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點一〉
沉默權:一個由刑訴法修改引出的無法讓人沉默的話題
我國現行刑法和刑訴法都明確規(guī)定嚴禁刑訊逼供,但現實中這類現象卻仍無法真正杜絕。一些冤錯案背后,往往籠罩著刑訊逼供的“陰影”。
不久前,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的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中,在現行的刑事訴訟法明確規(guī)定,嚴禁刑訊逼供和以其他非法方法收集證據的基礎上,悄然增加了半句話——“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
這是著名的“沉默權”嗎?“沉默權”是什么?中國要不要在法律中規(guī)定“沉默權”?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向社會全文公布后,引起專家學者和社會各界熱議。
人們看美國影視劇中警察逮捕犯罪嫌疑人時會常說一句話“你有權保持沉默,你所說的每句話都將作為呈堂證供。你有權請律師……”這是美國在聯邦最高法院判決確認下來的“米蘭達規(guī)則”——沉默權的象征。
作為保護公民權利的“沉默權”,在西方歷史悠久?!罢x從未呼喚任何人揭露自己的犯罪”,古羅馬法關于自然正義的司法原則就包含了沉默權的內容。一般認為,沉默權的核心內容“不必自我歸罪”原則可追溯至英國一句古老的格言“人民不自我控告?!睘榱藢棺诮谭ㄍサ牟蝗说缹徲嵎椒?,被告人經常以“不必自我歸罪”,其作為辯護理由。后來,“不必自我歸罪”逐漸演變成一項司法制度,沉默權即源于此。
17世紀后,沉默權開始在法律中得以確認。1789年9月25日通過的美國憲法修正案(又稱“權利法案”)中規(guī)定,“在任何刑事案件中不得強迫被告人自證其罪”。沉默權首次正式上升為一項憲法性權利。在此之后,許多國家相繼在訴訟法或憲法典中規(guī)定了沉默權。
1963年,美國公民歐內斯特·米蘭達因被控犯有綁票和強奸罪而被亞利桑那州費利克斯城警察局逮捕,在未被告知有權請辯護律師、也沒有辯護律師在場的情形下作了有罪供述,并最終被送上法庭,雖然米蘭達的辯護律師提出反對意見,亞利桑那州刑事審判法院陪審團仍裁定米蘭達的供述可以作為認定有罪的證據,并作出有罪裁決。
1966年6月13日,聯邦最高法院首席法官厄爾·沃倫推翻了對米蘭達的原判決,其理由為:警方在審問在押的嫌疑犯時,應事先告知他有3種權利:即保持沉默的權利;拒絕被迫作出于己不利的供詞的權利;在訴前或訴訟中聘請律師,如無力自聘律師則應由指定辯護人為之辯護的權利,否則嫌疑犯的口供不可采信。
這就是刑事訴訟中極為重要的“米蘭達規(guī)則”。它規(guī)定警方在訊問犯罪嫌疑人之前必須告知他:(1)你有權保持沉默;(2)你所說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并將要在法庭上作為對你不利的依據;(3)你有權同律師進行談話,并有權要求在你被訊問時,有律師同你一起在場;(4)如果你需要律師又無力聘請的話,將在進行任何訊問之前代你指定律師。
任何人不被強迫自證其罪以及告知沉默權的規(guī)則,作為刑事法治的重要內容,二戰(zhàn)后不僅在世界各國已得到普遍的確立,而且其精神也被多部國際條約所確認。1996年12月16日,第21屆聯大通過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公約》第14條規(guī)定:“任何人不被強迫作不利于他自己的證言或強迫承認犯罪?!?/p>
沉默權作為現代法治國家犯罪嫌疑人的一項基本人權,作為刑事司法公正的標準之一,得到了普遍的強調和維護。沉默權作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一項訴訟權利已在國際社會達成共識。
“增加的這句話看似簡單,實則是一個重大法律原則?!比珖舜蟪N瘯瘑T沈春耀在分組審議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時指出,我國法律早已規(guī)定嚴禁刑訊逼供,嚴禁使用威脅、利誘等非法手段取證,但沒有像此次刑訴法修正案草案這么鮮明的表示和宣示。
法學專家普遍認為,沉默權制度是法學尤其是刑事訴訟中的良善制度之一。沉默權的法理基礎從根本上來講的確就是保護人權,這種保護具有絕對性和至上性。沉默權對偵查的沖擊將是一場關于我國法制建設的重大變革。
我國刑事訴訟領域的著名專家、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陳衛(wèi)東作為參與修改刑事訴訟法的專家,詳細解釋了對“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的看法。
陳衛(wèi)東說,這是這次刑訴法進步最大的一句話,這是國際人權公約規(guī)定任何人不得強迫自認其罪的中國化表述。它的基本含義是任何人在刑事訴訟中,包括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證人,他們可以交代有罪,但不能強迫他違背意愿交代自己有罪。
首先,這項原則是“無罪推定”原則的一個表現,說明了司法機關在辦理案件,要證明一個人有罪,這個責任不能把它強加到犯罪嫌疑人自己頭上,這個責任是控方的責任,控方有證據證明他有罪就是有罪,不能證明他有罪就是無罪的。
此外,這項原則又是“沉默權”的另外一種表述。這句話的規(guī)定可以視為“沉默權”制度的確立。因為“不能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如果他不愿意說話,你不能強迫他說話。這體現了無罪推定原則在理念下的人權保障,體現了犯罪嫌疑人維護自身利益的要求。
其三,這項原則和“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并不抵觸。坦白從寬是說你陳述了給你從輕減輕處罰的待遇,如果你拒不交代就會浪費司法資源,表明了你人身危險性的存在,需要從嚴處罰。這和不強迫任何人認罪不抵觸,就是說如果犯罪嫌疑人符合自己意愿進行了坦白,不違反法律規(guī)定,可以獲得從寬的處理,但是如果不說話,也不能做出從嚴的處罰。在陳衛(wèi)東看來,如果在鐵的事實面前,拒不認罪,或者說做了一些虛假認定,轉嫁責任,轉移司法機關辦案注意力,使司法機關浪費了巨大人力物力,從嚴也無可厚非。
但是也有一些專家認為,刑訴法修正案草案規(guī)定了“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但現行的刑事訴訟法第93條,修正案草案的第117條仍然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依然存在,這表明我國還沒有明確規(guī)定被追訴人的沉默權制度。
北京大學法學院副院長汪建成認為,修正案草案中的規(guī)定只是在偵查階段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并不是如同美國確立的完全的、主動的沉默權。草案沒有規(guī)定偵查人員需要主動對犯罪嫌疑人宣告權利,而且并不是在訴訟各階段都有權沉默。因此還不能認為這個規(guī)定就代表著“沉默權”的確立。
對于“沉默權”在我國立法中邁出了重要步伐,還是得到了人們的廣泛認可。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任茂東認為,在我國確立限制沉默權制度是可行的,是符合我國國情和目前我國司法制度的。他給出了此看法的理由。
第一,能夠有效遏制刑訊逼供,同時逐步提高偵查機關的偵查水平。我國從法律上已經禁止了刑訊逼供,但在現實中,刑訊逼供、屈打成招的冤假錯案時有發(fā)生,原因之一是,犯罪嫌疑人有供述自己犯罪的義務,且把犯罪嫌疑人自認其罪的供述作為直接的證據使用??梢哉f,這是一個不符合邏輯的規(guī)定。從另一方面講,口供是直接證據,取得了口供可以省略艱辛的偵查活動,過分依賴口供,不依賴偵查技術和偵查設備的提高,使得我國的偵查水平難以提高,近幾年來偵查水平的提高跟不上社會發(fā)展的需要。長此以往會惡性循環(huán),損害公民的利益和國家的長遠利益和政治成本。
第二,符合我國司法制度的總趨勢。無罪推定、沉默權、非法證據排除的規(guī)則是人類共同創(chuàng)造的文明成果,與社會制度無關。沉默權制度是現代法治國家在刑法制度的一個重要內容,是否確立該制度,是否建立司法程序,不僅體現了一個國家的訴訟價值的選擇,也能反映出刑事訴訟的民主、文明和進步。訴訟程序正義和保障人權已成為我國憲法規(guī)定的精神,也符合社會主義法治理念。
第三,沉默權在我國實行是一項系統工程,法律應該有前瞻性,我們可以將制度作為契機進行相關制度的改革與配套,提高我國刑事司法人員權利的保障水平,促進整個刑事司法制度的完善。當然,由于經濟實力、科技水平、偵查能力等因素的影響,在我國實行這一制度,在短期內可能會造成一定的負面影響,增加了偵查的難度和訴訟的成本,沉默權也有可能被濫用,對懲治犯罪造成妨礙。所以,對使用沉默權應該有所限制,在特殊情況下不能沉默。例如有關犯罪嫌疑人的姓名、年齡、住址不得沉默。為了維護國家的安全,打擊嚴重犯罪的需要,諸如危害國家安全的、黑社會團體犯罪、嚴重暴力犯罪不得保持沉默等等。
確立沉默權的“反對論”者也有人在。他們認為我國不應當建立沉默權制度,沉默權不符合我國國情,至少目前我國還不具備引入這一制度的條件,
偵查機關對此就反應十分強烈:沉默權入法,法規(guī)超前,難以駕馭和執(zhí)行,對懲治犯罪將造成妨礙。擁有偵查權的公安機關、檢察機關、國家安全機關,承擔著查辦案件的巨大責任和巨大風險。沉默權入法,無疑讓偵查機關辦案成本大幅提高,現有偵查方式面臨巨大挑戰(zhàn)。
偵查機關認為,偵查機關行使偵查權,目的是找出犯罪真兇、懲治犯罪。一旦犯罪嫌疑人有權沉默,不回答偵查人員提問,有可能導致一部分犯罪嫌疑人逃脫法律制裁,給社會生活帶來更大的不穩(wěn)定。
歸納起來,“反對論”者的理由主要如下:
——在確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沉默權與要求其如實陳述的問題上,它們的利益是相當的,立法此次問題的權衡、取舍,應當根據不同國家、不同歷史時期的刑事司法狀況而定。
——采用沉默權制度不利于打擊犯罪,肯定會影響偵查工作的效率,不利于保護社會公眾的利益。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是多年來行之有效的一項刑事政策,它體現了鮮明的中國特色,是我們的“傳家寶”,應該理直氣壯地繼續(xù)堅持,而不應有絲毫動搖。
——沉默權制度側重的是保護罪犯的人權,是對有罪者的保護,而不利于保障廣大公眾的權利。犯罪嫌疑人要么有罪要么無罪,如果其無罪,如實供述后只會更快查清案情,懲罰犯罪,根本不會侵犯無罪之人的人權;如果有罪,本來就應該接受國家法律的制裁,不存在侵犯其人權的問題。
在保護犯罪嫌疑人合法權利和打擊犯罪之間,平衡點究竟在哪里?是否確立“沉默權”的問題,可以認為是偵查權與公民權的碰撞——但其實質最終歸結為公權力與私權利在立法中的價值平衡——這個核心問題。
偵查機關認為,犯罪嫌疑人應當如實回答偵查人員提問。
對此,許多專家不予認同。參與刑事訴訟法修改的中國政法大學教授陳光中認為,如實供述不應該是犯罪嫌疑人的義務,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第117條應刪除“犯罪嫌疑人對偵查人員的提問,應當如實回答”的規(guī)定。對“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應完整表述為“不得強迫任何人證明自己有罪或者做不利于自己的陳述”。他認為,“證明”與“證實”涵義有別,“證實”是指證明到屬實,為了進一步保護犯罪嫌疑人的正當權利,用“證明”更為恰當。
如何保護犯罪嫌疑人的合法權利,是刑事訴訟法修改要回答的問題;如何有效懲治犯罪,也是慰藉被害人及其家屬、保護公民人身財產安全和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保障。法的終極關懷在于保障民眾的合法權益,“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折射出對公權力的限制和對公民合法權益的進一步保護。
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沈春耀則認為,“不得強迫任何人證實自己有罪”在法律上確定下來,對于治理刑訊逼供非常有意義。不過,他建議,還應適當擴大不得自證其罪的范圍,在其后增加“或者作不利于自己的供述、證言”。
“這樣,禁止的范圍就更寬了,既禁止強迫證明自己有罪,也禁止強迫證明自己罪重。這樣規(guī)定,有利于遏制刑訊逼供、防止非法取證,符合重證據、不輕信口供的原則,還有利于同國際人權公約相銜接。修一次法機會不多,希望在這方面有一個比較好的結果?!鄙虼阂瘑T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