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倪墨炎
走出大學之門,我長期在上海從事出版工作。自我盤點數(shù)十年來所做的“有意義的事”,我不得不說到我的魯迅研究。
我出生在浙江紹興姚家埭。這是一個相當規(guī)模的農(nóng)村小鎮(zhèn),與魯迅外婆家安橋頭相距約四五華里(如果從我家后門走田間小道去約三里)。魯迅、周作人青少年時期都到過姚家埭。他家在姚家埭附近有親戚。周作人去南京求學,就是與親戚一起在姚家埭乘夜航船出發(fā)的。因而我在《中國的叛徒與隱士:周作人》一書中特地有一段文字寫姚家埭,實在因為她也是我的家鄉(xiāng)。我家在鎮(zhèn)與農(nóng)村的結(jié)合部。鎮(zhèn)上多數(shù)人家經(jīng)商,也有子女在上海、杭州做工的。我父親在蕭山一家百貨店里當賬房。1940年日本飛機轟炸蕭山,我父親的商店直接命中炸彈,幸虧人都在外邊。父親是空手回家的,失業(yè)了。他在自家的門口開了個雜貨小店,勉強可以糊口。他幾乎每天都悶悶不樂。1943年11月的一天晚飯后,他感到胸悶難過,在房間里坐立不安地走了一會以后,坐在椅子上,竟像睡著一樣地去世了。母親就繼續(xù)做小買賣,養(yǎng)活了我、她自己和祖母一家三口??箲?zhàn)勝利后1946年,我小學畢業(yè)了,母親在萬分艱難中節(jié)衣縮食,給我讀初中。我永遠感激母親對我的養(yǎng)育。
1949年紹興解放了。這年我正好初中畢業(yè)。我已長大了,我開始懂事,我要謀求工作,以使我祖母和母親不再勞累地干活。1950年夏我到了上海。那時真是百廢待興,郵局招考,新華書店招考,我都去報了名,我又在報上看到“上海市立陸行中學招生”的啟事,說“本校設(shè)有人民助學金”。我決定去考,錄取了,郵局、書店就不去了。我寫信告訴母親,母親復(fù)信表示同意。我就靠人民助學金讀了高中、大學。高中一年級起,我開始在報刊上發(fā)表文字。稿酬是我日常零用和每年一次回家路費的唯一來源。大學畢業(yè)后,我留校工作。1960年由市委宣傳部和市委組織部聯(lián)合發(fā)出紅頭文件,把我調(diào)到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當編輯。其實我是很不愿意離開母校的,兩邊的工資完全一樣,大學里有寒假、暑假,不坐班,大學的圖書館藏書多,借書又方便。父親曾對我說過:“長大后要學會一種吃飯本領(lǐng),吃太平飯,不要從政。”他說的當然是指舊社會的“政”。但他的話還是對我一生起了作用。我從不謀求什么官職,只想做些研究工作,爭取當個教授,要實現(xiàn)這樣的心愿,留在母校實在是很合適的。但我是黨員,當然得服從組織的調(diào)配。1976年我被出版總署借調(diào)到北京參加《魯迅全集》的編注工作。1978年回到上海,局黨委把我留在機關(guān)里,后來很長時期我在主持圖書處的工作,并兼職創(chuàng)辦和主編《編輯學刊》。六十歲以后,我負責籌辦成立書城雜志社并任主編,后又在韜奮紀念館任職。六十五歲以后,我退休了,圖書處又返聘我,直到現(xiàn)在。
早在大學里,我學中國古典文學是不差的,但我暗定主意要研究以魯迅為核心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最后要寫一部頗具規(guī)模的多卷本的《大魯迅傳》。我雖長期從事出版工作,但我不放棄業(yè)余的研究。1977年我出版了《魯迅舊詩淺說》,轟動一時,得到了許杰、臧克家、張向天、周振甫等前輩的肯定。此書一印二印三印,印數(shù)達十幾萬冊,后增訂而成《魯迅舊詩探解》于2002年重新出版。接著我又出版了《魯迅后期思想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魯迅與書》(天津人民出版社)、《現(xiàn)代文壇偶拾》(學林出版社)、《現(xiàn)代文壇隨錄》(上海人民出版社)、《現(xiàn)代文壇散記》(上海三聯(lián)書店)等十余種書。這些書在出版前,大部分內(nèi)容在報刊上發(fā)表過。1990年出版的《中國的叛徒與隱士:周作人》(上海文藝出版社),是我國第一部周作人傳記。周作人是個復(fù)雜的歷史人物。對他怎樣評論,文壇還有爭論,因而我這本書的出版,引起社會的普遍關(guān)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匯報、解放日報、文藝報、文匯讀書周報及許多雜志、學報發(fā)表了肯定性、贊譽性的評論,兩年之內(nèi)重印三次。胡喬木同志讀了該書后,給我寫來一封長信,他在信中說:“你用了很大的苦功寫成的書是值得看的。你搜集的資料很豐富,我看后知道了許多過去不知道或不清楚的事。你也盡力做到有好說好,有壞說壞。你的努力沒有白費?!眴棠就緦鸵恍┚唧w內(nèi)容提了意見。在喬木同志逝世時,我寫了篇文章在報上發(fā)表,以為悼念,并公布了他的信。此信后已編入《胡喬木書信集》。我的這本周作人傳記,經(jīng)增訂,改書名為《苦雨齋主人周作人》,2003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
寫這本周作人傳記,是我為寫《大魯迅傳》作準備。我采用了周作人散文那種文體來寫。這顯然是合適的,是成功的。1998年,我又和陳九英合寫了《魯迅與許廣平》,采用了比較輕松的有點接近講故事的寫法(且仍堅持言必有據(jù)),先是在《文匯讀書周報》上連載,后有七家出版社與我聯(lián)系表示愿意出版,我給了第一個與我聯(lián)系的出版社。先是印了五千冊,五個月后又重印六千冊。經(jīng)過這兩本人物傳記的寫作,我練了筆,有了點實踐經(jīng)驗,決定采用沉重(苦難的歲月)、凝重(深沉的思索)、壯重(衷心的景仰)的筆調(diào)寫《大魯迅傳》,最短的一節(jié)六千余字,最長的一節(jié)三萬余字,全書二百余萬字。讀者對象的文化層次可能要求更高一些,雖然我在敘述中很顧及一般的讀者。有些章節(jié)朋友們看了,認為用這樣的文體寫,是好的。
我在2006年又出版了《魯迅的社會活動》(上海人民出版社)。這本書的不少內(nèi)容理所當然已寫入《大魯迅傳》,但由于視角不同,這本書仍然有單獨出版的必要。
我在搜集材料、進行研究、寫作上述著作的過程中,深深感到:魯迅確實是我國家喻戶曉的偉大作家,除了還不懂事的娃娃外,誰不知道中國有一個魯迅呢?魯迅研究確已是我國的一門“顯學”, 其“深度”真是“掘地三尺”, 大而至于其思想、作品、社會活動,小而及于其洗腳、理發(fā)、喜歡毛邊書、死后有多少人抬棺,等等等等,都有人研究,還有什么事沒有被研究到呢?古今中外的歷史名人中,有幾個會有如魯迅這樣的殊榮?然而,我又不斷發(fā)現(xiàn),由于他被用來“為政治服務(wù)”:為一場又一場政治運動服務(wù),為具體的方針政策服務(wù),他被“神化”了,許多對他的研究、宣傳是弄虛作假的。他的作品被作了不合史實的注釋,他的手稿被涂改后發(fā)表,他的照片被剪貼后出版,他的故居被改變后開放,關(guān)于他的不少回憶錄是虛構(gòu)的。古今中外的歷史名人中,又有幾個會有像魯迅這樣的不幸?
新世紀以來,在魯迅身上作假,沒有稍減,竟有發(fā)展,甚至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這特別反映在兩本書上:一是2005年版《魯迅全集》的書信部分、舊體詩部分及部分日記的編注;二是2002年出版的《魯迅生平疑案》。在這本魯迅全集中,是怎樣的弄虛作假的呢?如它將未經(jīng)魯迅起草、過目或事先知情的所謂“魯迅茅盾致紅軍信”,即不是魯迅的文字,強行編入,并作了絕不負責的注釋;對段祺瑞政府有否通緝魯迅這樣的大事,注釋中堅持違背史實的說法;將《兩地書》手稿本中許廣平的全部信件剔除,將魯迅書信按時間先后分插在給其他人的信件中,這樣《兩地書》手稿本就消失了;許廣平在魯迅逝世后,整理魯迅遺著是有成績的,半個多世紀以來為廣大專家和讀者所贊譽,過去的三種版本的魯迅全集都按她的整理出版,但這次她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公開點名的責難,將她所擬的五首舊體詩的題目改掉,還改掉一首魯迅親自定的詩題;《漢文學史綱要》是魯迅逝世后由許廣平經(jīng)手出版的,竟被指責“是一個不通的書名”,“作為全書書名是不妥的”,其實這書名是魯迅親自定的,是正確的合適的;還有編注中的其他錯誤。而《魯迅生平疑案》中硬傷性錯誤之多,全書十七篇文字中幾乎每篇都有,有的錯誤簡直令人拍案驚愕。作者無中生有、信口開河,沒有疏解疑案反而制造了不少疑案。更令人不安的是,書中還有抄襲??墒菫樵摃鴮懙男騾s把它捧上了天,稱它“顯示了學術(shù)和道德的雙重力量”。
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我寧可中斷正在雜志上連載的《晚年周作人》的寫作,寧可推遲《大魯迅傳》的寫作進程,在四年時間內(nèi),憤然寫了幾十篇文章,擺事實講道理,指出在魯迅研究中存在著弄虛作假的嚴重事實,指出“假魯迅”仍然在不少地方徘徊,甚至還出現(xiàn)了抄襲現(xiàn)象。為了讓更多的人看到我的文章,為了有更多的人思考魯迅研究中的問題,我將這些文章編集起來名為《真假魯迅辨》,已于2010年9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我在該書的《自序》中認為:魯迅研究中竟會有如此嚴重的弄虛作假現(xiàn)象,到了新世紀竟還沒有糾正,原因之一,是相當長時期來,在這個領(lǐng)域中,存在著“假、大、空、霸”的作風、學風和文風,評論魯迅有一套一套的套話,越雷池一步,就會有“棍子”、“帽子”飛來,談?wù)擊斞傅恼鎸嵡闆r,也成了一件有政治風險的事。在這樣的境況下,魯迅研究怎么會健康地發(fā)展呢?然而終于到了可以議論魯迅真實情況的時候了,我的這么多文章在報刊上發(fā)表了,有的文章一經(jīng)發(fā)表就有不少報刊轉(zhuǎn)載,我的文章又編集而出版,不少專家學者給予了肯定、贊賞的評論,網(wǎng)上有那么多文字反映了讀者的歡迎。我深信,“假、大、空、霸”之風一定能克服,魯迅研究一定會在我黨一貫提倡的實事求是的原則下發(fā)展,一定會取得人民所滿意的成果。
值得告訴大家的是:我正在把過去出版過的著作,加上近年發(fā)表的文字,整理成《倪墨炎著作集系列》,共10種,由上海人民出版社陸續(xù)出版;《大魯迅傳》共5部,第一部將在今年底明年初,也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已得到上海市文化發(fā)展基金的資助。
經(jīng)過盤點,我以為,上述我所做的各項事,都是有意義的,就比較而言,我在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少游玩、少休息之下的業(yè)余魯迅研究,是最有意義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