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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次驚喜的發(fā)現(xiàn)

        2011-06-09 02:09:32王錦厚
        郭沫若學(xué)刊 2011年4期
        關(guān)鍵詞:王光祈散記

        王錦厚

        (四川大學(xué) 出版社,四川 成都 610064)

        1936年春天,一個(gè)震驚中國文化界的噩耗從德國波恩傳來,被學(xué)界公認(rèn)通曉中西音樂,架起中西音樂交流橋梁的王光祈先生于1月12日因腦溢血猝然逝世于波恩大學(xué)圖書館。上海出版了《王光祈先生紀(jì)念冊》,少年中國學(xué)會成都分會同仁于4月19日在成都南校場成公中學(xué)舉行了隆重肅穆的公祭。會上散發(fā)了《追悼王光祈先生??罚l(fā)表了:

        王光祈先生與少年中國學(xué)會 周太玄

        王光祈先生早年遺詩

        我所能記憶光祈之生平 魏嗣鑾

        詩人之孫 李劼人

        悼王光祈 彭云生

        我所認(rèn)識的王光祈 李 璜

        王潤玙挽詩 李思純

        王光祈與現(xiàn)代中國文藝復(fù)興運(yùn)動 周沖謙

        輓王光祈先生 朱師轍

        五四運(yùn)動時(shí)代王光祈先生的奮斗生活 孟壽英

        哭潤玙 劉泗椿

        光祈北平生活之一段 倪平歐

        王光祈的精神不朽 周光煦

        敬悼王光祈先生 鄭穎蓀

        從這些文章的題目,我們就不難發(fā)現(xiàn)王光祈是一個(gè)多么不平凡的人物?。?jù)魏時(shí)珍說:

        據(jù)我所知,四川有兩個(gè)人,都是毛主席賞識的。一是盧作孚,一是王光祈。作孚在香港,主席勸之來歸,共謀航運(yùn)。光祈若在,亦將很受禮重。

        李劼人的悼文,是他揮淚躺于病榻前寫成的,可謂情文并茂,感人肺腑。他從喜讀,并能背誦《小說月報(bào)》上刊登的,署名王澤山(即王光祈的祖父)的題為《都門窯樂府》談起,回憶了王光祈家庭“因辛亥兵變而赤貧”的經(jīng)過,“除了讀書談女人,是不談別的事”的怪癖性格,以及與自己的友情……其中談到的兩件事:一、兩人“爭看《西青散記》”;二、早已“遺失”了的“幾首過三峽律詩”,使我很感興趣。

        關(guān)于兩人“爭看《西青散記》”,李劼人是這樣回憶的,他說:

        所謂怪人就在于此,有錢吃飯讀書時(shí),是那樣的土樣,那樣的冷僻;依然只剩下一個(gè)鍋廠時(shí),反倒肅然了,同我爭看《西青散記》,或是圍著火盆打詩鐘。

        臺灣出版的一本《王光祈的一生與少年中國學(xué)會》,對這件事也有繪聲繪色的記述。這更引起了我的好奇:《西青散記》到底是怎樣的一本書呢?為什么兩人要“爭看”呢?這本書對他們二人是否發(fā)生過影響?又是什么樣的影響呢?……我便帶著這樣一些問題,開始四處尋找,幾經(jīng)周折,居然找到了這本書。

        原來這是一本寫“夢”游的書。書,由金壇史震林悟?qū)侄?,句容裴玠社亭校梓。據(jù)裴玠介紹:

        梧岡先生系金壇爪渚史氏,初號梧岡,晚曰瓠岡,官淮安,自署為白云教授,工漢隸,善寫蘭竹樹石,詩文皆飄飄有仙氣。

        有關(guān)資料介紹:梧岡,即史震林(1692—1778)字梧岡,一作怙岡,號瓠岡居士,江蘇金壇人,乾隆進(jìn)士,官淮安教諭,詩文素樸清雋,著有《西青散記》、《華陽散稿》等。

        裴玠又說:“《西青散記》初刻本曾毀于火,癸亥秋,始得先生親自刪削的定本,遂交有司細(xì)加參訂而成?!弊髡叻Q“乾隆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夢中作”。全書寫“夢”中由南到北所見所聞:神仙鬼怪,悲歡離合,因果報(bào)應(yīng),各種各樣的故事,結(jié)構(gòu)緊密,情節(jié)曲折,人物個(gè)性鮮明。無論是對神仙鬼怪,俗男俗女的記述,還是對山川草木自然風(fēng)景,風(fēng)土民情的描繪,用盡了詩、詞、曲、文,且?guī)в袧饬业那楦校_實(shí)皆“飄飄有仙氣”。雖然假托“夢中”所見所聞,但卻處處與現(xiàn)實(shí)吻合,很有吸引人之處。難怪王光祈、李劼人要“爭看”。

        書頁上有一些批語,不少地方寫著“六亭藏本”,“冠山氏藏”,“貧病交加直是愁也”……叫人驚喜的是該書最后一頁,竟赫然出現(xiàn)了“澤山”的字樣,空白處反復(fù)寫著:

        貧尚難堪,何況病今已重,又憂貧時(shí)戊寅秋抄燈下,傷貧病百慮交攻,信筆書此,然哉

        澤山謹(jǐn)記

        貧已不堪,何況病,貧猶可耐,偏加病。不信病之困人如此。

        光緒戊寅秋抄燈下熱中信筆作此

        六亭藏本

        澤山記

        “憫”、“憫”、“憫”、“憫”、“憫”、“憫”

        連六個(gè),短短的一些話語寄托了詩人對人世的無限感慨。

        這落款“澤山”不就是王光祈的祖父,那個(gè)在《小說月報(bào)》發(fā)表《都門窯樂府》的王澤山的手批嗎?不禁使我又驚又喜。澤山,本名為王再咸,聰穎好學(xué),清代咸豐二年鄉(xiāng)試中舉,后到北京參加禮部考試,落榜,于是憤然放棄舉業(yè),但仍滯北京,以詩自娛,終成名士。曾任八旗子弟教師,四川總督趙爾巽、趙爾豐皆出其門下,生平好談天下大事,尤喜論兵法,“隱然有用世之志”,1874年病逝北京。有《澤山詩抄》傳世。書,很可能是王光祈作為傳家寶帶到學(xué)校來的,也許正是這個(gè)原因,李劼人才要與王光祈“爭著看”。這本書居然奇跡般流傳了下來,不正是我們研究李劼人、王光祈學(xué)生時(shí)代生活、學(xué)習(xí)、思想的好材料嗎?

        從李劼人的悼文中,是可以看到王澤山及《西青散記》的某些影響的,難怪李劼人在悼文的結(jié)尾寫道:

        王光祈畢竟是詩人之孫,他的舊詩,在朋儕中實(shí)是最有工力的。他由北京寫給我們的幾首過三峽律詩,做得真不錯(cuò),可惜早已遺失了。

        其實(shí)過三峽律詩并沒遺失,而被人保存了下來,同樣刊載于《追悼王光祈先生專刊》,詩是這樣寫的:

        夔州雜詩

        今夜孤城外,悲風(fēng)戰(zhàn)馬嘶;猿聲過三峽,人語入舟低;

        蜀道仍荊棘,秦軍自鼓鼙;居民苦行役,閉戶水東西。

        白帝城邊樹,春來處處深;征順存大義,入蜀系天心;

        髀肉今難撫,夔巫日又沈;遙憐東逝水,終古尚陰陰。

        萬里瞿塘水,滔滔怒不平;中原還逐鹿,豎子竟成名;

        千載憂難已,深宵劍自鳴;直行終有路,何必計(jì)枯榮。

        不知云外路,已作峽中人;水落黿鼉怒,風(fēng)微日月真;

        野花迷古渡,幽草送殘春;獨(dú)有青城客,勞勞滯此身。

        兩巖如壁立,一線漏青天;喬木臨風(fēng)倒,蒼藤帶雨懸;

        乾坤浮不老,云霧暗相戀;只合同僧住,聽攜買酒錢。

        雷聲才著壁,風(fēng)已過夔門;四面奇峰亂,千年怪石尊;

        江湖如有托,舟楫漫招魂;無限浮生事,凄涼未忍論。

        除這六首過三峽律詩,尚有寫于北京陶然亭的兩首,不妨也照錄于后:

        丁己七夕同彭云生周太玄在陶然亭寓所感賦

        客舍渾如夢,深閨漏正長;百年一彈指,千里九回腸;

        蟾影中天靜,蟲聲永凄涼;西風(fēng)吹白露,秋意已茫茫。

        七月七日陶然亭晚眺

        細(xì)檢平生事,無如此日閑;秋心疎柳外,歸思遠(yuǎn)峰間;

        玉笛時(shí)嗚咽,孤云自往還;樂憂都一瞬,飽食且看山!

        這確是一些“工力”深厚的詩,無論從思想內(nèi)容看,還是從藝術(shù)角度看,都有唐人的傳統(tǒng),關(guān)注現(xiàn)實(shí)、關(guān)注人民。其實(shí),李劼人的舊詩也同樣很有工力,只是真的遺失了。這里,不妨先將他三十年代所寫的艷體詩,引錄幾首:

        題畫七絕

        其一

        楚天云雨總相和,駘蕩風(fēng)情不厭多。短袖春衫聞坐處,肩頭并侍兩哥哥。

        其二

        閑坐窗前看畫圖,玉手稽頰心疑酥。停眸不管春深淺,倩影娉婷認(rèn)故吾。

        其三

        一生得意在多情,越女燕姬莫與京。無限春懷無限意,殢人腸斷臉波橫。

        其四

        心頭滋味說難窮,都在橫眸一笑中。頎問吾兒知道否,近來情緒幾般問。

        《詩經(jīng)》一卷三四合刊 1935年10、15日版

        登鎮(zhèn)淮樓

        西風(fēng)吹起古今愁,畫角聲中萬象秋,吳楚風(fēng)煙收袖底,巢肥山色擁樓頭。

        千家蕭瑟?jiǎng)谏?jì),一代豪華付水流。(旁相公園遺址猶存)。回憶攜游成隔世,(去年偕于心淇來登今淇兒已下世惜哉),茫茫何處覓丹邱。

        題畫四首

        其一

        來并花前立,抱著美人腰。含情共一笑,心事上眉梢。

        其二

        亭亭玉一枝,要與花爭艷。微笑復(fù)微顰,喜紅暈嬌靨。

        其三

        千里來情書,坐向花前讀。心事花不知,白云共相逐。

        其四

        佇立春陰處,纖手插纖腰。明眸傳笑睞,做弄百般嬌。

        關(guān)于這些詩,他曾在給朋友的信寫道:

        去年在重慶時(shí),曾心血來潮,把二十余年未弄過的把戲又玩了一次:做過二十八首七律艷體詩。這個(gè)可以聊呈以博一哂。但回頭一想,自己是中年人,哪能叫人說我荒唐!天地間許多事,做是準(zhǔn)許做,說是說不得的,然則,艷體詩仍不可錄矣。好在還有幾首不太好的五絕七絕,直頭不叫詩,只能叫做屁。當(dāng)眾放屁也是咱們中國的本位文化,故所以恭謹(jǐn)從命。(李劼人:《致天行》)

        后來,其中幾首,干脆以《艷體詩》為題刊發(fā)在1937年2期《人間世》(漢口版),與在《詩經(jīng)》雜志上所刊載的,文字略有變動??梢娝麄兊墓ちΑT瓉?,他們從小就經(jīng)過嚴(yán)格的詩的訓(xùn)練。郭沫若在自己的傳記文字中說過:

        游山玩水,吃酒賦詩的名士氣愈來愈深。東門外的望江樓、薛濤井、南門外的武侯祠、浣花溪、工部草堂,是常游之地。連學(xué)校在停課試驗(yàn)期中,都把課本丟在一邊,和一些興趣相投的人在自修室內(nèi)撞詩鐘、和韻、聯(lián)句、講小說。(郭沫若:《我的學(xué)生時(shí)代》《郭沫若全集》十二卷)

        這興趣相投者,自然有李劼人。他在《中國左拉之待望》中也明明寫著:

        在同學(xué)間如要鬧什么文字上的玩意兒的時(shí)候,或者撞詩鐘,或者對神仙對子,或者次韻杜甫《秋興》八首,大抵總是在一道的。

        他們當(dāng)年“撞詩鐘”“對神仙對子”“次韻杜甫《秋興》八首”,“和韻”、“聯(lián)句”的詩留存下來的少,郭沫若保存一本《郭沫若少年詩稿》。內(nèi)中有這樣一首《吟尹昌衡西征》:

        藏衛(wèi)喧騰獨(dú)立聲,斯人決升徂西征。

        豪華定遠(yuǎn)居投筆,俊逸終軍直請纓。

        羽檄飛馳千萬急,蠻腰纖細(xì)十分輕。

        寨中歡樂知何似,留滯安陽楚將營。

        李劼人也曾有《吟尹昌衡西征》,詩是這樣寫的:

        錦官城外柏森森,將軍走馬去西征。

        非關(guān)陳琳傳神檄,真是終軍請長纓。

        藏鳥康花情重重,寶刀名馬意輕輕。

        籌邊方略何須問,幾時(shí)歸來酒一樽。

        這首詩是后來李劼人回憶了贈給黎本初先生的。從詩的內(nèi)容和形式看,似乎就是他們撞詩鐘活動的產(chǎn)物。由此可見,當(dāng)年他們有如唐人,詩就是生活,生活就是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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