(shù)，盡取之天”。天既然是三綱五常的“大原”，那么，也就能充當其在人間實現(xiàn)的監(jiān)護。董仲舒認為，在“天人感應”的神秘機制之中，天對人間特別是“人君”是否遵循“三綱五常”，能夠直接發(fā)現(xiàn)并予以扶持或譴責?！皣覍⒂惺У乐當?，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自非大無道之世者，天盡欲扶持而安全之?！眱r值源于神秘的天“本原”之中，又實現(xiàn)于“天人感應”的神秘關系之中，這是董仲舒對先秦儒家價值觀的重大發(fā)展，而這種發(fā)展是以向商周時期“先帝”、“天命”的復歸為形式的。這種價值神秘化的意義在于，用超人間的“天”和神秘的“天人感應”強化了“三綱五?！钡膬r值威力，美化了“三綱五常”的價值形象。“三綱五?！钡纳衩匦蕴卣鲝奈鳚h到東漢，不但毫不褪色，而且涂得更加濃厚，如班固編的《白虎通義》，簡直把“三綱”納入宗教神學的天羅地網(wǎng)中了。

2“陰陽五行”的必然性

與神秘性相適應，董仲舒所代表的漢儒，還用陰陽、五行的學說論證“三綱五常”。陰陽、五行觀念是先秦哲學中的重要內容，它揭示的是宇宙的發(fā)展規(guī)律問題。陰陽觀念表明，宇宙間的萬物都內在地包含著陰、陽兩個方面，二者相反相成，推動事物發(fā)展；五行觀念表明，水、火、木、金、土是構成宇宙萬物的五種基本原素，它們之間相生相克、互相制約，決定著自然界和人類社會諸種現(xiàn)象的內在關系及其運行過程。董仲舒以陰陽論“三綱”，他說：“君臣、父子、夫婦之義，皆取諸陰陽之道。君為陽，臣為陰；父為陽，子為陰；夫為陽，妻為陰”。又說：“天下之尊卑隨陽而序位，……陽貴而陰賤，天之制也?！彼钟梦逍姓摗拔宄！?，認為木“尚仁”、金“尚義”、水“尚禮”、火“尚智”、土“尚信”，“五?！迸c“五行”相配，“五行”決定著“五?！薄＿@種類比式論證不僅進一步使三綱五常具有神秘色彩，更重要的是把“三綱五?！闭f成了與宇宙結構、宇宙規(guī)律相符合的必然性法則。本來，“三綱五?！弊鳛閮r值規(guī)范，乃是人根據(jù)自身的需要而提出的，是“應然”規(guī)范，而經董仲舒將其與陰陽五行相配，“應然”規(guī)范就變成了“必然”法則。于是“價值”與“本體”合一，“應然”與“必然”貫通，“三綱五?！背蔀橛篮愕摹疤斓馈?、絕對的準則。

3“人道參天”的能動性

“陰陽五行”是天道，“三綱五常”是人道，二者是相通的。因此，人遵循“三綱五?！?，就是發(fā)揮人的能動性，與天相參。在董仲舒“道出于天”、“天人感應”的天人關系論中，天固然“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有“愛利”萬物、“養(yǎng)成”萬物、“譴告”人君的能動性，但人也不是消極被動的，人“有父兄子弟之親，有忠信慈惠之心，有禮義廉讓之行，有是非逆順之治，文理燦然而厚，知廣大有而博，唯人道為可以參天”。在董仲舒看來，實現(xiàn)“三綱五?！保旧砭褪侨说哪軇有缘谋憩F(xiàn)，即“人道參天”的表現(xiàn)。他要求人們在這一價值目標的指引下，發(fā)揚孔子倡導的“人能弘道”的精神，去“強勉行道”，“強勉行道，則德日起而大有功，此皆可使還至而有效者也”。由此可見，“三綱五常”的價值體系具有重視人的主體能動性的特征。

4“忠、孝、順”義務的單向性

“三綱”講的君臣、父子、夫妻關系，在儒家的原始觀念中，每一關系的雙方都應相互承擔道德義務，即不但臣、子、妻對君、父、夫應盡道德義務，君、父、夫亦應對臣、子、妻盡道德義務。孔子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是說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每一方都應遵守自己的道德，承擔對對方的義務，例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孔子反對的“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混亂現(xiàn)象，指的是君與臣、父與子雙方都違背了道德。盡管孔子強調的重點是臣、子方面的義務，但他并沒有將其片面化和單向化?？墒?，到了董仲舒手里，用“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來規(guī)定君臣、父子、夫妻關系，道德義務就成了臣對君盡忠、子對父盡孝、妻對夫順從的單向義務，從而使先秦儒家所倡導的相對性人倫關系變成了君、父、夫一方享有絕對特權，而臣、子、妻一方絕對守其分位，遵其道德，行其義務的絕對性關系。而這樣一來，就避免了雙向義務的相對關系中的不安定因素，使君、父、夫的統(tǒng)治地位更加穩(wěn)定。

總之，從三綱五常的內容和特征可以看出，漢代統(tǒng)治者所選擇的價值體系是融社會價值(人倫)、政治價值(尊君)和道德價值(仁義禮智信)為一體的價值系統(tǒng)。是以宗教(天)、自然(陰陽五行)、社會(人倫)三根支柱為支撐，以天人合一(“天人感應”)的間架為建構方式，以維護中央集權的專制政體為終極目標，而建構起來的價值大廈。這一價值大廈乃是漢代封建社會上層建筑的核心和靈魂，它對維護、鞏固封建社會，將發(fā)生巨大的作用。

三、“綱常”價值觀的鞏固和強化

“三綱五?！庇^念的提出，雖然適應了社會現(xiàn)實的需要，有著堅實的社會基礎。然而，由于社會上還存在著其他多種價值觀念，特別是道家和法家的價值觀念，這就必然會對儒家的綱常觀念形成沖擊。同時，受壓迫、受統(tǒng)治的階級和階層，也經常會背離主導性的綱常觀念甚至對其提出挑戰(zhàn)，動搖其統(tǒng)治地位。因此，兩漢時期的統(tǒng)治者為了維護三綱五常觀念的主導地位，并使其在人們的思想中發(fā)揮切實的導向作用和調節(jié)功能，就不斷地對“三綱五?！边M

行鞏固和強化。從西漢中期到東漢后期，這種鞏固和強化經歷了四個重要環(huán)節(jié)。

(一)以“重義”觀念鞏固

漢武帝初登帝位，就采納了董仲舒的建議，獨尊儒術。然而，漢武帝本人是一個功利意識極強而又具有雄才大略的人，思想上有濃厚的法家觀念，加之由于對匈奴的全國性戰(zhàn)爭的影響，所以武帝在重大政策和朝廷用人上，實際上依然是“重法輕儒”。武帝晚年對他好大喜功所造成的社會危機有所覺悟，提出對基本國策進行調整，然而沒有完成就去世了。漢昭帝始元六年(前81)，大將軍霍光采納杜延年的建議，就鹽、鐵、酒官營專賣問題召開會議進行討論，這就是有名的“鹽鐵會議”。

鹽鐵會議是就武帝以后的國家政策和政治指導思想展開辯論的一次會議。辯論的雙方，一方是從武帝時期長期當政的法家代表人物御史大夫桑弘羊，一方是儒家思想的忠實信徒賢良文學六十余人。這場辯論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又一次儒法兩家的價值觀念爭論。桓寬談到這次會議的爭論主題時說：“余睹鹽鐵之義，觀乎公卿、文學賢良論，意指殊路，各有所出，或上仁義，或務權利?！薄吧先柿x”還是“務權利”即義利之辯正是鹽鐵會議上價值觀爭論的焦點。

桑弘羊堅持鹽鐵國營政策的價值觀根據(jù)是法家的崇利簡義論。針對賢良文學們批評鹽鐵國營是“利蓄而怨積，地廣而禍構”，桑弘羊明確指出，功利價值比道德(仁義)價值更為重要、更有意義。因為：1.財利是國家富強的基礎。桑弘羊說：“商君相秦也，……外設百倍之利，收山澤之稅，國富民強，器械完飾，蓄積有余。是以征敵伐國，攘地斥境，不賦百姓而師之贍。故利用不竭而民不知，地盡西河而民不苦?！?.富有是實現(xiàn)個人價值的條件。針對文學們“貴何必財，亦仁義而已矣”的看法，桑弘羊反駁說：“子貢以著積顯于諸侯，陶朱公以貨殖尊于當世。富者交馬，貧者贍馬。故上自人君，下及布衣之士，莫不戴其德，稱其仁”。如果一個人“內無以養(yǎng)，外無以稱，貧賤而好義，雖言仁義，亦不足貴也”。3.利益是人們共同追求的目標。針對文學們“古者貴德而賤利，重義而輕財”的觀點，桑弘羊認為“天下穰穰，皆為利往，趙女不擇丑好，鄭嫗不擇遠近，商人不愧恥辱，士戎不愛死力，士不在親，事君不避其難，皆為利祿也”。4.仁義教化無益于治甚至有害。桑弘羊指出，儒者空談仁義，對于治世安國不但無功而且有害，“孔子修道魯、衛(wèi)之間，教化洙、泗之上，弟子不為變，當世不為治，魯國之削滋甚”?！叭逭咧矅鹁词加行б??！奔词谷柿x道德有一定價值，那也只是適于古代而不適于今世，“時異各有所施”，“今欲以敦樸之時，治抗弊之民，是猶遷延而拯溺，揖讓而救火也”。時過境遷，“道堯、舜之德無益于治”。桑弘羊這一系列觀點，對于“三綱五常”中的仁義道德價值觀念無疑是巨大的沖擊，是嚴重的動搖。這充分說明，在當時，董仲舒提出的主導價值觀還沒有得到統(tǒng)治集團中所有當權者的認同。

面對桑弘羊的挑戰(zhàn)，賢良文學們高舉崇義輕利的旗幟，進行了尖銳的批判。他們提出的基本觀點有：一曰貴德賤利是“常道”。文學說：“古者貴德而賤利，重義而輕財，……庠序之教，恭讓之理，粲然可得而觀也?！薄笆ネ踔我?，不離仁義，故有改制之名，無變道之實。上自黃帝，下及三王，莫不明德教，謹庠序，崇禮義，立教化。此百世不易之道也?！倍欢Y義道德是“國基”。針對桑弘羊以工商為治國之本的主張，文學們提出：“禮義者，國之基也；而權利者，政之殘也”。對民眾要立足于“防淫佚之原，廣道德之端”，“導民以德則歸厚”。只有實行“抑末利而開仁義”的德治，才可能達到“教化可興而風俗可移”的盛世。三曰“崇利簡義”是敗政。文學們指責桑弘羊“崇利而簡義，高力而尚功”。說這種治國方針會滋長人們的求利思想，引起民心和民俗的敗壞，是“開利孔為民罪悌也”，“猶人之病水，益水而疾深”?？傊?，賢良文學們認為應該樹立“貴何必財，亦仁義而已矣”、“遠浮利，務民之義”這樣的價值觀念。

賢良文學們對桑弘羊觀點的批判，雖然未直接涉及“三綱五?！眴栴}，但他們運用儒家“重義輕利”、“仁政德治”的傳統(tǒng)觀念，對“崇利簡義”的法家價值觀進行駁斥，有力地回應了法家思想的又一次挑戰(zhàn)，維護了儒家的基本思想。這就從重視仁義道德的原則高度鞏固“三綱五?！庇^念。由于漢昭帝和霍光實質上接受了賢良文學們的觀點，所以從此以后，儒家思想及其“三綱五?！庇^念的統(tǒng)治地位進一步鞏固了。

(二)以“貴禮”經學鞏固

漢代儒學采取了經學形式，即以解釋儒家經典闡發(fā)思想。獨尊儒術之后，經學迅速發(fā)展。在經學中，由于對經書的解釋和學者們對經、傳的理解不同，經常發(fā)生分歧。例如，《春秋》經，有《公羊》《谷梁》《左氏》三傳，前二者詳于解釋經文之義例，后者詳于春秋事實之敘述。前漢時，公羊春秋與谷梁春秋雖然皆為今文經學，但由于二者的主要精神有異，經學家的理解不一，所以常常發(fā)生爭論，弄得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甚至形成門戶之見。漢宣帝為了平息爭論，團結各派，建立統(tǒng)一的經學。于是，就于甘露元年(前53)召開了一次評《公羊》《谷梁》同異的會議?！豆颉穼W派和《谷梁》學派各派五位學者參加，集中討論了三十多個問題。從武帝至宣帝九十多年間，《公羊》學派一直占有優(yōu)勢，董仲舒就是春秋公羊學的代表人物。所以，會議初始，《公羊》家堅持繼續(xù)維護其傳統(tǒng)優(yōu)勢，有意貶低《谷梁》家的地位，但由于名儒肖望之和漢宣帝的支持，會議終于使《谷梁》學家也獲得了與《公羊》學相并列的地位。過了兩年，宣帝又于石渠閣召集會議，令各派代表人物講論五經的同異。會議圍繞五經中的一些疑難問題展開討論，由肖望之“平奏其議”，宣帝親自裁定評判。會議形成了一些共同結論，除保留原有的博士外，又增加了梁丘《易》、大小夏侯《尚書》《谷梁春秋》四家博士?！豆攘骸穼W派的地位又一次得到提升。

春秋公羊派與春秋谷梁派的爭論，以及漢宣帝對谷梁派的支持，絕不是單純的學術問題，而是與當時現(xiàn)實的政治問題和思想觀念問題密切相關的。

《公羊春秋》的主要精神是強調“大一統(tǒng)”，所以它適應了漢代初期實現(xiàn)統(tǒng)一的需要，得到統(tǒng)治者的崇尚。但《公羊春秋》中卻貫穿著“大義滅親”的嚴刑峻法思想，這就為法家思想留下了余地。事實上，漢武帝雖在思想上尊儒，但其內外政策都打著深深的法家烙印，具有強烈的功利意識，這顯然與公羊學的影響有關。公羊學的這種特征，盡管加強了中央集權和等級制度，但卻削弱了儒家的宗法情誼和寬厚仁愛。以價值觀念言之，它雖然有利于“三綱五常”中政治價值層面的弘揚，但卻輕視其中的倫理道德價值。而谷梁春秋學卻正是以重禮義教化，重宗法情誼為主旨的。例如《谷梁傳》云：“孝子揚父之美，不揚父之惡?！薄凹簭U天倫，而忘君父，以行小惠，日小道也?！庇衷疲骸啊抖Y》，婦人謂嫁日歸，反日來歸，從人者也。婦人在家制于父，既嫁制于夫，夫死

從長子。婦人不專從，必有從也?！边@些觀點充分體現(xiàn)了“多特言君臣、父子、兄弟、夫婦，與夫貴禮賤兵、內夏外夷之旨”的特征?？梢?，《谷梁》學具有加強宗法禮儀的控制功能。這就是漢宣帝支持《谷梁》學的根本原因所在。他的目的顯然是為了糾正長期處于統(tǒng)治地位的《公羊》學由于強調法制所引起的弊病，轉而“引先王禮宜于今日而用之”，即以儒家的貴禮思想和禮儀制度，鞏固和加強“三綱五?！眱r值體系。

自甘露元年召開“平《公羊》《谷梁》同異”會議和甘露三年(前55)召開“雜論五經同異”的石渠閣會議之后，西漢統(tǒng)治者才真正把禮治思想和禮制建設提到了首位，使重視君臣、父子、兄弟、夫婦倫常之禮的禮教精神，日漸向社會擴大和深入。從此，重“大一統(tǒng)”、“行賞罰”的公羊春秋精神和“重天倫”、“貴禮治”的谷梁春秋精神，相輔相成，共同成為“三綱五?！钡木裰е?/p>

(三)以讖緯迷信強化

兩漢時，讖緯流行，至西漢哀、平之世，更加泛濫。讖或讖語，是神預示人間吉兇禍福的啟示或隱言；緯，相對于經而言，也是對經書的解釋，其特點是對經書作神學性解釋。讖緯相合構成了漢代神學迷信的集大成，是儒學的粗俗的神學形式。西漢末期，社會階級矛盾和政治矛盾極端尖銳，各種勢力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大量編制讖緯，使其大肆泛濫。王莽篡漢利用過讖緯，以后劉秀繼東漢帝位也引用讖語作為受命根據(jù)。于是，他于中元元年(56年)宣布“圖讖于天下”，使讖緯上升為國憲，享有神圣的地位，但為時不久就跌入深谷。

漢代儒生所撰著的緯書涉及內容頗多，有元氣、陰陽、五行、八卦、天文、歷數(shù)、歷史、地理、樂理、醫(yī)學、文字等等。但其中心思想是陰陽五行、天人感應、三綱五常。關于“三綱五?！?，緯書論及的主要問題有：1.神化人倫。緯書反復宣揚“逆天地，絕人倫，則天漢滅”；“逆天地，絕人倫，則蚊蠶興”；“逆天地，絕人倫，當夏雨雪”；“逆天地，絕人倫，則二曰出爭”。把人倫與天地并列，說成是至高無上的神意。2.昭明三綱。董仲舒雖然提出了三綱五常觀念，但并沒有關于“三綱”的明確用語，《禮緯·含文嘉》則首次昭明：“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是歷史上最早說明三綱的文句。3.卦定五常?！兑拙暋で彾取吩谟钪嫔烧摰幕A上，提出了天地、萬物、人倫皆“以八卦為體”的新觀念。認為八卦排列是一個固定的結構，一切都是由它決定的，五常也以八卦體為根據(jù)。“八卦之序成立，則五氣變形，故人生而應八卦之體，得五氣以為五常，仁義禮智信是也”。并具體地說：萬物始于“震”，“震”為東方之卦，“故東方為仁”；成于“離”，“離”為南方之卦，“故南方為禮”；入于“兌”，“兌”為西方之卦，“故西方為義”；漸于“坎”，“坎”為北方之卦，“故北方為信”；“四方之義皆統(tǒng)中央，故乾坤艮巽，位在四維。……故中央為智”。4.天主尊卑。緯書認為人間的貴賤、尊卑等級都是由天所規(guī)定的，所以圣王必須“承天”來安排人間的等級秩序?！肮适ネ醴ǔ刑欤苑ㄊ谑卵伞?，“尊卑各有等”，“君臣有差，上下皆次”，“貴賤有等，上下有順”。

緯書以神學的形式所闡發(fā)的這些觀點，顯然是對董仲舒以“天人感應”論述“三綱五常”的進一步神秘化、神圣化。從而，使“三綱五常”更加具有不可抗拒的“神力”。由于緯書受到統(tǒng)治者的支持，在民間廣為流傳，所以神化了的“三綱五?！庇^念就更加深入人心。

(四)以法典形式強化

東漢時期，讖緯盛行，儒家經義更加宗教化，同時古文經學興起與今文經學辯論，政治思想和學術領域出現(xiàn)了極其復雜的矛盾。為了解決這些矛盾，以免“章旬之徒，破壞大體”，動搖“三綱五?！钡幕驹瓌t。漢章帝于建初四年(79年)接受了楊終的建議，召開了白虎觀會議，其目的是“簡省章句”、“共正經義”，即統(tǒng)一經學。參加會議的有今文學者，也有古文學者，還有兼通今古文的學者。會議討論的“經義”，內容涉及社會、禮儀、風習、國家制度、倫理道德等諸多方面，但貫穿其中的紅線是加強“三綱五?！钡淖诜ńy(tǒng)治和君主專制制度。會議中的各派觀點由班固匯編成書，即著名的《白虎通義》。從《白虎通義》一書來看，它綜合讖緯和今古文經學，對“三綱五?！弊髁嗣鞔_統(tǒng)一的論證和規(guī)定。

首先，對緯書提出的“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作了更具體的規(guī)定和解釋。它說：“綱者，張也。紀者，理也。大者為綱，小者為紀，所以強理上下，整體人道也。人皆懷五常之性，有親愛之心，若羅網(wǎng)之有紀綱而萬目張也?！边@種解釋特別強調了“三綱五?！薄皬娎砩舷?，整體人道”的功能。

其次，提出了“三綱六紀”的道德律?！栋谆⑼x·三綱六紀》說：“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六紀者，謂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也。故今文嘉曰：‘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又曰‘敬諸父兄，六紀道行，諸舅有義，族人有序，昆弟有親，師長有尊，朋友有舊?！辈⒄J為“三綱法天地人，六紀法六合。”這里顯然是對“三綱”中三大人倫關系的進一步擴展和補充，增強了“三綱五常”的宗法性。

再次，進一步神化和加強了君權。它反復論證君權是神授的，“王者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帝王德合天地”。反復強調君主的獨尊地位，“君，群也，天下所歸心”、“王者，往也，天下所歸往”。反復宣揚君與臣的統(tǒng)治與服從關系，“火、陽，君主之象也，水、陰，臣之義也”，“君之威命所加，莫敢不從”。

第四，用天地自然法則論證綱常倫理?！栋谆⑼x》堅持自然之天與人倫道德的合一，把人間的綱常倫理秩序都說成是由天地自然法則設定的。例如，“天道所以左旋，地道右周何?以為天地動而不別，行而不離，所以左旋右周者，猶君臣陰陽相對之義”。又如，“五行者何謂也?謂金木水火土也。言行者，欲言為天行氣之義也。地之承天，猶妻之事夫，臣之事君也。謂其位卑，卑者親事，故自周于一行，尊于天也”。

最后，對夫權作了更加絕對的規(guī)定，進一步貶抑婦女的地位。《白虎通義》通過字義的解釋和自然的秩序，論證夫為妻綱，強化男尊女卑觀念?！澳信^男者任也，任功業(yè)也。女者如也，如人也。在家從父母，既嫁從夫，夫沒從子也?！秱鳌吩弧畫D人有三從之義也?！薄啊驄D者何謂也?夫者扶也，扶以人道者也。婦者服也，服于家事，事人者也?！狈蛴袗盒?，妻不得去者，地無法去天之義也。”

《白虎通義》的上述觀點可以說是調動了宗教神學、官方經學、庸俗字學、世俗迷信等各種思想意識工具，來強化“三綱五?！钡膬r值準則。由于白虎觀會議是由皇帝親臨裁定的，因而就具有權威法典的性質。如此把神權與君權結合起來，強化“三綱五?！?，是漢代統(tǒng)治者和經學家為強化主導價值觀所作的最大一次努力。

漢代統(tǒng)治者，運用多種方式，鞏固和強化“三綱五?！钡臍v史過程表明，“三綱五?！钡拇_是兩漢時期的本位價值觀念，是封建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核心。

在中國封建社會上升時期，它對于統(tǒng)一思想，凝聚民眾，穩(wěn)定封建等級制度，鞏固中央集權的封建專制，以及安定社會秩序，都起著積極的作用，因此它是適應當時社會發(fā)展需要的時代精神。對于封建統(tǒng)治者而言，它的重要性無異于一條精神生命線。所以，漢代的統(tǒng)治者后來把它稱為神圣不可侵犯、永世不能更改的“綱常名教”。漢獻帝說：“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彼J為名教是“蓋準天地之性，求之自然之理，擬議以制其名”，提出要“因循以弘其教”。所謂“名教”，就是只管“名”，不責“實”。不管君、父、夫實際上是怎樣的人，他們都有這些“名”給他們的權利；他們的臣、子、妻，對于他們都有絕對服從的義務。封建統(tǒng)治者認為，“名”是永恒不變的，所以“名教”也是永恒不變的?！叭V五?！苯涍^不斷強化而發(fā)展成為“名教”，就會日漸成為一種僵化的價值觀念，日漸成為束縛個性、束縛思想的精神枷鎖，它的積極作用就會減少，消極作用就會增加。于是，就必然會遇到嚴峻的挑戰(zhàn)，遭受嚴重的危機。兩漢400年間，參證天人，熔冶儒法，精心鑄造，慘淡經營，建構了“三綱五?！钡膬r值觀念體系。這個體系的核心內容是儒家尊崇君父特權的現(xiàn)實的政治、倫理價值取向，而論證方式卻是充滿宗教神秘主義的天命神學?，F(xiàn)實的政治道德內容，神秘的天人感應形式，是這一價值觀念體系的突出特征。這一價值觀念體系是通過對秦代價值觀念的批判揚棄，對先秦多元價值觀的比較選擇，對殷周天命神學的重新回歸而鑄造起來的。它的出現(xiàn)，從形式看，表現(xiàn)了從殷周天命信仰到先秦理性精神再到漢代理性與信仰結合(天人感應)，這樣一個否定之否定的演變過程；從內容看，表現(xiàn)了從重視道德價值(西周和先秦儒家)到重功利、法治價值(秦)再到以道德價值為主導的禮治與法治的融合，這樣一個否定之否定過程。因此，它體現(xiàn)了價值觀念本身的演變規(guī)律。它的鑄造是漢代統(tǒng)治者從新興地主階級主體需要出發(fā)進行選擇的結果，而這種選擇又是與封建社會發(fā)展的進程(形成中央集權的封建專制社會)相符合的。所以，“三綱五?！笔翘幱谏仙龝r期的新興地主階級的主體需要與歷史發(fā)展的客觀進程(中央集權的封建專制制度的形成)的統(tǒng)一。

衡量一種價值觀是否合理，歸根結底在于看它所反映的主體利益是否與歷史發(fā)展的客觀必然進程相一致。如果它反映的主體利益、主體需要與歷史發(fā)展的客觀必然進程是一致的，那么它就是合理的?！叭V五?！本褪蔷哂袣v史合理性的價值觀念。正由于此，它才在漢代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和促進封建化進程的積極作用。盡管論證它的宗教神學會隨著思想的發(fā)展而被揚棄(漢末社會批判思潮的出現(xiàn)，就是這種揚棄的表現(xiàn))，但只要封建的政治經濟結構沒有改變，綱常名教本身還會在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作為主導性的價值觀念而存在并發(fā)揮作用。當然，它的理論形態(tài)，會因受當時社會實際問題和思想狀況的制約而發(fā)生變換；它固有的局限性、絕對性和片面性，也會因其對社會發(fā)展和人的發(fā)展的束縛而受到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