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媖
三月,草長鶯飛之后,為四月的到來作了物質的鋪墊。
小蟲子飛到床單上,細細地蠕動。
下午,到七點,天空依舊明亮,看見路邊的小食店,一個女人綰起了褲腿,趿著拖鞋。冬天里沒有曬過太陽的小腿,白嫩!
風,非常溫柔地推著落地窗簾蕩秋千。風,很小心的。他把窗簾推到一個剛好能舒展的高度,就趕快把她輕柔地放下。布簾的身體,被風充盈得飽滿,陽光織進布簾的經(jīng)線、緯線,薄亮異常。
疼惜,便是這樣,縱然有能力將你拋得遠,卻刻意地控制。
他的字,拘謹,橫和豎已經(jīng)正經(jīng)得要死,即便在撇和捺上飄起來也是不夠靈動,就像一個人的身體,軀干僵硬,四肢再怎么靈活也受限制。翻到背面,清晰地摸到橫平豎直長成紙的筋骨,每一筆摸起來都烙手。紙和墨,都是輕巧的東西,水性的東西,可是他那么用勁,把這些東西變得硬氣起來,多重的字啊,背面的經(jīng)絡那樣硬朗。這樣的字,摸著,心就疼。
在一支纖細的燭光下看你的文字,靠在沙發(fā)上,身體傾斜著,剛好讓燭光均勻地鋪在你的文字上,越讀越深,在熟悉的氣味里迷醉不歸。
其實,你所有的文字我讀過一篇就夠了。而且總得匆匆地晃過去——我不敢仔細地讀,怕疼痛一直揪著我,那些石頭一樣堅韌而沉重的情感是會把我壓壞的。我總想讀,卻總是飛快地跳著讀,心里一驚一乍的,像只淋了雨受了驚的雛鳥,瑟瑟著……
他寫太陽,五月的:珠光,寶光,油光;秋后的:華麗。真是用得漂亮和獨到。三個“光”,讓人有說不出來的煩躁之感;華麗,有些耀眼,有些繁茂,有些斑斕。
聽見,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日子了——從旁邊的樓房里傳來的鋼琴聲。從音階練習開始,丁丁冬冬,活潑的山泉在巖上跑跑跳跳著來。似乎都在黃昏的時候響起,到夜色濃厚。常聽,則記起學校里那幢藝術樓,夜里每個窗口都裝滿暖和的橘色燈光,琴聲,隨著漸濃的天色飽滿,流溢在學校的旮旮旯旯。那時常去閱覽室看書,到關門我才走。從頂樓到底樓,沒有路燈,全憑自己摸著欄桿下來,黑咕隆咚的,那顏色深得令人發(fā)慌——設若沒有琴聲!黑夜里的琴聲是一張張彩色的蝴蝶,夢幻般飛在我身體左右的黑色里,煽動迷離的色彩。
慈悲用錯了地方,只會傷害自己。
聽不到自己心的聲音的時候,就聽風里的聲音,風里來的是什么聲音,就聽什么聲音。
看見一個人走了,一堆火滅了,一鍋水涼了,自然而然,都是矮下去的姿態(tài),落葉的姿態(tài)。
不要起波瀾,靜謐的水,誰知道你的深度?
用這個詞,是因為很理想。理想讓人活得美麗積極,流光溢彩。
還是喜歡和他說文字,開心??!彼此能進入對方的內(nèi)心,能說到一處,說的都能產(chǎn)生撞擊產(chǎn)生巨大的回音。不隔離,不疏遠,不疲倦,很清寧,很喜悅,很融合。清風之氣明月之輝,清雋明朗。他能帶著我走得遠些,他對于我的理解、認識,準確而尖銳,我甚至有些怕他的準確?,F(xiàn)在,他一說文字,表現(xiàn)的那種自信和清澈讓我憂傷,我總希望他永遠是這樣的狀態(tài),日常也是這種狀態(tài)。
他是個匠人,善于精雕細琢。不因天賦反而更加結實。我喜愛他對文字的專注,對文字孩子般的愛。他把一切我尚很模糊的東西明白而清楚地呈現(xiàn)在我面前,每每打開我的一個模糊,我就快樂得不知所措!記得聽他說他求學,他體內(nèi)堅韌的藤竟然把我纏繞得喘不過氣來,憐愛,疼惜,欽敬!而錯誤也因此犯下,我以為他一直能這么堅韌,我竟以為是什么也不能打倒他的。還是疼惜和憐愛,只有疼惜和憐愛。
第一次給他寫的詩里,好像就提到院子、花香,過了這么久,這個愿望依舊清晰,今天,它有變得濃厚的趨勢。
房子最好有個院子,栽高大的樹木,水杉,濃蔭下青苔茂密,方便生長一些小昆蟲。
向來喜歡有淡淡清香的花草,比如茉莉、黃葛蘭、菊花、蘭草。一日在書店翻看了一本關于花草的書,竟也愛上那些顏色艷麗,花朵細致小巧,像星星一樣擠在一起的花卉:蛇目草,球根海棠,半邊蓮,桐菊,天竺葵,馬鞭草,熏衣草……有的花色明朗而涼快,有的花色絢麗而搶眼,都喜歡!
在他面前,特別地自我,特別是我自己。這是自由和幸福的。如果一個男子,讓一個女子覺得隔,那么不長久。但是太自由,也是危險的……
我的堅持是一疊抄滿單詞的紙。
我又妥協(xié)了。
拯救墮落,第一步是要墮落到底。
我又迷戀,這次是個女子,叫長今。
他的關心和注視,我既喜也憂,怕讓他失望,于是一刻也不輕松。
假如做的不好,請你一定要原諒,或者,我多么希望你不要對我抱希望,那才好。我竟怕別人熱切的期望了。
盼望著存夠錢去行走,拿半年的時間什么都不做,就一個人,從陌生到陌生,自由地晃蕩。
喜歡的,是散落在民間的古鎮(zhèn)。那些熱門的旅游點,一個都不好。那么多的人擁擠在一起,轟轟地去,轟轟地又走了,仿佛小時候學校里組織看電影,興致勃勃地去,厭厭地回來。一出電影院眼睛被陽光刺得精痛,大半天都不舒服。
突然決定不跟他們一起走,雖然是因為事情沒有做完,但是,我期待那一個人空落的清寂。
卻是心慌意亂,文字全不在眼睛里,更不在心里,隨它們?nèi)ワh。
一個人,這種狀態(tài)可以在很多情況下發(fā)生,或許高朋滿座,或許置身鬧市,或許還是和親密的人,就兩個人在一起,你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一個人。
本來就是一個人。來或者去。
一個人,是真實和本來的面貌。擠進喧鬧,擠進繁華,擠進狂熱,擠進富足,試圖忘記自己一個人的凄涼,拉著身邊的手,也拽不緊內(nèi)心的雜蕪。
春深夏淺,季節(jié)美麗到極致,而我,心醉之余,心痛。
轉上那條街道的時候,聽到一個男生在認認真真地唱《無聲的雨》,清靈靈的一首曲子,被一個男人翻唱,聽見就想用自己的溫度去暖和他的聲音!細細淺淺地飛著,婉轉低眉的女子也只能是這樣的效果。這街道上,法國梧桐長到三四層樓高,黑的濕潤的樹干,在二樓以下沒有多的枝枝椏椏,謙和地俯向街面。二樓以上的枝條上,輕靈青翠的葉子層層疊疊,泉水一樣清澈新鮮,流淌在枝頭,我在樹下,被它洗浴。就想到你,什么時候來,和你在這春水下安靜地走上一條街道,不要私語,不要闊論,只靜靜地走,至多,我散散地看你一眼,偶爾,你也再看我一眼,足好!
想著來見你,洗去我所有的粉飾,頭發(fā),清洗之后干凈自由的模樣,散落在肩、背、臉、耳、額。初次傾心的衣服,細細的收腰,那纖細玲瓏的狀態(tài)適合被你輕擁。
我期待的是,你沿著林間的石徑蜿蜒地來尋我。谷里裝滿鳥叫聲,那么多的珠玉一起在這塊翡翠的盤子里,熱鬧地蹦跳,它們甚至棲息在你的肩頭、手臂,茂盛的繁花細致而雍容,一朵一朵頻頻打開它們玉一樣的容顏,瀑布一樣地傾瀉在枝藤上。哦,還有落葉。水洇的潤,濕成黃色、紅色,慵懶地零落在你的腳前……
我所愛的物品,這里的物品包括詩詞歌賦、衣服首飾、音樂舞蹈,一切能表現(xiàn)個體特征的東西,今天我才恍然,都是絕望和憂傷的。完全的絕望,純凈的憂傷,盡管帶著清寂的自由,和不可復制的性質。
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我習慣失去,習慣絕望,習慣憂傷,也非常習慣不完整。
不斷失去,才不斷得到,不斷絕望,才不斷希望,不斷憂傷,才不斷喜悅。
因為無法完整,才堅強的讓人意想不到。
我習慣對著我,習慣了自己對著自己。
自己喜歡的東西送給自己喜歡的人,看他對待東西的態(tài)度,有如他對自己,如果不好,就把他給放棄掉。其實是一直憂著的,怕他不珍惜,又舍不得決裂,讓自己心疼。
他戴著的玉,是溫暖了給他的,自己手里的,冰涼。
歡喜得讓人空白。
一早起來挑起玫瑰的枝條,讓你看它們長出的柔嫩的綠葉;晚上拿著《大明宮詞》的劇本和你演的那出《采桑女》的劇本,最記得里面的一句:“你的錯誤就是美若天仙……”
空曠的歡喜,金銀花纖長的藤蔓上,尖尖的那點綠,干凈、柔軟,只知道向空曠里生長,在凌晨的空氣里痛快地呼吸潔凈。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是無花果樹下,闊圓的葉子遮擋出的那點干燥,細密的雨點也無法進去。
仿如滿樹繁花,繽紛而嬌艷。一樣的盛大和濃烈,可以裝下任何一種蕪雜的細膩的敏感的心思。穿越那些高矮一致的人群,我把目光交給天宇。
長裙落地,嫉妒你用盛大的繁華累積溫暖,除了眼淚,沒有任何物質的東西愿意替我墜落,碎裂。瞥見一片嫣紅的影子,從一塊明亮開闊的院子飄過,看不清她的妝容,堅硬還是迷離,顏色女子,打扮漂亮只為遭遇愛情。
下午,響晴的天氣,菜花不知道開得多好!灰色的塵世里我忙得有些呆滯,自己給了自己一個理由,然后拿著這個理由飛快地跑回了老家。是存心不負這春光,也就把逃跑的后果丟在了腦后,不管發(fā)生什么,等回去看了菜花再來解決。
山上草黃黃,干燥,陽光落在山谷,半陰半陽,明的晃眼,暗的安靜。抬眼看看遠處的汽車流動,房屋林立,是我奔波忙碌的地方。那里連生氣都不能盡興,狂怒著砸?guī)讉€啤酒瓶,過會兒自己還得把那碎片收拾干凈。拘謹和克制,令人難受得直想嗝。此時我遠遠地看著它,心里放松而得意,看,我把你給丟開了,我能什么都不顧地把你給丟開!
流水的清音,竟能被人輕拽在指尖,有節(jié)奏地挑落,驚異,如此,才不顧一把年齡買了古箏。搬家后塵封了它,沒有合意的場合,沒有適宜的心境。我越來越深刻地體味到,他說的“從容”二字的分量。即使是說從容的他,也未必能做得從容,也就是表現(xiàn)得從容的男人女人,也難保是真從容。內(nèi)心的牽強,只是那生生撕扯的肉骨,它們,才知道。
女子微斂的姿態(tài),最讓人接納。那些因為漂亮因為才氣因為財產(chǎn)因為權力因為地位而讓人鼓足的飛揚和驕傲是五彩的氣泡,成為利齒最喜歡咀嚼的東西。
憤怒和喜歡都會花掉大量的時間。
潔癖也會花掉大量的時間。那是種消耗,對生命的消耗。消耗,有時候是無意,有時候是必須。
一個男人若要離開你,那么你一定不要試圖把他往昔對你的好講出來,重溫,并試圖以此換回他對你的情愛,那不僅是徒勞,還會讓他羞惱。
男人對女人的好或者不好,只要已過去,馬上成為他的傷疤,揭不得。
天氣清爽,田野峻闊疏朗。天,灰藍色,扁豆花開得正旺,很香哩。絲瓜肥胖臃腫皺巴,十足像保養(yǎng)不良的中年女人。蜷縮著花瓣的絲瓜花倒趴在地上,十分無奈的樣子。燕子們,就圍著一塊田地狂歡,那一家人正趁著秋天明亮的黃昏收割,蟲子們,蚱蜢們,四處逃啊。燕子們興奮地從半空繞著谷地滑冰一樣快速溜一圈又一圈。湊近了,發(fā)現(xiàn)燕子們一個個俊朗如紳士,身體線條棱角分明,黑色禮服穿在身上,情緒那么亢奮卻仍保持著彬彬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