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甫躍輝 [散文]
甫躍輝:1984年生,云南保山人,復(fù)旦大學(xué)首屆文學(xué)寫作專業(yè)研究生畢業(yè)。中短篇小說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大家》等刊。有作品入選各種選本。獲得2009年度《上海文學(xué)》新人獎。現(xiàn)就職于某雜志社。
朦朦朧朧中,我躺在床上,透過窗玻璃看見了一線藍(lán)光。
初春的早晨,寒冷的空氣中已透出絲絲暖意,而我躺在溫暖的被窩里,盯著那一線藍(lán)光,想象著窗外的一切。初春的村莊,浸潤在柔和的陽光中,躺在青瓷釉的天空下,好似一只安睡的小貓?zhí)稍陟o靜燃燒的爐火旁。村莊中多樹,那些樹四季常青,冬天的時候村莊仍舊籠罩在濃重的綠蔭中。也有許多樹一到秋天就脫下穿了大半年的綠葉,進(jìn)入沉睡的季節(jié)。現(xiàn)在,暖風(fēng)吹過,大地上沉睡的一切生命都在緩慢地蘇醒過來。透過那一線藍(lán)光,我恍惚看見了柔軟的柳枝上抽出了嫩綠的葉子,干枯的桃樹枝上撐出了堅硬的花苞,花苞在風(fēng)的手指愛撫下逐漸變得柔和,終于在嫩黃的陽光中爆裂開來。啪的一聲,一朵花綻開了。然后是第二朵、第三朵。每一朵花綻開的聲音,都像是一聲驚雷的炸響,雖然輕微,卻被春天的寂靜擴(kuò)張到無限。桃花有純白的、粉紅的、大紅的。我最喜歡大紅的那種。它們像小團(tuán)小團(tuán)紅艷艷的火焰浮在枝干上,古老和年輕、寧靜和喧囂的對比如此強(qiáng)烈。而村莊外,應(yīng)該是大片的油菜花,金黃、燦爛,以致很難分清楚頂在枝葉間的是花朵還是陽光的碎片。
我想象著這一切,身體輕了許多,有一種站立在藍(lán)天大地之間,讓呼呼的春風(fēng)吹過身體的渴望。我感覺越來越輕,似乎已經(jīng)被自己的渴望浮了起來,向那一線藍(lán)光飄升。那一線藍(lán)光是一扇通往春天的門。
然而,我終于沒有在這扇門外看見我想象的一切。我已經(jīng)完全醒了過來。我躺在床上,一線光透過窗玻璃打在我的臉上,循著光線望出去,是藍(lán)灰色的天空。天空下是鋼筋水泥的都市。
村莊和春天在遙遠(yuǎn)的地方,在我的記憶中沐浴著溫暖的陽光,不知何時醒來。
蛇天生具有令人驚懼的美。這美是陰冷的,猶如暗夜里飄忽的幽靈,猩紅的舌尖也無法溫暖。
蛇全身為光滑艷麗的花紋覆蓋。每一游動,全身的花紋恰如燃燒的藍(lán)瑩瑩的鬼火,不安地晃動。蛇停下來,壁立起上半個身子,昂起頭,咝咝地吐出舌尖,探詢黑暗的路途,那燃燒的鬼火便停在它的全身,憋住了氣似的微微晃動。
我曾無數(shù)次與蛇在這樣的情形下狹路相逢。那是初秋的一個下午,陽光灑滿了院子。我瞥見墻角靠著一捆曬干了的雜草,便隨手把它拽了起來扔到一邊。這時,草底下一根藍(lán)色的棍子呼地立了起來。那是一條近乎手腕粗的蛇。我在毫無準(zhǔn)備的情況下嚇了一跳,但很快鎮(zhèn)定了下來。我定定地盯著它,它起初的反應(yīng)極快,但接下來似乎并沒有進(jìn)一步行動的打算。初秋時節(jié),天氣漸漸轉(zhuǎn)涼,許多蛇已然躲進(jìn)了洞里,尚未冬眠的,似乎也不大有活力了。它只是昂起了頭,不緊不慢地吐著紅紅的芯子。落日的光斜斜地照在它身上,溫暖的光也似乎被它的皮膚冷卻了。它的皮膚看上去是那樣光滑,靜靜地閃耀著藍(lán)幽幽的光,與落日的金黃彼此輝映,說不出的詭奇。落日的余暉也映進(jìn)了它小小的眼睛里,我甚至在它的眼睛里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我們挨得是那樣近,我感覺它身體里的陣陣寒意向我襲來……我們對峙了大約一分鐘,然后它扭轉(zhuǎn)身子刷刷地爬走了,很快消失在了夕陽照不到的地方,融入了黑暗。
而如今我仍時時想起,在它眼睛里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許多個夢里,它們靜靜地來訪。像忽忽悠悠的鬼火,照亮我昏暗的夢境。在它們的眼睛里,我看見了另一個自我。
初秋,稻子剛剛泛出嫩黃,田野里也漸漸冒出些稻草人來。有頭有手,雙臂像扁擔(dān)一樣撐開,卻獨獨沒有雙腳。腳是一根木棍或竹棍,深深插在泥土里。多數(shù)稻草人還穿了衣服,綠的、紅的、黃的,都是些鮮艷的顏色,好引起鳥的注意。有的還在頭上綁一長布條,秋風(fēng)吹過,迎風(fēng)飄搖,這就更能起到嚇唬鳥類的作用了。它們站在田野上,高出水稻一大截,它們是稻子沉默的守護(hù)者。它們的沉默,使得田野充滿了寧靜而平和的氣氛。
然而,稻子一天一天成熟,它們卻一天一天憔悴。稻粒一天一天飽滿,現(xiàn)出金子的色澤,平整的田野日益透露出成熟的芳香。而稻草人在風(fēng)雨里日益衰敗、黯淡。它們的衣服已經(jīng)失去了往日的光鮮,它們身上的稻草已經(jīng)發(fā)黑、脆弱。終于,水稻在他們腳下一排一排倒下,它們則一身襤褸地站立在一下子空了的田野上,孤獨而孤傲。終于,它們也被推倒,和稻草一起焚毀。血紅的火焰在它們身上跳躍,那是它們終于自由了的靈魂。
終于,它們在自己的沉默里消失了。
■美術(shù)作品:克里姆特
這或許僅僅只是一個夢,就像我和我的生活,也只是這個世界的一個夢,隨時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個七八歲的小孩——我清楚地知道那是我,但我又以旁觀者的角度注視著這一切。在許多夢中,我都分裂成了兩個自己——茫然地站在秋天遼闊的田野中。田野正處于收割前夕,莊稼正沖向生命的最頂點。這不顧一切的沖刺,具有不可言傳的美麗與悲壯。成熟之后是衰落,生命總伴隨著死亡的暗影。飄蕩著成熟氣息的田野,金黃、寧靜、肅穆,樸素到了極致,也華麗到了極致。但誰會看到那致命的黑暗?我只比莊稼高出半個腦袋,踮起腳尖,也只望得見黃燦燦的稻子在我的四圍鋪展開。稻子低垂著沉重的頭顱,穗子在明媚的陽光照射下,閃耀著炫目的光澤。稻子們在高遠(yuǎn)的藍(lán)天下站立著,像極了一個古老帝國即將開赴戰(zhàn)場的武士。沉默的空氣中,蘊藏著它們排山倒海的吶喊。只需一聲號令,整個世界都會為它們天翻地覆;而它們也將永遠(yuǎn)地離開這個世界。我喜歡極了這種英雄的悲劇。但我站在生與死的戰(zhàn)爭爆發(fā)前最寧靜的田野上,仍感到了不知所措。
我兩手空空,不知道自己從何而來,也不知道自己向何而往。似乎我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就已經(jīng)待在這片田野上了。我眼看著田野一天一天成熟,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也許我是一個懦弱的人?也許我是一個優(yōu)柔寡斷的人?也許我喜歡渾渾噩噩?我下意識地想要給自己一個方向,就如給地圖一個坐標(biāo)。我想在田野的另一個角落,總有一個我等待的人和等待我的人,我一廂情愿地認(rèn)為她們是同一個人。我應(yīng)該找到她?!板忮恕庇肋h(yuǎn)是一個讓人心動的詞。我于是開始奔跑,為了一個極明確又極不明確的目標(biāo)奔跑。
我知道我要尋找一個人,又不知道那個人在什么方向。我的奔跑只是隨興所至。到了十字路口,我用左手跟右手打賭,哪只手贏了,就走那只手靠近的路,如果兩只手均等,那就直走。而我把純屬巧合的這一切稱之為命中注定。我跑了很久,但我還沒遇見那個我命中注定的人,但我相信我一定會遇見的。在這之前,我也遇見過幾個,她們或長或短地讓我認(rèn)為她們便是我的命中注定,不久,我又自己推翻了自己的結(jié)論。我越來越不能相信自己了,我對未來更沒把握了,但我卻越發(fā)堅信有一個命中注定的人存在于這片田野的某個角落,而且她在等我。
我又跑了很久,又遇見了好幾個人,我同樣在某個時刻認(rèn)為她們是我的命中注定,也同樣在另一個時刻推翻了自己的結(jié)論。我對一切都不敢確信了,包括那所謂的命中注定?;蛟S根本沒什么命中注定?一切都只是幾率,只是偶然。遇見的,便是注定的。而所謂的注定,只是我們的自說自話。天下那么大,上帝那么忙,哪有空為每個人安排下“命中注定”?但我仍不愿承認(rèn),即使我在心底已經(jīng)堅信這一點了。我必須等待,我必須奔跑。在田野的某個角,在田野的某個角落……我固執(zhí)地為這個念頭瘋狂著。
田野也在奔跑,一天一天奔向成熟。成熟和死亡混雜在一起的氣息包裹著我。我聽見我的腳步聲穿過了田野廣闊的寧靜,指向一個我明知道不存在的未來。偶爾,我也會抬頭看天。湛藍(lán)的天空,浮現(xiàn)出田野和我的倒影。我已經(jīng)竭盡全力地奔跑了,而我在天空上看到的只是巨大無比的金黃色背景上一個點緩慢地移動,那情景讓我想起了一只蝸牛爬行在撒哈拉沙漠的中央。
終于,田野迎來了那個既期望已久也無法逃避的日子。水稻們自我的身后、身邊、身前一排一排倒下,它們依然那般沉默。
田野空空如也。我所遇到過的人也已經(jīng)杳無蹤影。湛藍(lán)的天空上,浮現(xiàn)出我一個人的影子。原來消失是唯一的命中注定。一朵云飄過,永遠(yuǎn)遮蓋了我的影子。
十多年前,每天早上我躺在床上,睡到天蒙蒙亮,房前屋后的鳥一起唧唧喳喳鳴叫起來的時候,就會聽見馬幫厚重的鳴鑼聲和清脆的脖鈴聲。兩種截然不同的音符交織在一起,形成一支美妙的樂曲。
它由遠(yuǎn)及近,起初恍若遠(yuǎn)在天邊,朦朦朧朧的,聽不清,幾乎都被群鳥的鳴聲遮掩住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樂曲漸漸清晰起來,浮雕一樣從昏暗的背景上凸現(xiàn)出來,越來越強(qiáng)烈,反襯得鳥鳴越來越遠(yuǎn)了。樂曲雖說強(qiáng)烈,卻并不喧噪,宏大的聲音表現(xiàn)出來的是極度的溫柔和清新。馬幫從山上下來。一匹匹毛色光滑油亮的馬,健壯有力,翻越了一座又一座云霧繚繞、草木叢生的大山,一路上踏碎了大滴大滴新鮮的露珠,涉過了一條條涓涓流淌的小溪,沾染了大片大片盛開的野花的芬芳。整支馬幫,頂著浩渺的天空和數(shù)不盡的閃爍不定的明星,在迷蒙的夜色里跋山涉水,朝向黎明中熱鬧的街市。途中,馬幫不知穿過了多少人的夢境。人處于睡夢中的時候,一般不會受外界的干擾,一旦感覺到了干擾,人已經(jīng)醒過來了。奇怪的是,我常常在夢里聽見馬幫經(jīng)過時的鑼聲鈴聲,而我并未醒過來。所有的音符帶著大山清晨的所有清新,輕靈地飛過我的夢境,翅膀扇動的微風(fēng),漾開了一圈圈漣漪。一段時間后,馬幫像它到來時那樣,漸漸遠(yuǎn)去了,樂曲越來越渺茫,漸漸混雜在群鳥的鳴聲間了。漣漪消失了,夢的湖面又恢復(fù)了平靜。
十多年過去了,我睜開眼睛,馬幫已然在我的世界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但我想,馬幫清新的樂曲,此刻應(yīng)正回響在大山茂盛的草木深處,經(jīng)久不息。
秋收結(jié)束,稻子開始流浪。
把水稻從田野運回家里,脫粒、揚凈、裝倉,許多稻粒在其間脫離了大眾,回到大地,開始了它們的流浪。它們的流浪最好地詮釋了“隨遇而安”這個詞,水溝邊、道路旁、廣場上、屋檐上、水泥地的夾縫間、腐爛的稻草垛上,都可以安置下它們微小而驕傲的生命。最奇的是,有一次我在豬圈里的糞堆上看見了一株嫩綠的苗子,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是一株稻秧。糞堆很高,豬爬不上去,這棵稻秧才逃脫了厄運,得以存活下來。由于照不到陽光,它長得很柔弱,但再柔弱的生命也是生命。從存在的意義上說,生命是沒有大小強(qiáng)弱之分的。
然而這些稻苗的命運注定了是悲慘的,即使它們避開了人畜的傷害,克服了缺水的困厄,終究躲不過日益臨近的冬天。氣溫下降得很快。云層漸漸轉(zhuǎn)薄,陽光漸漸冰冷,稻子們將在抽穗之前死去。我曾在自己院子里見過一棵稻子,從水泥地面縫隙里長出來,長得蓬蓬勃勃,從根部發(fā)了好幾支苗,甚至最高的兩支苗還抽了穗,然而,盡管我一直盼望著能見到飽滿的谷粒,它卻在幾天后被一群雞斷送了生命。我不知道如果沒碰上這樣的倒霉事,它會不會達(dá)成我的心愿,我知道那也是它的心愿。
這時節(jié),還有另一批命運更悲慘的稻子,它們是田野里那些被斬斷了頭的稻茬。收割后不久,光禿禿的稻茬就會抽出新苗來,田野望上去又是一片蔥綠。然而好景永遠(yuǎn)不長。田野很快被翻耕,這些掙扎的靈魂被永遠(yuǎn)地埋在了大地之下,任憑青春的生命腐爛。在它們腐爛成泥的軀體之上,另一些綠色的生命開始成長。有時候,一個生命的誕生是以另外一個生命的消亡為代價。
初春時分,大地沉醉于生命的汪洋。有誰看得見死亡的暗影?
我童年的一個小伙伴是溺死的,死之前一個小時我還和他玩耍。那片水域離家不遠(yuǎn),我時常要經(jīng)過,那空曠幽藍(lán)的水面曾令我生出許多縹緲的幻想。
他沒搞清楚自己是怎么落入水中的,但他必須承受這個事實,并想辦法改變。
平靜的水面因他的介入而動蕩不安。隨著他雙手的胡亂掙扎,水花濺起,漣漪漾開。漣漪一圈一圈漾開,仿佛他生命的頻率,驚悚、絕望。湖面上的水鳥也被他嚇壞了,紛紛展開翅膀在他頭頂盤旋,他一伸手差點兒拽住了一只鳥的腳趾,那鳥一聲驚叫,撲棱棱飛遠(yuǎn)了。四周更加寂靜了,只有他的呼喊聲在這寂靜的空間里奔突。
冷冷的夕光映照得湖面血紅,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血紅的。血紅的天空擠壓著他的眼球,落日碩大無比、沉重?zé)o比,血紅的湖水似乎是從他的身體里流出來的?;蛘咔∏∠喾矗炙坪跏沁@整個血紅的世界都要擁塞進(jìn)他狹小的軀體。他快憋不住了,他的胸口、小腹、腦子,甚至眼球都被撐得脹鼓鼓的。但他并沒有想到要阻止這一切的侵入,相反,他的身體竭力將這一切納入自己的疆域。他要大口喝水,大口喝下他即將失去的整個世界。
漣漪產(chǎn)生得越來越少了,越來越平和了。跳動扭曲的線條逐漸變得圓滑,生命的力量在逐漸消逝。世界在離他而去。
夕光越來越冷,越來越暗淡,已由橘紅變成了玫瑰紅。他越來越貪婪地大睜著眼睛,世界濃縮成了厚厚一片濃重的紅色沉積在他的眼球上。他已不能逃避。他的手腳仍不停地掙扎,但他已然認(rèn)命了,他甚至為這樣的安排感到了一絲欣喜。他將變成新的自己,過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了。過去的一切都只是一個夢,他自己只是夢里的一個影子。許許多多夢的影子在他眼前晃過,走馬燈似的。他甚至看到了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準(zhǔn)確地說,是如何進(jìn)入即將過去的這個夢中。他看見自己在溫?zé)岬难粗姓Q生,自己細(xì)小的手腳,無力地觸摸著世界。他看見毛茸茸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許多張臉對著他微笑。他也想對他們微笑,可他一張口卻發(fā)出了哭泣的聲音。他為此感到莫名其妙,他想再試試,能不能笑一笑,可他發(fā)出的仍然是哭泣的聲音。旁邊的那些人滿臉關(guān)切地望著他,而他笑不出一聲。這次,他哭了,放開喉嚨大聲地哭了出來。他感覺到這個世界是難以理解,難以把握的。他看見自己一點點長大,遇到了許多人,許多人對他笑對他哭,他也同樣對許多人笑對許多人哭。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只有許多靜默的圖景在他眼前晃過,平靜地流逝。
突然,這一切猛地變得粗糙起來,像是高高低低硌人的石頭。嘈雜的聲音充斥了每一個畫面。畫面中的人物也變得猙獰、兇悍。他費盡全力想把這一切扭轉(zhuǎn)到剛才的樣子,但他無能為力。他看見自己陷在一個湖中,起起伏伏,整個畫面血腥而寧謐。他睜大了雙眼,張大了口。
他忽然又明白過來,這一切都是假的,不過是他的幻覺、他的夢?,F(xiàn)在,他要醒來了。他要變成真正的自己。
夕光越來越冷,越來越暗淡了。夕光凝結(jié)成了濃濃的豬肝色,滑過村子鱗次櫛比的屋頂,沉重地落在了湖面上,他沖不出去了。他使出全身最后的力氣,喝了一口水。那輪巨大無比的夕陽血淋淋地壓在他的眼球上、身體上。夕光像油脂一樣熔化開,把他裹在了中間。他禁不住流出了一滴眼淚,淚水融入湖中,無聲無息。
血紅的夕光突然一閃,消逝了,世界暗了下來。
這個想象在我童年的歲月里日益生長、壯大,終至濃蔭蔽日,在心里頭占去好大一片地域,讓我久久畏懼那片荒涼的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