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勛

一個男人的一清如水

有時候我們會把“善”歸在倫理學(xué)領(lǐng)域里面來討論，“美”是歸在美學(xué)，這是學(xué)術(shù)的范圍。在現(xiàn)實生活里，我們大概又會發(fā)現(xiàn)善跟美很難分開來談。所以我們大概都有印象，不管在老子的哲學(xué)還是孔子的哲學(xué)里，當(dāng)他談到善的時候，大概都會帶到“美”的問題來看。在孔子的世界，比較儒家的世界，當(dāng)他談到“美”的時候，他往往覺得有時候是不夠的。所以他談武王的音樂，覺得武王的音樂好漂亮，像一個大交響樂曲，有一種華貴燦爛，可是他覺得不夠，因為當(dāng)他聽到堯舜韶樂的時候，覺得那是至善至美，能夠超越美。

可是在老子的哲學(xué)里，有一種很精彩的論辯，他覺得如果天下的人都在談“善”的時候，那個善很危險，會變成一個外在的形式，所以“天下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矣” ?！疤煜陆灾乐疄槊馈保绻贾滥莻€美是美，都模仿那個美的時候，可能已經(jīng)不是美。

拿到這個題目以后，我在問自己，為什么我很少觸碰“善”這個領(lǐng)域？為什么我們會在“善”上面裝一個“偽”。

我們舉出竹林七賢里面的阮籍，有兩個事件我們可以談一下。

第一個，我們知道，阮籍隔壁鄰居家有一個蠻漂亮的年輕少婦，大家都覺得那個女孩好漂亮，也都愛看她，這是人的本能欲望?？墒谴蠹叶疾桓胰ニ?，因為覺得你去她家就有嫌疑，八卦雜志也會報道。阮籍不太管，阮籍就去了，也很喜歡跟這個年輕漂亮少婦聊天。聊天聊得開心了，他就會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那更糟糕了，就太多嫌疑了。可是我們看到阮籍在那個時代中，所謂的竹林七賢，他有一個活出他們自己的某一種堅持。就是他的一清如水，他不在意世俗里面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傳聞，不在乎這些八卦雜志的報道。

好，我們沒有下結(jié)論說，我們贊成還是不贊成阮籍的行為。我們只是說阮籍不是圣人，竹林七賢都不是“圣”，是“賢”?！笆ァ笔侨寮依锩孢_(dá)到生命最完美的狀況才成為“圣”，他們大概有小小人性上的缺陷和欲望，他們就在完成他們自己，可是他們很真性情。那個真性情是他覺得這個鄰居很漂亮，我喜歡跟她聊天，也很聊得來，我就去跟她聊天，他回來做一個很真性情的、單純的自己。

今天如果我們談善與不善，它必須是具體的，是現(xiàn)實生活行為里的東西，如果善變成一個很抽象空洞的理論，可能并沒有太大的意義。

是否有足夠的能量擔(dān)待“善”?

阮籍的第二個故事我們再來談一下。

從東漢以后，中國的文化就非常講究孝道，儒家最重要的兩個道德，兩個善，一個忠，一個孝，對國家的盡忠，對長輩父母的盡孝。甚至帝王會說“以孝治天下”。孝成為治理國家、管理國家的一個核心標(biāo)準(zhǔn)和法則?？鬃右埠軓?qiáng)調(diào)，在古禮中喪禮是很大的一個禮。

東漢以后，“舉孝廉”，就是如果一個人是社區(qū)里面的孝子，他就可以出來做國家領(lǐng)導(dǎo)人了。這個“善”變成了一個非常有目的性的東西的時候，它可以做假的。我們看到喪禮里面很多人就會跑來錄影，看看你的母親去世了，你哭到什么程度，你悲哀到什么程度，然后去斷定你孝順的分?jǐn)?shù)，去打那個分?jǐn)?shù)。如果這個善被標(biāo)榜，在社區(qū)里面?zhèn)鲹P(yáng)開來，他可以立刻做官的。當(dāng)我們講善的時候，其實有很多的不安。善意可以打分?jǐn)?shù)嗎？

所以阮籍母親死了，所有人都來吊喪，看他怎么哭。孝子是要大哭的，是要號啕大哭的，要用你的額頭去撞那個棺材，撞到流血。因為表現(xiàn)悲哀，如果你哭不出來，你要花錢去買五子哭墓。臺灣現(xiàn)在還有這個習(xí)俗，就是專門拿錢哭喪的，而且要哭出腔調(diào)?，F(xiàn)在臺灣都是用大喇叭，對著每一家，讓你聽到說我多悲哀、有多痛苦。

阮籍在整個喪禮過程當(dāng)中一滴眼淚都沒有掉，《世說新語》里面有一個非常動人的結(jié)尾：“賓客散盡，阮籍吐血三聲?！蹦莻€血就這樣“啪”地噴出來。

我大概知道為什么我不太講“善”這個字，害怕這個字，如果我沒有足夠的行動力量、能量去擔(dān)待這個字的話，就會流于空洞。

有多少人會說這個阮籍多不孝?？墒沁@個人留在中國歷史上，具有動人的、活出自我的人的風(fēng)范。

所有的生命都應(yīng)該得到祝福

儒家里面有一個字是我非常喜歡的，“仁”，仁愛的“仁”。

我對別人仁慈，我對別人仁愛，我愛一個人，我悲憫一個人，同情一個人，這個叫做“仁”?？墒强鬃又v的“仁”的本意其實非常有趣。有個小吃叫杏仁豆腐，嗑瓜子有個瓜子仁，“仁”就是種子堅硬的部分里面保有那個最柔軟的“芽”，發(fā)生生命的“芽”。

有一天我在嗑瓜子，忽然想到這個“仁”可能是孔子講的那個“仁”的時候，我嚇一大跳，然后就覺得哲學(xué)對這個“仁”字的祝福，其實就是生命應(yīng)該得到生長，那是“善”最好的本意。

任何一個狀態(tài)的生命，不管低卑的植物、動物，或者到靈長類的人類，他的生命都應(yīng)該被祝福，陽光在祝福他，空氣在祝福他，所有的水在祝福他，使這個生命成長，就像一朵花在開放一樣。這或許是“仁”在儒家核心位置的應(yīng)該談的東西。

臺灣有一種很高的桐木叫油桐，油桐果可以榨油，木材可以做木屐的。可是后來都不太用桐油和木屐，所以漫山遍野就是當(dāng)年種下來的桐花林，四五月如果有機(jī)會去臺灣，車子過高速公路，山的兩邊全部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我們說那個是“美”?，F(xiàn)在臺灣有一個桐花季，變成了像日本的櫻花季一樣，也規(guī)劃出了很多的小路在桐花的底下，桐花很特別，它開了以后會大片大片地飄落。

我站在一棵桐花樹底下，大概5分鐘沒有動，身上落滿了桐花，地上也全是桐花。

有一次我在那邊走，有一個媽媽也帶著一個5歲的小男孩在那里。男孩在地上玩，他媽媽在遠(yuǎn)處跟別人聊天。突然小男孩大叫，媽媽媽媽！原來他在玩的時候，花已經(jīng)全部落在他的周邊，當(dāng)他站起來想找媽媽時，不知道怎么辦。他不能踩那些花，因為每一朵花都好漂亮，他就一直叫他媽媽。他媽媽說：“笨蛋，過來?！?/p>

有時候大人稍微不小心，就會忽略孩子的善意跟美。這個媽媽第三次說：“笨蛋，你過來啊?！蔽揖瓦^去跟她說，你的兒子幾歲了？她說5歲了，我就說真了不起，如果他5歲了還舍不得去踩一朵花，我相信他一生都不會隨便去傷害生命。

善意跟美、美的感動，其實是在一起的。他舍不得踩爛、毀壞一個美的東西。

我在大學(xué)教書，會覺得我要跟這些年輕的生命學(xué)更多的東西。因為有時候我們在成長的過程、在世俗里，我們經(jīng)歷了太多人之間的很多權(quán)謀的爭斗，慢慢會失去對人最單純的美和善的信念，古語說：“大仁者不失其赤子之心。”我們在追求知識、追求學(xué)問，越來越變成一個成長的人、大人?？墒潜仨氁粩嗷氐絻和脑c，才能夠保有那個赤子之心的部分。

桐花的故事沒有講完。我問男孩的媽媽，你知道桐花為什么會一直飄嗎？她不知道。這么盛放、這么漂亮，還沒有枯黃、還沒有枯萎，它就掉落了。因為我讀了一本書，我們知道桐花是雌雄同株，它們在樹上交配，傳花粉，雌蕊再開始結(jié)成一個油桐果。要結(jié)成油桐果需要很多養(yǎng)分，所以偉大的雄花就說我們一起飄落，離開這棵樹，把所有的養(yǎng)分留給雌花們。我覺得這是男性最應(yīng)該驕傲的一件事情。

我想很多人欣賞桐花季的時候，看到的是花的飄零，花的美?？墒怯辛吮澈筮@個自然知識，就會被震動。生命為了完成繁衍，為了下一代生命的成長，可以如此飄零。

生物世界有很多這種現(xiàn)象。我看到生物學(xué)家做了一個很殘酷的實驗。非洲有一種很大的蚊子，產(chǎn)卵的時候生物學(xué)家就用火去燒它，蚊子會一直卷曲起來，全身都燒焦了，腹部的卵還全部被保護(hù)著，那個卵還可以孵化。

“仁 ”也許是這個東西，是生命強(qiáng)韌的、頑強(qiáng)的力量。生命在任何困境當(dāng)中，他都必須被祝福擴(kuò)大與繁衍。

（林子摘自《中國青年》201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