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城
黃河剛剛進入甘南草原的時候,還是個發(fā)育期的孩子,它清瘦,憂郁,獨自穿行于阿尼瑪卿的深山峽谷中。
當?shù)啬寥藛舅鼮楝斍?,那只是它的乳名。而它的鼎鼎大名,還不為外人所知。
遼闊的甘南草原上,那些映照著天光的湖泊,那些穿行于濕地草叢的溪流,使黃河的體格日趨茁壯。它在那里長驅直入,登上造物主為它而備的廣闊舞臺。它的嗓音日漸渾厚,不經(jīng)意間完成了它的成人儀式。
溫柔的海子依戀著它,蜿蜒的河流牽著它的衣襟。金色的賽欽花簇擁著它,牧人跌宕悠揚的歌聲,附和著它的節(jié)拍。它徘徊于溫柔之鄉(xiāng),幾乎邁不開向前的腳步了,于是它索性回頭向西,在天地間潑灑出一個巨大的圓弧,如同王羲之的縱情一揮。
這就是首曲,天下黃河第一灣的壯美景象。那舞動于天際的彩練,在朝陽和落日的余暉中變幻莫測,是世人難得一見的“宇宙之莊嚴幻影”。
黃河是雄性的。當我第一次翻越噶瑪梁,第一次讓我沾滿風塵的雙足踏上首曲草原,我舉頭眺望高遠的天際,那云煙中滾滾而來的,是怎樣一派掀天揭地的宏大氣勢。那是一次宗教式的灌頂,蕩滌了我的浮躁和偏狹,讓我的靈魂突然間茁壯。它也不乏母性的寬厚,每當我一個人佇立岸邊,垂穗披草般低下我的頭顱時,它又顯得從容而深邃,無數(shù)的漩渦一層層擴散著,仿佛一朵朵盛開的蓮花。
安多合作米拉日巴九層佛閣
黃河在甘南蜿蜒四百多公里,補充了將近一半的水量。因而,甘南草原成為名副其實的中華水塔。黃河帶走了草原上大大小小的河流,一路浩浩蕩蕩激情澎湃,惠及中下游無數(shù)座城市和遼闊的田野。
牧民們的故事里,黃河是如此富于人性:它接到東海龍王的邀請,前往出席盛大的宴會,可是它不愿獨享榮耀,便帶了首曲的白河、黑河以及其他兄弟姐妹,一同欣然前往。
珊瑚是大海的徽章。
億萬年前,青藏高原沉睡于古地中海的深處。滄海桑田,青藏隆起,那浩淼大海如今已退縮為歐、亞、非三大洲之間的一灣淺水了。
而今,大海的徽章佩于牧人胸前。
每逢節(jié)慶聚會,人群里總是珠光寶氣,燦爛如霞,勝過地中海珊瑚礁的奢華。
那些面色黝黑的人,那些與牛羊為伴卻計算不出牛羊數(shù)目的牧人,能夠準確判斷出珊瑚的年輪。從那暗紅色的波紋里,他們傾聽到喜馬拉雅古海的喧響,還有人類首次直立行走的空谷足音。
對逐水草而居的牧人來說,珊瑚串的加長意味著財富的積累。女兒成人之日,母親會取下項上的珊瑚串作為那神圣儀式的禮物。它帶著母親的體溫和慈愛,還有無言的囑托。
那帶著斑駁蟲洞和磕碰痕跡的珊瑚,銘刻著先輩生生世世的恩怨情仇,記錄著勇敢與美麗演繹的傳奇故事。牧人們相信,越是古老的珊瑚越是有靈魂的。漫長的歲月賦予了它們生命,那是涅后的永生。生命源于海洋。如今,在遠離大海的青藏高原,牧人們依然生活于海洋的意念中。那透明,那湛藍,那飄忽而浩瀚的水汽云煙,仿佛就是對大海的模擬。還有那些牛羊馬匹,以及混雜于家畜中的盤羊和旱獺,是另一種魚兒,快樂地游弋于大海之底。
那是一座飛翔的山。
相傳阿尼念卿山的山神赤紅臉膛,雙目如炬,身披虎皮斗篷,極盡威武強悍。他騎一匹灰色烈馬,在漂亮妃子曼杰旺姆的陪同下,巡游于牧場村寨的上空。
據(jù)說,相鄰的青海阿尼瑪卿與他法力相當,由于瑪卿是藏傳佛教格魯派的護法神,而念卿一度效力于古舊的寧瑪派,兩位大神各事其主,互不相讓。后來念卿山神尋釁挑逗,擄走了瑪卿的美貌夫人。瑪卿大受其辱,一路驅馬追趕,待念卿回頭時射出一箭,滅了如炬雙目中的一炬。獨眼大神的行為并未就此收斂,三百年前格魯派在拉卜楞建寺,他仍橫加干擾,凡寺院舉行法會必遭一場霹靂冰雹,打得僧侶們抱頭鼠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佛家的法力勝過了地頭霸主,念卿遂被緝拿歸案,嚴加拘押。后來他終被佛法感化,歸順為拉卜楞寺的護法。
一座座巍峨大山被插上了翅膀。那些巨大的翅膀乘風而起,在牧人們的天空里不知疲倦地鼓動著。
春暖花開的日子里,牧人們懷揣風馬紙片,在山神棲居的高地煨桑祈禱,插上箭鏃和經(jīng)幡。上世紀四十年代初,藏學家于式玉女士受到邀請,與牧人一同前往祭拜阿尼念卿。只因念卿山神不認識那文弱的內地女學者,而且喜歡欺生,于是讓她大吃苦頭。于女士騎馬行至陡峭的山腰,座下之馬無故受驚,她被摔下馬來,翻倒的馬匹又從身上壓了過去。幸得牧人們及時救助,于女士終于逃過一劫。于女士早年留學日本,日軍占領北平后要她出任北平女子文理學院院長,她嚴詞拒絕后,遂與先生李安宅一同來到西北。在拉卜楞寺活佛的支持下,她開辦了拉卜楞女子小學,投身藏區(qū)的基礎教育事業(yè),同時深入藏族各個階層考察訪問,開創(chuàng)了我國藏學研究的先河。
如今,神靈們已回到了天上。
在我居住的合作市,抬頭即可望見北方天際阿尼念卿的峻拔山峰。它是甘南最著名的山峰之一,也是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的分界嶺。
于式玉女士進入甘南的時候,乘坐著一匹騾子馱載的架窩子,搖搖欲墜,艱難穿行于巖壁和叢林之間。而今,國道213線從蘭州延伸而過,將兩個高原間的羊腸小道辟為通途。出合作市翻越山口,向東北進入土門關,便是阡陌縱橫的河州川塬了。
格桑花是吉祥花。
首次來到甘南的人,總會好奇地打問:哪朵花,才是真正的格?;??
格桑花是草原上所有美麗之花的代稱。那黃的賽欽花,白的銀露梅,藍的馬藺,紫的龍膽,都是格桑花的別名。
百花鋪陳的草原,牧人們謂之“麥度乎塘”。
最具規(guī)模的麥度乎塘是瑪曲的歐拉秀瑪。那是花的世界,花的海洋,任何園藝師的苦心栽培,無法企及它種類的繁多與汪洋恣肆的熱烈。上世紀二十年代,美籍植物學家約瑟夫·洛克慕名而來,試圖一睹麥度乎塘的真容。他在卓尼楊土司衙門組建馱隊,籌集物資,然后沿洮河峽谷逆流而上,一路迤邐而行,假以時日,可由于山水阻隔,最終無功而返,給那位野心勃勃的探險家留下了終生遺憾。
在嚴峻的高原環(huán)境里,麥度乎塘是格?;ǖ氖⒌洹T谠娙斯P下,那是自然之神驚嘆于生命的頑強,而特別展露的燦爛一笑。
風馬是馳騁于天空的馬。
兩寸見方的紙片上,中間印著馱寶的駿馬,四角是龍、鵬、虎、獅,上方日月并存,牧人謂之“龍達”,即風中之馬。牧人們立于高山之巔,將風馬一把把拋向天空,隨著山谷的氣流,風馬漸升漸高,翻飛明滅,宛若滿天繁星。
噠噠的蹄聲隨即掠過頭頂。
風馬是他們貢獻給神靈的坐騎。牧人們確信,無論善的還是惡的神靈,只要博取它們的歡心,就會為草原降下甘霖,并遂他們所愿,庇蔭大地上所有生靈的幸福安康。
甘南的天空被神話填滿,被傳說涂抹得五彩繽紛。佛家所謂“空無妙有”,在這里并不難理解:某個放羊娃在山洞里睡上一覺,揉開惺忪睡眼,即可說唱《格薩爾》史詩,而且滔滔不絕,有如神助。
青藏高原清凈無染的天宇,如同一張無形的磁盤,儲存著史詩和樂章的全部元素。因而甘南,歷來是詩人和藝術家的搖籃。他們仰望星空,吟唱著生命的尊貴與壯麗。他們飛揚的思緒不為物質所累,即便家徒四壁兩袖清風,也沉浸于與神共舞的歡樂,以期窺見那靈光一現(xiàn)的人生奧秘。來自內地都市的攝影家、畫家們,除了在這里捕捉到非凡的藝術靈感,也獲取滾滾紅塵里遺失已久的純真自我。
如今有歐美科學家也暗自驚呼:宇宙不止一個。我們可以目睹的表象之外,還隱藏著另一個類似的宇宙,它與我們近在咫尺,是存在的一個不同層面。高原上先民們的猜想不斷得到印證。牧人們終將肉體施舍給神鷹,而靈魂即將抵達的疆域,必定是那神奇無比的另一個牧場。
高原是厚重的,而牧人的夢,卻如此透明而輕盈。
經(jīng)幡是清風翻閱的文字。
印著經(jīng)文的一面面旗幟,在村寨牧場呼啦啦招展。誰說清風不識字?它的每一次翻卷,便是一次完整的誦讀,不會遺漏任何一個標點。
在甘南,風是帶著信仰的。
佛教傳入之前,牧人們奉行原始苯教,或者該稱為薩滿教,那是世界民族共同的經(jīng)歷。印度佛教受到外族的重創(chuàng),僧人翻越喜馬拉雅山逃入西藏,促成了雪域佛教的再度興盛。同樣的機緣,晚唐時吐蕃贊普朗達瑪興苯抑佛,衛(wèi)藏僧人又紛紛逃散,不少來到安多藏區(qū),帶來了大量的佛經(jīng)資料。甘南藏傳佛教的繁榮,便以此作為契機。
在甘南,年代久遠的藏傳佛教寺院當數(shù)卓尼禪定寺。元朝統(tǒng)一青藏高原后,薩迦法王八思巴應召前往內地弘法。他途徑卓尼時,注意到洮河北岸一處山青水秀、古木參天的風水之地,于是選定寺址,委派薩迦格西建起了經(jīng)堂佛殿。及至清代,康熙大帝又為其御賜了“禪定寺”的匾額。
揚名國內外的則是拉卜楞寺。
位于甘南夏河縣的拉卜楞寺,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藏學學府??胺Q鎮(zhèn)寺之寶的,除了那些金銀寶石鑲嵌的法器古玩、浩如煙海的經(jīng)典秘籍以及滿腹經(jīng)綸的高僧,還有拉卜楞寺護國愛教的傳統(tǒng)。為資助抗日救國,1940年拉卜楞寺向國民政府捐出了購買三十架軍用飛機的巨款,受到國民政府的嘉獎,國民政府為其頒贈了“輸財衛(wèi)國”匾額,第五世嘉木樣·丹白堅贊活佛由此擔任了蒙藏委員會委員。這座世界藏學學府于1982年被列入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目前正在申報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
目睹那一座座金碧輝煌的寺廟,我們不知道住持堪布們?yōu)槌缟泻啒愕姆鹱嬖鎏砹硕嗌贅s光,他們既然離不開俗世的虔敬與供養(yǎng),那抑惡揚善、悲天憫人的作為應該視為踐行佛法教義的有益嘗試。
而經(jīng)幡,則是出自普通信眾之手。卷帙浩繁、詰屈聱牙的典籍只能供年老博學的喇嘛們閉門研修,不識字的信眾只能選擇更為便捷的方式。
那也是佛教倡導的方便法門之一。
經(jīng)幡,那承載了感恩與祈盼的翅膀,在碧藍的天幕下成群地飛翔。
郎木寺是個地名,那地方曾經(jīng)叫達倉郎木,即虎穴中的仙女。據(jù)說那仙女降服了兇猛的老虎,騎著它在叢林中悠閑漫步。而今那巨大的洞穴里依然保留著仙女的天然塑像,被牧人敬獻的哈達層層包裹著。人們摸黑進入洞中,觸摸仙女圓潤滑膩的肌膚,然后雙手撫摩臉頰,據(jù)說可以祛病美容。
位于白龍江源頭的郎木寺小鎮(zhèn),林木掩映之處是暗紅色的巖壁,猶如一道道偉岸的城墻。那幽靜安適的氣氛,那木板搭成的古樸民居,那壯美奇異的丹霞地貌,被背著行囊跋涉而來的旅行者稱為“東方的小瑞士”。
以白龍江上一座小橋為界,郎木寺小鎮(zhèn)分屬于甘肅和四川兩個省,因而站在小橋上拍照留影的人,往往帶了一腳踩兩省的神氣。
自然,郎木寺不僅有寺院,而且有兩座。甘肅這邊向陽處的叫賽赤寺,四川那邊溝口的叫格爾底寺。
賽赤寺里供奉著一只巨大的白海螺。據(jù)說,大海退去時它陷入淤泥,重見天日時自然而鳴,發(fā)掘者被嚇了一大跳。如今,寺院的老喇嘛依然會津津樂道:海螺為何自然而鳴?是它開啟了郎木寺的佛法之門。
郎木寺的“海眼”卻是永遠封住了的。據(jù)說很早以前,格爾底寺一側的巖壁突然決口,海水噴涌而出,人及牲畜淪為魚鱉。某位得道高僧路經(jīng)此地,上前猛擊一掌,便將那海眼封住,至今滴水不漏。
那半壁上,仍留有一個巨型掌印。
而讓游人們趨之若鶩的,是郎木寺的天葬臺。
那是安多藏區(qū)最著名的天葬臺。活著的人只要割破手指在解尸墩灑一滴血,即可放下煩惱,頓悟人身難得的真理。某一年,我也將指上的鮮血滴在那天葬臺,然后離開甘南,任憑兩只腳把自己帶向遠方。人身難得之理的確已經(jīng)明了,可是放下事業(yè)和家人,放下故鄉(xiāng)甘南,那種四大皆空的境界,卻不是唾手可得的。
扎尕那在迭部縣。迭部與九寨溝相鄰,是甘南最大的林區(qū)。迭部原名泰奧,意思是那是天神用大拇指摁開的神秘之地。這種說法似乎也得到了外界的認可。1925年,那位試圖探尋麥度乎塘秘境而未得的美籍植物學家洛克,轉而深入楊土司管轄的迭部,經(jīng)過一番探險后在日記中感嘆道:“我平生從未見過如此絢麗的美麗景色,如果《創(chuàng)世紀》的作者看到迭部的美景,就會把亞當和夏娃的誕生地放在這里。”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國營林場大肆采伐,口號是支援國家建設,實際不過是讓那原始森林成為林場的滾滾財源。迭部人氣不過,紛紛做起了木材生意。短短幾年,迭部人便財大氣粗起來,個個都是“大拇指”。有笑話說,他們即便走在異鄉(xiāng)的街頭,也是一個人占著三個人的路面。幸虧國家及時實施天然林保護工程,林子才得以保全,為他們的子孫后代永續(xù)利用。
而扎尕那,是迭部山水的一個集中展示。在藏語里,扎尕那只是一個石匣子,可實際上,它比匣子要壯觀得多。它就像玄幻影片中矗立于星際的城堡,其高聳與峻拔,只能供一些巨大的翅膀飛來飛去。
四周是高聳裸露的奇異山峰,白如骨殖。那些如同中世紀歐洲教堂尖頂?shù)纳椒逵兄鴱娏业囊曈X沖擊力,似乎紛紛傾斜著向你迎面撲來。2007年夏,來自北京的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主任雷達如此描述那些山峰:“這石城中怪異的山形使人震撼,有的猙獰,有的慈祥,有的傲慢,有的城府深藏,它們共同構成了一種恐怖詭譎的美?!北蛔馂閲痔栐u論家的老先生幾乎舍不得離開那奇異之境:“我應該在這原始古老的國度里做一只自由的鷹”!
扎尕那四周山根是茂密的森林和灌叢,開滿了各色碩大的杜鵑;中間是碧綠如毯的草地,間雜著種植青稞的零星地塊;向陽處是一個由木板搭成的藏寨,一座寺院的金頂在陽光下熠熠閃光。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在《消失的地平線》里臆造了一個隱藏于雪域的世外桃源,謂之“香巴拉王國”。而扎尕那,似乎就是那虛幻王國的原型。
過去的扎尕那在卓尼楊土司的轄區(qū),可土司老爺鞭長莫及,使扎尕那人成為不受約束的自由民。他們在寨子附近的地塊里收獲足夠磨糌粑的青稞,而牛羊則放牧在距離寨子上百里地的東部草地。因而男人們不但需要一個操持家務的女人,還需要另一個女人在牧場擠奶,一夫兩妻乃是理所當然。他們終年騎馬奔波于兩個家庭之間,看上去頗為勞頓,可無論去那邊,都有火塘和熱炕,以及豐乳肥臀的女人在殷情等待。
夏季牧場是牧人移動的家。它遠離定居的冬窩子,保留了逐水草而居的浪漫與自由。
我要說的那個夏季牧場,在則岔石林之后。
由于水流湍急,人們借助棧道或者騎馬,只能通過石林的第一道石門。由于沒有人工設施,第二道、第三道石門依然只是河流和牛馬的通道,很少有外人能夠涉足。而去那個夏季牧場,需穿過三道石門才可抵達。
為了拍攝一部電視專題片,我們乘車繞了一個上百公里的大圈才到達那里。
圍繞一座名為東日的獨山,則岔村牧民的帳篷在四周星羅棋布。東日在藏語里是海螺狀的山,它圓潤而挺拔,仿佛是縮小了的富士山。草地上四處都是水泊和小溪,在陽光下閃爍明滅,不斷匯集為蜿蜒的河流。
一戶牧人接待了我們。在帳篷前的矮桌邊,漂亮的女主人為大家鋪上羊毛墊子,倒上奶茶,將盛滿酥油、青稞炒面和干奶渣的幾個木盒放在桌上,然后她依著帳篷撐桿,望著大家笑而不語。由于牧場的勞累,她纏著袍袖的腰肢無意中塌下去,松散的襯衫使她的胸脯更顯豐腴。
她的兩個女兒同樣不會漢語。姐姐十二三的樣子,妹妹至多六歲,兩人扯著媽媽的袍襟,不停地偷看穿戴時尚的小岳姑娘。那城里來的姑娘便過去和她們說話,姐妹倆羞澀地低了頭,什么也不回答。小岳便掏出零食塞在她倆手里,并取下頭上的兩個小發(fā)卡別在姐妹倆頭上,攏住那自由飛散的頭發(fā)。
后來,那姐妹倆不知什么時候悄悄離開了。她們的母親仍然笑而不語,只是偶爾張望一下東日山的方向。
山根草地上有許多白色斑點,原以為那是羊群,但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原來是山頂滾落下來的石頭,被雨水沖洗得那么潔白了。
白云低低浮動著,投下一些墨綠色的影子,如同溫柔的手掌撫過花草、河流、牛羊和帳篷。那影子也會突然罩住我們,隨即又飄然遠去。比較厚重的云朵則垂下雨絲的灰白色簾幕,斜斜推移著,仿佛空中懸著一把看不見的水壺,一路隨意地噴灑而來,草尖上一時掛滿了珍珠般的露水,雨霧中映現(xiàn)著陽光的七彩。
趕在我們離開之前,那對小姐妹突然回來了。
她倆臉蛋紅紅的,汗水貼住了額前的秀發(fā)。兩人各自捏著一只手,大膽走到小岳姑娘的面前。
當她倆伸開手掌的時候,小岳興奮得驚叫起來,將姐妹倆攬在懷中。她倆帶來的禮物,竟是一些小小的海貝化石。那些呈現(xiàn)著螺紋或者扇形褶皺的黑色小石頭,已被摩挲得油光閃亮。
她倆是去了東日山,從巖縫里撿來了那珍貴的禮物。
大家都被感動了。雖然語言不通,但那些小石頭表達的深情厚意,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
我也得到了一顆。我將那小小的貝殼放在耳邊,恍然聽到了大海的濤聲。無須客套,也無須解釋,因為那是人類以及所有生命的共同語言。
少女的成人儀式。這一風俗盛行于拉卜楞地區(qū),民間的叫法是“做頭”。姑娘到了特定的年齡需要改變發(fā)式,作為她獲得成人特權的標志。
那是一項頗為莊重的儀式。日期一般選在正月初三或初五,那也是舉行婚禮的吉祥日子,屆時姑娘家中會大辦筵席,通知親朋好友前來慶賀。作為主角的姑娘被女人們圍在中間,眨著或羞澀或迷惘的眼睛,似乎不解其意。女人們也不解釋,由兩三名兒女雙全、潑辣能干者將她的姑娘頭發(fā)拆散,用艾草清洗一遍,隨即編成無數(shù)條柳絲狀的辮子,謂之“碎辮”。那辮子到底有多少條,在姑娘心里永遠是個謎,不能問也不能數(shù)。然后佩戴上珊瑚、琥珀等昂貴裝飾。片刻之間,姑娘的身份發(fā)生了奇妙的變化:她由一個需要父母兄長保護的少女,已經(jīng)變成了可以獨立生活的大姑娘,接著她需要一一拜見前來賀喜者,接受他們饋贈的禮品。
當?shù)赜芯渲V語:“男上十五,計不問父;女上十五,食不乞母?!弊鲞^頭的姑娘往往單獨居住,既可參與各種集會和娛樂,也可與男性自由交往,父母不再過問和干涉。
過去,姑娘到了十五六歲即可獲得如此的自由,做過了頭,即便未婚先孕也視為正常。由于晚婚晚育的倡導和推行,這個門檻如今已經(jīng)略有加高。邁入成人的門檻,她不但能夠品嘗到青春的甜蜜,也需要擔當她無法預測的煩惱和生活的重負了。
全稱安多合作米拉日巴九層佛閣。
九層佛閣在合作市北部山根,系乾隆年間米拉日巴的信徒所建。那是一座石砌的棕紅色四方圣殿,圍墻之上森列著一千五百座白色佛塔,蔚為壯觀。
米拉日巴配得上如此的莊嚴。
米拉日巴的一生極富傳奇色彩。他幼年喪父,家產(chǎn)被伯父霸占,母親帶著他和妹妹艱難度日,遍嘗人間冷暖和權貴的凌辱。為此,米拉日巴拜師學成殺人咒術,用霹靂冰雹毀滅了伯父一家,可隨后他心生悔意,放棄了對恩怨的執(zhí)著,將高傲不屈的頭顱垂于佛祖的腳下。他赤身裸體,在岡底斯雪山的巖洞里苦修,只以洞口的蕁麻維持生命。母親去世后,乞討為生的妹妹在山洞里找見了他,見他渾身一絲不掛,羞得遮住了眼睛:哥,讓我討些毛布來,替你做一件圍腰吧。米拉日巴笑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有何羞恥的道理?倒是你胸前那兩坨肉是后天所生,應該遮嚴才對。由于營養(yǎng)的極度缺乏,他的毛發(fā)膚色徹底變成了綠色。最終他證得了佛法,成為無與倫比的智者。
九層佛閣里塑的是手置耳后、高唱道歌的米拉日巴。他的四肢枯瘦如柴,肋骨歷歷可數(shù),可眼角眉梢充滿了喜悅,是大徹大悟者特有的表情。因而他也是一位披發(fā)跣足的吟游詩人,似一顆燦爛星辰,照亮了十二世紀黑暗的天宇。
在佛閣內,他的塑像有上千尊之多,且一律通體綠色,一律神情專注地吟唱道歌。一千多位米拉日巴的合唱,那是一種怎樣的熱烈與悲壯?
道歌,樸實無華卻浸透著眼淚與歡笑的歌謠。與其說那是米拉日巴在雪山巖洞里的感悟,不如說是佛陀在菩提樹下得到的啟示。
聲音的潮水漫過高原。那是天籟,神秘與真相皆在其中。
一本巨著的完成者。
1801年,十九世紀曙光乍現(xiàn)時,他出生于夏河縣黑措丹增部落。六歲時他被認定為上一世智觀巴的轉世靈童,披上了象征尊貴的金黃色袈裟。他天資聰慧,在拉卜楞寺學經(jīng)期間,經(jīng)典秘籍過目能誦,觸類旁通。成年后兩次赴拉薩深造,之后又游歷了甘、青、川安多藏區(qū)的大小寺院,遍訪名師賢達,設壇講經(jīng)論辯。一位活佛,身負簡陋行囊,踽踽穿行于崇山峻嶺之間,胼手胝足,蒼顏皓首。他終于在六十五歲時完成了洋洋上百萬言的《安多政教史》,成為后世藏學研究者們案頭的重要文獻。
深居寺廟的喇嘛們一生青燈黃卷,著書立說,終至于束之高閣,塵封于幽暗密室。而智觀巴的書寫,構思于陽光下,完成于風雪旅途中。他沒有眷戀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寶座,讓自己的雙足享受行走和探尋的快感。
他不需要任何加冕,他的頭上戴著天然的桂冠。
他是甘南的米拉日巴。
酥油和蜂蜜同出一源。
奶牛是龐大而憨態(tài)可掬的蜜蜂,它采集花蜜的方式是狼吞虎咽,然后從牛奶中分離出酥油。
酥油奶茶滋養(yǎng)著牧人,給了他們雪白的牙齒和強健的筋骨。由于青藏高原不產(chǎn)茶,唐宋以后實行茶馬互市,內地茶葉源源輸入雪域。牧人們流傳至今的諺語是:酥油和茶是一家,藏人和漢人是一家。
酥油也用來進獻神佛。對牧人來說,精神和食物同等重要。但凡有了喜事,或者有所期盼,他們總會說:在佛前供一盞酥油燈吧。
因而,不少人風餐露宿歷盡艱辛,千里迢迢趕赴心目中的圣殿大昭寺,只為在隨文成公主進藏的那尊覺沃佛前點一盞酥油燈。
酥油花卻是對鮮花的復原。每年正月期間,寺廟的藝術家們用加了顏料的酥油制作出碩大的花朵,驅散冬季的漫長和單調。
花回到了它自己,回到了夏季。
刀食合是極具草原風味的肉食快餐。
據(jù)說它的發(fā)明權屬于古代的盜馬賊,他們只憑一把腰刀、一只火鐮,即可吃到新鮮美味的羊肉燒烤。
燒烤,是的,它獨具的風味貫穿古今。
用繩子纏住羊的口鼻,使其窒息而死,然后在胸部劃開口子,伸手進去扯斷動脈血管。那樣做的理由是:既宰了羊卻未見流血,繞過了不殺生的戒律;同時也使羊血盛于腔內,不需要另備容器。接著將羊腿上的嫩肉割成小塊,拌上鹽巴等作料;將羊胃翻過,抖盡草渣;同時攏起一堆牛糞火,將拳頭大小的許多卵石投入火中。待石頭燒得通紅,就將肉塊和石頭混雜裝入羊胃,迅速扎住開口。羊胃里一時砰砰做響,氣球似的鼓脹起來。只需片刻工夫,不但肉已烤熟,且有大量肉汁可供飲用。
如果馬褡子里還有盛滿青稞酒的皮囊,一頓刀食合野餐就更加完美了。
崇尚簡樸的牧人并不贊賞那樣的做法,因而在草原上,刀食合已是很少見了。若真想品嘗一下它的美味,如今可在甘南一些飯館酒店的菜譜里找到。
這是個神奇的物種。
它混淆了動物與植物的界限,讓熱衷于劃分綱目的科學家一籌莫展。什么東西能夠在冬天以蟲的形態(tài)蟄伏于地層,春天又變成一棵稚嫩的小草,招搖于溫暖的陽光下?
而且它似乎帶著某種暗示,或者說它本身就是一句神秘的讖語。
一種蛾子在草葉上產(chǎn)下蟲卵,被雨水帶入土壤,孵化成蠶寶寶似的幼蟲;而蟲草的孢子也通過雨水滲入地下,與那懵懂無知的小冤家相遇。
在幽暗的地層,也許會留下它們如此的對話:
蛾子幼蟲:為什么對我如此溫柔?
蟲草孢子:前世的五百次擦肩而過,才換來今世你我的相遇。
蛾:春風吹過,我會張開翅膀飛翔而去的。
草:請不要離開我……命運讓我寸步難行,可我也有一個飛翔的夢。
蛾:那么好吧,我會帶你去實現(xiàn)那個夢想。
草:親愛的,就我們更加親近一點吧……
于是,它們相依相偎,度過了寒冷的冬季。第二年,春天的腳步喚醒萬物時,蛾子幼蟲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為愛所縛。它的神經(jīng)被蟲草孢子完全控制,體內也充滿了神奇的孢子菌絲。第一場春雨滲入泥土,那狡黠的蟲草孢子已經(jīng)得逞,它以蛾子幼蟲的頭部為基座,長出了茁壯的莖芽。
人們挖出蟲草時,據(jù)說那可憐的蟲子還在苦苦掙扎呢。
牧人們從不會理會那可疑的生物。而內地城市的櫥窗里,冬蟲夏草帶著豪華的包裝被陳列出來,并標上不亞于黃金的價格。一些吃飯不香、睡覺不安的都市人,如獲至寶地將其捧回,用以治療奢靡生活帶來的種種不適癥候。
其實,冬蟲夏草帶給我們的啟示是:本該自由飛翔于藍天的生靈,卻被世俗的欲望所縛,終至于無力自拔。
藏獒是世界上最兇猛,也是最忠實的犬類。
在無邊的夜幕下,只要藏獒在牧場巡視,牧人們便可高枕無憂。
它是忠于職守的典范。只要它咬住不速之客的褲管,即便打碎它的腦袋,也絕不會松口。
感動于藏獒的信義,作家楊志軍完成了《藏獒》三部曲。他試圖用藏獒的誠信,來對抗商品社會大行其道的狼性。他說:因為我意識到我所描寫的藏獒,藏獒的生活,藏獒的精神,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了,那么,就讓我為它唱一首挽歌吧。
確實需要為藏獒唱一首挽歌。如今,那些牽著作為寵物的藏獒招搖過市的人,除了附庸風雅之外,不知體內的狼性基因是否也因此而有所改變。
而小說《藏獒》的暢銷,無疑又為投機商作了鋪天蓋地的廣告,加劇了藏獒流離失所的命運。這是狼性對忠義的踐踏。這種悖論,天真的作家是始料未及的。
洮硯是文人墨客案頭的玩物,而它的制作者,竟是一些手硬如镢的農(nóng)民。
與端硯、歙硯齊名的洮硯,其石料深藏于喇嘛崖下的洮河之底。宋代文人趙希皓寫道:“除端、歙二石外,惟洮河綠石,北方最為貴重,綠如藍,潤如玉,發(fā)墨不減端歙下焉。然石在大河深水之底,非人力所致,得之為無價之寶?!?/p>
那綠石頭的產(chǎn)地,便是甘南卓尼縣洮硯鄉(xiāng)。
卓尼番族首領于大明永樂二年內附朝廷,皇上冊封他為土司,并賜姓為楊。他的屬民紛紛跟著改了楊姓,洮硯也一度被稱為楊家洮硯。土司百姓下馬為民上馬為兵,號稱三斗三升菜籽兵,明清以來替朝廷殺伐征戰(zhàn),維護了洮河流域的安定。楊土司世襲二十代,是甘南最大的土司,也創(chuàng)建了甘南藏區(qū)除部落制之外的另一種社會形態(tài)。土司轄區(qū)一草一木皆為楊家所有,開采綠石頭自然要持有土司衙門的執(zhí)照。洮硯鄉(xiāng)村民也自發(fā)保護石料,“但聞竊石之聲,即糾合村民,前往制止,絲毫不予通融”。因而在過去,洮硯雖然貴為硯中珍品,其流通程度遠在端、歙兩硯之下。
洮硯石夾帶著蕨類植物的莖葉和原始昆蟲的尸骸,是深埋于洮河之底的琥珀。它翠綠而溫潤,手指所及即刻沁出水珠,這種呵氣可研的品質,深得過去倚馬可待的文人們青睞。
如今,洮硯石的開發(fā)惠及了本鄉(xiāng)及周邊的村民,而在洮硯鄉(xiāng),幾乎人人都是洮硯雕刻藝術家,因而在上世紀末,洮硯鄉(xiāng)被文化部冠以中國民間藝術之鄉(xiāng)的美名。
格毛兒是辮子之意,三格毛兒即三根辮子。
卓尼藏族婦女的發(fā)式,在全國絕無僅有。
在卓尼農(nóng)區(qū),藏族婦女一般身著天藍色長衫,腰系寬幅織錦腰帶。那種長衫堪與內地城市的旗袍媲美,由于開衩高,紅色長褲若隱若現(xiàn),別有一番風韻。而她們的辮子,比達坂城姑娘的辮子還要長許多。她們頭戴綴著珊瑚珠的石榴形帽子,從腦后三片石榴葉狀的帽檐垂下烏黑粗壯的三根辮子,腰部用織錦腰帶輕輕攏住,辮梢一直抵達腳踝。走起路來,辮子與袍襟隨風擺動,更顯身材的頎長端莊。
在卓尼,有三樣“物產(chǎn)”是標志性的:車巴溝的犏牛,拉力溝的木頭,卓尼族的丫頭。
卓尼族的丫頭何以出眾?三根辮子擺動,擺出了萬種風情。
青稞是一種耐寒的高海拔作物。
可草原上終究是不長青稞的。牧人們需要馱上羊毛皮張干奶渣,去東部農(nóng)區(qū)或半農(nóng)半牧區(qū)以物易物。
牧人們每餐離不開的糌粑,便是青稞磨成的。他們將青稞炒熟,在手搖石磨上磨成炒面。過去的大戶人家是每餐一炒一磨的,以保持青稞最初的純與鮮。拌糌粑是需要特殊技巧的手藝活兒:在盛著奶茶的龍碗里放入酥油片和干奶渣,待酥油化開,加入炒面和白糖。那高聳如喜馬拉雅雪峰的炒面,揉捏時不得有絲毫撒落。捏糌粑團時順勢用拇指摁一個小坑,灌入做好的肉末辣子湯,謂之“辣子尕勺”,其味獨特,營養(yǎng)全面。在野外則簡便得多,將酥油塊和青稞炒面裝入小羊皮袋,雙手揉捏片刻,糌粑就算拌好了。
甘南地域遼闊,自西往東依次是牧區(qū)、半農(nóng)半牧區(qū)、農(nóng)區(qū),到了東南部的白龍江流域,不但盛產(chǎn)青稞和小麥,還可收獲水稻與瓜果,所以,甘南是立體的。人說青藏高原是世界屋脊,那么甘南就是世界的屋檐,那出產(chǎn)水稻的地方,便是在屋檐之下了。
牧人的傳說中,他們的祖先最初是通體發(fā)光的,鳥兒一般輕盈飛翔,不知煩惱為何物,后來,有人誤食了一種稱為麻麥的草籽,身子變得粗重起來,光也隨即熄滅了。清爽之人變成笨拙俗物,是悲?是喜?不過此種說法,達爾文是不會贊同的。
無論如何,那麻麥便是后來的青稞。
青稞也被載入中國革命的史冊。工農(nóng)紅軍長征進入甘南藏區(qū),人人已是面如菜色。卓尼楊土司適時開倉放糧,使紅軍戰(zhàn)士衣袋里裝滿了炒青稞,才一舉突破國民黨重兵把守的天險臘子口,順利抵達陜北。
那是元世祖忽必烈曾下榻的城隍廟。
那里是過去的洮州衛(wèi)、洮州府,如今的甘南臨潭縣新城鎮(zhèn)。那里的群山被層層梯田所環(huán)繞,那里的房屋都是黃泥涂抹的農(nóng)家小院。
忽必烈南下遠征云南時,廟里塑著城隍爺?shù)哪嗵ァ:蘸胀拿晒糯蠛够⒙淦疥?,即便在秋霜染白衰草的夜晚,也只能輾轉反側于城隍爺?shù)哪_下。
郎木寺沓板房
后來忽必烈坐了天下,那破廟幾經(jīng)翻修,勉強像個樣子了。城隍爺?shù)奈恢檬欠癖缓霰亓业慕鹣裉娲妨仙喜o記載。盡管如此,它距離金鑾殿仍是相去甚遠。
那破廟注定是要出名的。1936年,中國工農(nóng)紅軍朱德總司令駕臨,又在憨態(tài)可掬的泥塑下攤開了鋪蓋卷。他與那城隍爺對望時,是否露出幽默的微笑?紅軍在那里成立了甘肅第一個蘇維埃政權,城隍廟便成為蘇維埃政府的首腦機關。
那座承載了太多歷史的破廟,終歸平靜了下來,而今,只在每年端午期間,才會熱鬧上那么一陣子。那是風拂楊柳、油菜花開的好時節(jié),洮州各地十八位龍神集會城隍廟,舉行聲勢浩大的禳解雹災儀式。
莊稼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洮州只長青稞和油菜的農(nóng)田,偏偏受到冰雹的頻繁侵襲。無論那禳解儀式是否奏效,年復一年,農(nóng)民們將那儀式進行得隆重而熱烈。
韃王金鑾殿,對那些躬耕于貧瘠土地上的農(nóng)民們來說,只是夢里企及的輝煌。
一個小小的縣城,竟然受到九十九眼泉水的滋育,因而舟曲縣城被稱為“泉城”。
舟曲是甘南的小江南,城里的姑娘們穿裙子,房前屋后的樹上結柿子和石榴,白龍江畔的地里產(chǎn)水稻?!拔蓍堋毕碌氖澜缇故悄敲簇S富多彩。
受隴南和內地漢文化的影響,舟曲的讀書人大多擅長書法,走在縣城的大街小巷,任意一幅楹聯(lián)牌匾,都是一幅頗具水準的書法作品??h城對面一座逼仄的高山酷似筆架,舟曲的文人墨客們一番龍飛鳳舞之后,便將意念之中的如椽巨筆安放于那筆架之上,而那九十九眼泉水,便是供他們淘洗羊毫的天然硯池。
我拜訪過一位被尊為舟曲書法界宗師的老先生,名叫張鳴鳳,他白須髯髯,一身儒雅之相。他在閣樓的書房接待了我。老先生與我對坐酌飲,他是退休教師,我也教師出身,論及學高為師、身正為范的甘苦生涯,自是十分投緣。面色微酡之際,他鋪紙揮毫,一幅四尺宣的《將進酒》渾然天成。家釀的青稞美酒,風韻綿長的墨香,不覺令人心醉神迷。時至黃昏,巍巍筆架山映入木格窗口,在迷蒙的月色中突然空靈而飄逸起來。小小泉城,之所以歷代文人墨客層出不窮青出于藍,的確與此淳厚的青稞美酒、古樸雅致的小小閣樓以及靈山秀水的滋育不無關系。
令人扼腕的是,九十九眼清泉已蕩然無存。
2010年8月8日,泉城遭遇了有史以來最為慘烈的山洪泥石流災害,泥沙擁塞了所有的空間。
可是只要人在,文明就不會被徹底湮滅。人才濟濟的泉城,總有一天會恢復它獨具的靈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