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與
寧河纖夫曲
川江號子,是長江和嘉陵江的千古絕唱,是船工、纖夫的喜怒哀樂。當川江號子繼承人陶鵬唱起川江號子時,他雙目盯著滾滾而來的江水,仿佛看到岸邊的纖夫,讓聽者的心情跌宕起伏——似乎身處一葉扁舟,穿越灘多水急的長江三峽。
當一條重50噸、由10名老船工精心打制的仿古木船,在銅梁安居鎮(zhèn)江邊下水了,這意味著,快要失傳,與嘉陵江和嘉陵江畔訣別的川江號子,有了載體,有了唱下去的可能,有了繼續(xù)川江精神的文明財富。按計劃,這條仿古木船從安居鎮(zhèn)涪江下水、駛?cè)爰瘟杲烷L江、停在南岸彈子石碼頭,在洋人街表演。在這條仿古木船上,有20多個精壯漢子,在行船中,高調(diào)唱響川江號子,讓聲波與水波壯大仿古木船的宏觀氣勢。
在20世紀初,重慶開埠之前,從重慶到湖北宜昌,有193公里的航程,在193公里的峽江水段,有20多處險灘暗礁。這些險灘暗礁,有的是石岸崩塌、有的是石梁巨礁、還有激流漩渦。這時,行駛在重重險惡的巨灘之中,沒有動力船,只有木船,而木船經(jīng)過險灘,必須拉纖。無論是拉纖、搖櫓、推橈、絞灘,船工們都會與兇灘惡水進行殊死搏斗。
在木船航運時代,只要逆江而上,或者船過險灘。為了協(xié)調(diào)步伐和鼓舞斗志,船工們高喊號子,掌握節(jié)奏,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隨著行船水情的變化,船工們會吟唱不同的號子,觸景生情,即興創(chuàng)作,不知不覺地使用了古代詩詞的賦、比、興技法,編唱號子詞。
川江號子是重慶船工們,借號子來鼓舞干勁、集中力量、抒發(fā)感情、消除疲勞的生活方式。在演唱川江號子時,由號子工領(lǐng)唱,眾多船工應和。由于船工的勞動強度,有大小之分,水流速度有快慢之別,所以川江號子也有“舒緩與激越、輕盈抒情與粗壯沉著的區(qū)別”。如果勞動強度不大、其領(lǐng)唱的曲調(diào),旋律優(yōu)美,具有抒情色彩。要是過灘緊張,其號子高昂激情。木船如是逆流而行,其號子粗獷沉著。川江號子詞是號子工們把各地風情、古跡傳說、神話故事、船工生活,加工提煉而成。
川江號子詞描述了重慶兩岸的風土民情,古跡物產(chǎn),把內(nèi)容編成順口溜。如《說重慶》:大碼頭要數(shù)重慶城/開九門閉八門十七道門/朝天門水碼頭迎接圣旨/千廝門花包子雪白如銀/臨江門開木廠樹料齊整/通遠門鑼鼓響在埋死人/南紀門菜藍子涌進涌出/金紫門恰對著鎮(zhèn)臺衙門/儲奇門賣藥材治人疾病/太平門賣的是海味山珍/東水門白鶴亭香火旺盛/正對著真武山古廟涼亭。
有反映船工戰(zhàn)灘,斗浪的號子詞。如《白龍灘不算灘》:白龍灘不算灘/捏起橈子使勁扳/千萬不要打晃眼/努力闖過這一關(guān)/扳到起/要把龍角來扳彎/眾家兄弟雄威顯/拉過流水心才歡/龍虎灘/不算灘/我們力量大如天/要將猛虎牙拔掉/要把龍角來扳彎。在江邊,當船工看到迎親的隊伍,吹著嗩吶從面前走過,想到還孑然一身時,他們唱道:“掙了一灘又一灘/轉(zhuǎn)彎就是泥巴灣/灣灣里頭好氣派/吹吹打打鬧翻天/轎子抬的是新娘/滑竿坐著舅老倌/我們還是單身漢/無兒無女好心酸?!?/p>
還有表達了船工夫妻情愛,調(diào)侃詼諧的號子詞。如《二四八月天氣長》:二四八月天氣長/情妹下河洗衣裳/清水洗來未湯漿/情哥穿起好趕場。又如《卷走橈片淹死郎》:太陽落坡四山黃/情妹出來晾衣裳/衣裳搭在手腕上/手把竹竿哭一場/問你情妹哭什么/別人有郎我無郎/只因去年發(fā)大水/卷走橈片淹死郎。
川江號子由號工領(lǐng)唱,船工們幫腔的合唱形式,流傳于長江、岷江、沱江、嘉陵江、烏江和大寧河流域。川江號子有上水號子、下水號子。上水號子有撐篙號子、扳橈號子、豎桅號子、起帆號子、拉纖號子等;下水號子有拖扛號子、開船號子、平水號子、二流櫓號子、快二流櫓號子、幺二三交接號子、見灘號子、闖灘號子、下灘號子等。因此,形成數(shù)種類別和數(shù)以千計曲目的川江水系音樂文化。代表曲目有《十八扯》、《八郎回營》、《桂姐修書》、《拉纖號子》、《捉纜號子》、《櫓號子》、《招架號子》等。
當川江號子被人遺忘時,原是拉纖船工的陳邦貴,勇敢地站出來,回憶起“腳蹬石頭手扒沙,風里雨里走天涯”的船工生活,并致力于整理川江號子的工作。1987年,在法國阿維尼翁藝術(shù)節(jié)“世界大河歌會”上,71歲的陳邦貴,唱出了激越昂揚川江號子,震驚世界,傾倒聽眾。
在川江號子淡出公眾視野,川江號子只是一個音樂符號,或是一個象征,一個名叫陶鵬的重慶老人,以重慶川江號子藝術(shù)團名義,與湖北巴東神龍溪旅游協(xié)會簽訂合同,陶鵬擔任“川江號子木船文化旅游項目”顧問,為巴東神龍溪旅游協(xié)會提供川江號子的教材、并進行川江號子的培訓工作,而巴東神龍溪旅游協(xié)會只把“川江號子木船文化旅游項目”變成現(xiàn)實,為表演者提供吃、住、行的勞務(wù)費用。
已經(jīng)80歲的陶鵬認為,川江號子重慶有、湖北有、四川也有,但重慶峽江水域面積最大,人數(shù)最多,這些都是重慶資源。老船工陳邦貴已去逝,能唱川江號子的老人越來越少了。在陶鵬簽訂的合同上,有老木船、川江號子、還有船工生活一條街,這樣就形成了川江號子的產(chǎn)業(yè)鏈,可以吸引游戲客,還可以作為影視的拍攝基地。陶鵬說,保護川江號子,就要使川江號子活起來,如果進了博物館,就只是一種擺設(shè)了。
烏江纖夫 攝影/張波
站在朝天門碼頭,望著兩江交匯的夾馬水勢,在陶鵬心里掠過一片喊聲,那是依山而行,伴水而行的川江號子,大汗淋漓地閃過江灘,把川江纖夫的生存狀態(tài),毫無保留地在江風里枕眠、在青山里回蕩,在江濤里灌進喋血青春。只有川江號子,才能抵達川江心臟,以歌禮贊,血染大水。只有川江號子,讓纖夫淚花,一半沉落江底,一半化作男人撕心裂肺的吆喝,因此,長江和嘉陵江因川江號子充滿力量。
尤其是纖夫們,不能忘記的是,那粗獷的川江號子,在江上飛瀉雄渾。然后,隨峽風舞動,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是江水滔滔,是鵝卵石滴出的顆顆汗珠。那些躬下身子,承受苦難的纖夫,拖著粗壯的纖繩,讓風雨纖繩和血淚纖繩,勒進古銅色的皮膚,是岸邊妻子的心痛,是幼子嗷嗷叫喚的親切,最終成為千年成夢的川江。
在江中搖晃的帆影,在江岸艱難的步履,那些嘿哧嘿哧的喘氣聲,是大汗淋漓的腰酸背痛,是只有癡望的茫茫江岸,在久遠的渴盼中,凝成一條殘損的繩索,凝成一聲聲放歌的川江號子。沒有人為川江的棄兒守護,沒有人把川江纖夫?qū)戇M歷史。只有川江號子,讓歲月剝蝕的江岸,折疊起遠遠近近的山影,飄入夕照。
纖夫流下的是汗水,還是悲戚的淚水?一浪高過一浪的濤聲,撩開寬闊的江面。一聲高過一聲的號子,充滿天空。在歲月中,我看見一根根繃緊的命運,勒進了活生生的血肉,在川江朝天的方向,拖著沉重的水漂和號子的悲壯。那深藏在川江的目光,在遼遠的響沙中,劈開了那些堅硬的巖石,劈開一千次一萬次的回望。
和著江水洶涌澎湃的濤聲,一曲川江號子涌來,是那樣地高亢,那樣地激越,震蕩著心,撞擊著魂?!皢燕类?,喲嗬嗬……”那一聲聲陽剛的吼聲,喊出了纖夫的心魂,喊出了群山威嚴,也喊出了三峽原始野性的悲愴文化。
如今,川江的木船早已被機動鐵船代替,行駛在川江上的各種輪船,再不需要用號子來向狂濤惡浪宣戰(zhàn),鼓舞斗志,更不需要用號子來指揮勞力運作了,但川江號子蘊含的堅毅不拔、團結(jié)協(xié)作的精神,是一筆可貴的精神財富和不朽的文化遺產(chǎn)。
生前希望川江號子得到傳承的陳邦貴說,現(xiàn)在來學川江號子的年青人,由于沒有纖夫生活的積累,缺乏纖夫內(nèi)心的共鳴,使川江號子失去了應有的質(zhì)樸和血性?!爱吘箷r代不同了,有些東西一去不返了”,陳邦貴惆悵地認為。
川江號子生命的本真:在于為己的同時,也奉獻給社會。而纖夫,為自己喊出的川江號子,是勞作的艱辛,是對生活的樂觀暢達,更是憑藉這一聲聲號子,來消解疲勞,越過礁石。滿腹苦難的纖夫,憑藉一聲聲號子來詛咒不公的世道,用一聲聲號子來嘲笑命運之神。纖夫的愛情,也需要一聲聲號子來抒發(fā),也需要三峽兩岸的青山作證。
川江號子是纖夫為自己而歌,為自己而唱。他們有愛、有憎、有喜、有怒,他們把一腔愛恨恩仇,渲泄在江邊,把一懷酸甜苦辣傾給迢迢大江。沒有酒,那就借助一副嗓子,讓胸中塊壘隨川江波濤卷去吧;沒有女人,那就借助一聲號子,把愛情唱給神女峰。一曲曲川江號子,讓纖夫滿身的疲憊,得到釋放,撫平了纖夫心靈的悲愴,帶給纖夫面對苦難寂寞的樂觀狀態(tài),那是川江號子的人生意義,是纖夫生命的慰藉。
巫峽之秋 攝影/喬德炳
那一曲曲川江號子,撫慰過向三峽的寂寞孤獨;那一曲曲川江號子,振奮過唐宋元明清貶官的失意落魄……當川江號子在仿古船上,贏得雷鳴掌聲的那一刻,我們還能說纖夫只是為自己在唱么?那是纖夫奉獻的藝術(shù)瑰寶,留給文化的精神符號。
川江號子出生在洶涌江水和堅硬的鵝卵中。所以,不是技術(shù)與藝術(shù)交融的旋律,更多的是,是纖夫骨子里蹦出來的堅忍拼搏,不是柔情蜜意的“纖夫的愛”,而是生活化的藝術(shù),旋律化的生活。這種生活、是纖夫擰一把汗,便會撒一灘的血淚。自古至今,再也找不出與之相媲美的旋律,或大鼓或彈詞或蓮花落,它們只是流傳下來的歌,不是吼聲真實的痛楚生活。
絕唱不代表落寞。川江的號子因為不平凡的痛楚,注定了受人矚目。經(jīng)典終究是經(jīng)典,而不是遺忘。時間,是一把溫柔的刀,會把舊產(chǎn)物劈割身后,但川江號子不能成為遺忘的原由,是因為川江號子成為了精神皈依。從另一個角度說,一個民族經(jīng)典的千古絕唱越多,其民族歷史的積淀就越深,內(nèi)涵也就越豐富。對于這些傳統(tǒng)經(jīng)典,我們是懷念、銘記、發(fā)揚、提倡,使之融入民族心理,在文化經(jīng)典的厚重上。川江號子是文化標榜,是歷史使命。
一個物種的消失很容易,一種文化的消失也很容易,但環(huán)境創(chuàng)造了一切,也在改變著一切。川江號子到了消失的邊緣,它失去了獨特的生存環(huán)境,失去了很多傳唱。它不再適應口傳心授的古老方法,在淡出川江的多年里,很難找到能夠完整地、原汁原味地演唱川江號子所有曲牌的繼承人。
當一條仿古大船下水了,讓川江號子再度引起關(guān)注,川江號子需要保護,迫切得就像珍貴文物一樣,就像世界上許多民族的文化一樣。川江號子是音樂化的號令,是美化的號令,又融化了川江流域的多種文化。這是一筆寶貴財富,誰也不會把它拋棄,這是從前、現(xiàn)在、將來都要共同做成的世界文化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