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雜耍乞兒”的血淚控訴(三)
“你說對孩子們很好,為何你帶了5個孩子,5個都出事了,不是死就是傷?”記者問。
“運氣不好唄!”翟雪峰說。
雜耍老板的辯解
“雜耍老板”徐輝、翟文志目前仍不知其蹤,因此,孟堂村這場風(fēng)暴的中心仍然在翟雪峰,因為任芳芳觸目驚心的傷痕以及翟娃蛋的慘死、秋月母親的眼淚實在無法讓人淡定。翟雪峰很慌,2月15日晚上他開始行動了。他和家人在任尚田的妹妹帶領(lǐng)下來到了任尚田家,妹妹指責(zé)哥哥告翟雪峰的狀,翟雪峰則給任尚田下跪求情,翟雪峰的母親也是聲淚俱下,最終,任尚田的母親有了動搖,但任尚田堅持自己會摸著良心說話。
2月16日傍晚,翟雪峰家的大門終于被記者敲開。翟雪峰不在家,大二子翟武坤說此前所有指控都是原村支書翟祥明教唆、陷害他爸的,原因有二:一,翟祥明的兒子翟滿響因打死翟娃蛋被判刑,翟祥明要求翟雪峰補償10萬元;二,翟祥明“欺男霸女”又超生,在換屆選舉時落選,因此對翟雪峰一家懷恨在心。
翟雪峰的這套宅子是去年修建的,裝修豪華,屋內(nèi)電器一應(yīng)俱全。院內(nèi)停著一輛農(nóng)用小卡車,翟武坤說,出去賣藝正是開的這輛車,不過自從翟娃蛋被打死后就再也沒出去過。他認為任芳芳、朱秋月家此次是在“趁火打劫”,“農(nóng)村這么小的娃,不聽話,俺爸打是肯定打的,但是沒他們說的那么嚴重?!?/p>
晚上,翟雪峰在兒子的說服下終于趕回家中接受采訪,他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記者同志,你先別問,聽我說。我叫翟雪峰,今年41歲……”他從翟娃蛋一事開始講起,半個小時主要表達的是他是做善事,幫翟娃蛋的父母減輕壓力才認娃蛋做干兒子的。
“過繼給我做兒子了,你說我哪舍得打?我從來沒動孩子一根手指頭,是翟滿響打死的,他當(dāng)著我的面不敢,背著我打孩子。”翟雪峰解釋,他讓翟武坤把娃蛋的尸體從醫(yī)院搶出來并開車逃到數(shù)十公里外等了七八個小時不是為了串供,而是為了等翟祥明來處理,“畢竟是他兒子打死了人”。
記者反問為何不是等翟娃蛋的親生父母來,翟雪峰說,“都過繼給我了,我就是他爹。”對“頂罪”一說,翟雪峰矢口否認,他也不承認沒幫翟娃蛋看過病,“滿響告訴過我娃蛋走路不穩(wěn),我?guī)隽撕脦状螜z查,花了好幾百元,醫(yī)生說沒問題?!钡貌怀鲠t(yī)療證明。
翟雪峰說,任芳芳也是他出于好心才從任家?guī)ё叩模驗槿渭覍嵲诶щy。至于孩子渾身的傷痕,他解釋在湖南翻車,他、妻子、長子都摔得很嚴重,長子翟武坤甚至骨折,芳芳當(dāng)時傷得不重,“頭上沒有血,只有鼻子下面稍微有一點,腰椎被撞得鼓起來?!?/p>
他說因為芳芳傷不重,當(dāng)時就沒去醫(yī)院檢查,車子一直開,也就三四天的時間到了陜西,此時“芳芳的頭上鼓起一個大包。孩子說不疼,但我可著急了,帶到一個診所,醫(yī)生說不行,化膿了,要去大醫(yī)院,就這樣我就把她帶到了陜西榮譽軍人康復(fù)醫(yī)院,醫(yī)生做了兩次手術(shù),切開頭皮引流,那之后,芳芳的頭皮就這樣了”。
翟雪峰的妻子魏翠英還拿來了一份病歷卡,這份病歷只能證明他們曾帶一個名叫“翟冰潔”的孩子看過頭傷,但無法證明傷是怎么造成的。對此,翟雪峰表示,翟冰潔是他給芳芳取的名字,他有3個親生兒子,當(dāng)初收養(yǎng)了芳芳與娃蛋后,為“合法”賣藝,他還讓原村支書翟祥明開了一個“育有四子一女”的證明。
“芳芳頭成這樣,我咋不心疼!我自己的閨女呀,我為給她治病花了好幾萬元?!辈贿^翟雪峰又稱這些單據(jù)以及當(dāng)初曾寫有“車禍”注明的病歷卡都被扔了。
芳芳鼻中隔的缺失,翟雪峰解釋,是車禍發(fā)生后,芳芳自己摳爛的,他阻止,但孩子不聽,摳了兩三次后就這樣了。在他的描述中,芳芳身上的燙傷是他從任家領(lǐng)走之前就存在的,耳朵是天生缺失,舌頭兩側(cè)的缺失是,舌頭天生與下顎相連,手術(shù)剪開所致。
“都是親人,我怎么會拿釘子釘她的手?更不可能讓孩子吃屎了。”翟雪峰信誓旦旦地表示,他對她很好,芳芳跟我也很親,不信你把她叫來,她現(xiàn)在還管我叫爸呢。”翟雪峰說他一年沒見芳芳,很是想念,但實際上兩家距離不過十多分鐘的車程,芳芳受傷回家后,翟雪峰一直沒有去看過。
記者問他為何車禍發(fā)生后長達兩年多沒有告知任芳芳的父母,翟雪峰說,“她過繼給我了,就是我的孩子?!薄澳菫槭裁春髞碛职押⒆铀瓦€任家?”記者問?!爱吘故侨思业暮⒆勇?!”翟雪峰回答。
對于記者的追問“車禍發(fā)生后,翟武坤骨折的情況下,你不留在湖南給大家看病,卻馬不停蹄開車去陜西,沿途也不賣藝乞討”以及“芳芳頭部后來出現(xiàn)化膿感染只需引流治療,為何會切除頭皮?”翟雪峰難以解釋。
對于乞兒李秀秀被棄外省,翟雪峰辯稱是她自己走丟的,而朱秋月的失蹤,翟雪峰一方面說同情她的父母,一方面又宣稱自己沒有責(zé)任?!爱?dāng)初,我、雜耍老師還有孩子的家長都簽了合同,上面寫清楚了,不管出現(xiàn)什么意外,哪怕死亡,都以1萬元解決?!?/p>
翟雪峰覺得朱秋月、任芳芳等乞兒的家長現(xiàn)在是趁火打劫,想訛他的錢,“早就簽了賠償協(xié)議了?!彼肛?zé)翟祥明教唆乞兒家長誣陷他,并舉報翟祥明“也不是個好鳥”,宋莊8歲的男童宋豪就是翟祥明作為中間人介紹給翟富軍的。
“他曾多次利用村支書的身份幫別人介紹孩子,得到3000元。我2009年春節(jié)讓他幫我找個大一點的孩子管管小的,他主動提出讓兒子翟滿響跟著我。”翟雪峰自稱四五年前開始做雜耍老板,帶的孩子都是親戚家的,不過具體帶過幾個,他說法不定,基本上記者提到一個他承認一個,再問就說沒有別的了。
“你說對孩子們很好,為何你帶了5個孩子,5個都出事了,不是死就是傷?”記者問。
“運氣不好唄!”翟雪峰說,“在外賣藝討錢苦死了,我沒賺幾個錢,你別看這房子好,都是我借錢蓋的。”
翟雪峰的老婆在一邊抹淚,“不買家具,兒媳就要離婚,只好借錢買?!?/p>
抱著孩子蹲在地上的兒媳瞅著她偷笑。
黑色利益鏈
張集鎮(zhèn)是河南省遠近聞名的雜技之鄉(xiāng),十多年前,該鎮(zhèn)的溫良村就被河南省雜技藝術(shù)家協(xié)會命名為雜技村。為探詢今日張集鎮(zhèn)這種變味的雜技賣藝衍變,記者找到了溫良村老雜耍藝人張廷干,他回憶,所謂雜技最早其實就是為了謀生賣藝乞討。后來看到有經(jīng)濟效益,學(xué)雜技的人越來越多,因此溫良最多時曾有4所雜技學(xué)校。
雜技之鄉(xiāng)的雜技以軟功為主,因此學(xué)員主要是學(xué)齡前兒童,學(xué)費不用交,學(xué)成外出賣藝第一個月的工資給老師。在最興盛時,溫良村沒有孩子愿意上學(xué),都跑到雜技學(xué)校去了。當(dāng)?shù)仄毡榈淖龇ǘ际窍茸尯⒆訉W(xué)雜技,外出賺幾年錢再回來上學(xué)。
老百姓間流傳著“要想富,走雜技路”的口號,確實,借助雜耍,今日的溫良也是遠近文明的富裕村,全村70%以上的住宅都是氣派的樓房。溫良村富裕后,村民們不再愿意讓孩子干這個苦差事,因此村中的雜耍學(xué)校由縮減為1所,而且學(xué)員招不滿,張廷干說,溫良目前有20個演出團常年在外,每個團20人左右,主要在歌舞廳等地方演出,兒童也很少。
但溫良村的這個模式被周邊村拷貝后,卻逐漸變味。張集鎮(zhèn)農(nóng)村普遍存在“越窮越超生,越超生越窮”的現(xiàn)象,雜耍老師們游說這些困難、多子女的家庭將孩子送到自己辦的雜耍學(xué)校,不收費,然后教一些很簡單的軟功、騎獨輪等雜技。
接下來,雜耍老師扮演中介角色,聯(lián)系雜耍老板與孩子家長簽訂聘請演員合同,這個環(huán)節(jié)就像一個大型的孩子“轉(zhuǎn)賣市場”。老師給孩子找好東家,東家根據(jù)孩子的伶俐和聰明程度,明碼標(biāo)價,支付給培訓(xùn)老師孩子一個月的工資。谷中學(xué)、朱法領(lǐng)以及其他幾名雜技老師目前均不在村中,有村民反映“有些老師自己也做老板,帶著幾個孩子出門掙錢去了。”
這種模式進一步演變就與雜技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了,比如翟雪峰這樣的老板,會到周邊農(nóng)村貧困尤其是有殘疾、精神疾病患者、多子女的家庭,認一個孩子作義子(女),再簽訂一個聘請演員合同或者口頭約定勞動報酬,至于孩子是否會雜技并不重要。老板們青睞于找3歲以上、6歲以下的學(xué)齡前兒童,因為農(nóng)村沒有學(xué)前教育,青壯年父母又外出打工,孩子只能留給老人照顧。
翟家三兄弟、徐輝、翟文志這些人能夠乘虛而入,家長們也扮演了幫兇的角色,因為他們雖然經(jīng)濟上確實普遍困難,但也并非到了不讓孩子乞討就得餓死的地步。沒有想害親生子女的父母,不過,在一些家長們眼里,他們并沒有意識到這種所謂的雜耍其實就是乞討,也沒有意識到可能對孩子造成的傷害,他們只是理解為孩子是在外賺錢,甚至為此沾沾自喜。
在這條黑色利益鏈上,所有的大人都在爭奪自己的利益,完全將孩子當(dāng)作了工具。雜耍老板之間還時常流傳交易乞兒,有時會為了某個乞兒展開爭奪。太康縣馬廠鎮(zhèn)王老家村村民王長青是翟雪峰大哥翟明中的遠親,也曾是一名雜耍老板。翟明中為了從他手下挖走倆乞兒,與來自李紅樓村的“馬仔”李紅岺一路從河南跟蹤王長青到了武漢,最終將兩個孩子拐走。
王長青與翟明中因此反目成仇,后來兩個孩子中12歲的王文超回家了,他哭訴每天要乞討,遭受毒打,身上還被刺了4個字:精忠報國。王長青覺得對不住孩子的父母再加上因為糾紛憋了口氣,向記者揭露翟雪峰兄弟3人,他說,其實在張集鎮(zhèn)做雜耍乞討生意的老板很多,但翟雪峰兄弟3人是行業(yè)中的敗類,手段殘忍,無人能及。
他說:“他們(翟雪峰夫婦)兩個在車上喊,完蛋了完蛋了,那小女孩被我們害死了,如果她死了不得我們包錢嘛。那小孩就瞪著眼撐著腳,捏著拳頭,不行了。我上去掐人中,掐了一段時間才醒過來?!?/p>
王事后得知,那女孩正是跟隨翟雪峰夫婦賣藝乞討的任芳芳。
職能部門不作為
無論是張集鎮(zhèn)還是太康縣政府,對于這種利用兒童以雜耍之名行乞討之實的現(xiàn)象都是早就知情的。朱秋月失蹤后,家人在太康縣公安局報案,后鬧至法庭,太康縣人民法院也認定了翟雪峰等人的這種嚴重侵害兒童權(quán)益的非法行為事實。
張集鎮(zhèn)派出所所長李偉承認警方曾接到雜耍團虐待兒童的報案,比如任芳芳父親與朱秋月的母親,都是要求處理翟雪峰。但令人遺憾的是,即便翟雪峰身上背負了翟娃蛋命案,太康縣、張集鎮(zhèn)都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職能部門長期的行政不作為,導(dǎo)致家長求訴無門,問題也愈演愈烈。
面對記者的追問,張集鎮(zhèn)派出所所長李偉推托那是因為翟雪峰常年不在家,一些案情難以收集,再如任芳芳,身上的傷痕已經(jīng)不再具備取證價值,所以干脆就沒派人到任家查看。
“作為政府,還有很多需要管理和加強的地方?!睆埣?zhèn)黨委書記劉志忠表示,一定汲取經(jīng)驗教訓(xùn),切實維護孩子們的權(quán)利。不過當(dāng)被問到下一步如何整治當(dāng)?shù)卮嬖诘膸『⑿衅虻那闆r,劉志忠轉(zhuǎn)過頭去,一言不發(fā)。
2月17日,翟雪峰再次接受本刊記者采訪后,太康縣公安局將翟雪峰帶走調(diào)查。該局刑偵大隊隊長王之棟說,如發(fā)現(xiàn)有涉嫌犯罪的行為,將堅決予以打擊。
這一次,太康官方能給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