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青年人,對曹聚仁這個名字一定會感到陌生。我要說:這可是一個集記者、作家、評論家、文學(xué)史家于一身的傳奇人物。他采訪過國共兩黨的名人之多,寫作的題材體裁之廣,著作之豐富,評論人和事之獨創(chuàng),在現(xiàn)代文人中實屬罕見。
李劼人長期被忽視,被冷落。是曹聚仁最早也最賣力給予鼓吹推薦。他的《書林新話》(1954 年香港創(chuàng)墾版)、《文壇五十年》《文壇五十年續(xù)集》(1955 年香港新文化版)、《小說新語》(1964 年香港南苑版)、《現(xiàn)代中國通鑒甲編》(1967 年香港三育版)等一系列著作中都有關(guān)于李劼人的評論文字,至于散見于報刊,未收入文集的還不少。對于李劼人的評論貫串了他的晚年(從1954 年到1972 年逝世),如果收集成冊,足足20 多萬字。這些評論文字多發(fā)表于香港、新加坡等地的報刊,內(nèi)地的讀者是不太容易讀到的?,F(xiàn)將他談?wù)摗洞蟛ā返奈淖謪R集于后,以紀念李劼人誕辰120周年,同時,藉此紀念李劼人的“文字知己”曹聚仁先生及其夫人鄧珂云女士。
我手邊這一本中華本《大波》下卷,看來該是海外孤本了,并非我要賣弄什么古董珍品,而是情勢所造成的。記得,三十多年前,即一九三七年九月十四那天,那時,八八師司令部已從茂新面粉廠移往四行倉庫,我們吃了晚飯;孫司令叫我回租界時,到中華書局買一本新出的《大波》下卷來。自愧孤陋,直到那時,我還不知道李劼人先生,寫過那么多種歷史小說,《大波》已經(jīng)出了《上》、《中》兩卷呢?。ㄎ抑蛔x過李氏所譯的《波娃荔夫人》)。當時,我也不知道孫兄為什么那么急于看這部新出版的小說?我自己也買了一本,回到家中,把電訊寫了發(fā)了,立即翻開看了,一直看到三更后,就把它吞下去了。原來是一部寫辛亥革命以成都為背景的歷史小說,寫得真生動夠味;用四川土語夾在對白中,更是生動。第二天上午,我回司令部前,繞道棋盤街,又把上、中兩冊買了來。那天,我在司令部,幾乎廢食忘餐,把《上》、《中》二卷又吞了下去;幾乎連戰(zhàn)訊都擱下來了。孫兄也是如此;他忘記了自己是軍事指揮官,整晚在看這一本小說。又明日,我到中華書局,買了李氏所寫的《死水微瀾》、《暴風(fēng)雨前》,接著吞了下去。李氏筆下的女性,有如左拉筆下的“娜娜”,(不是“娜拉”)。潑刺刺味、好似吃辣椒。這是我和李劼人先生的小說的一段因緣。直到二十年后,他已經(jīng)動手改寫《死水微瀾》;從徐淡如兄的口中,知道海外有這么一個文字知己,而且作過好幾回評介文字,推許他為新文學(xué)家的“白眉”。這又是我和李氏相識的另一小因緣。清詩人趙甌北論詩絕句,有云:
只眼雖憑自主張,紛紛藝苑漫雌黃。
文藝批評,世人都是矮人看戲,隨著別人說短長,自己能有真見的,實在太少了。
不過,海外朋友,成為李氏文學(xué)知己的頗有其人。二十年前,吳仲裁主持文華影片公司,便和費穆商定了,要把這三部小說,攝制影片,有如《亂世佳人》《戰(zhàn)爭與和平》呢。這當然不是今日看重票房紀錄的老板們所能夠了解的了。假使日譯本《死水微瀾》、《暴風(fēng)雨前》刺激了日本影壇,會有影片出來,也在情理之中,不足為奇的。
當李劼人先生的重寫本《死水微瀾》初來香港時,我曾經(jīng)說過如次一番:“香港正流行著傳奇性的浪漫小說(劍俠小說和武俠影片,還是后來的事。)即是以才子佳人為主題的作品;在我看來,仿佛時光倒流,那是五十年前,在上海流行過的“海派小說”。其中的男女,都是東方的“羅米歐與朱麗葉”,實在是摩登化的文素臣、安公子、十三妹、一見鐘情式的戀愛。所謂“美”,乃是三圍、大哺乳與紅唇,穿插其中的有汽車、單樓、夜總會、爵士音樂時代曲、跳舞,一種世紀末的“失樂園”;喝了白蘭地、氈酒,在發(fā)囈語,就是人生美夢!香港真的是天堂?現(xiàn)實社會真的如此嗎?實際上,這些所謂“作家”,他們都住在自己“曼伊帕”中,種種癡人,正在說種種不同的夢話。莫泊桑說:“有一派小說家,將恒久的,粗率的,無趣味的事實,轉(zhuǎn)變了他們的面目,以取得一種意外的動人的奇跡。他們并不管這些事的真實性如何,任意安排許多局勢,加工以修飾與布置,總要讀者格外喜歡或感動。他們小說的布局,是一種很意外的結(jié)合,神巧得引人入勝。中間若干事跡,一件件安放起來,曾合在某一高潮上,這地方便是小說中的核心了。初讀小說時所引起的好奇心,在這一方面獲得了滿足;過此再也沒有一點興趣,于是他所敘述的歷史,也就此告終”。莫泊桑所說的,不正是傳奇小說武俠小說的面目嗎?他們都在說夢話,絕對沒有真實性!
我們再來看李劼人先生的小說,那就一點也沒有傳奇的意味了。他所說的故事,就是我們這一輩人所身經(jīng)親歷的世變。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如黃瀾生、郝又三、孫雅堂這些新派舊官僚,如周宏道、葛環(huán)中這些舊派新官僚,如楚子材、彭家麒、王文炳這些干學(xué)生運動的小伙子,又如幫會出身的軍人吳鳳梧,吃洋教的紳士顧天成;至于那一群紳士領(lǐng)袖,如鄧慕魯、羅梓青、蒲伯英、張表方……沒有一個是英雄,他們都是我們所熟識的,在我們周圍的活生生的人。至于他所寫的川路事件的發(fā)展,并不是一本傳奇,我們不妨看看周善培的《辛亥四川爭路親歷記》。(他是川督趙爾豐的左右手之一,小說中的周禿子,就是他。)和吳玉章的《辛亥革命》(他是早期的四川同盟會成員之一),便明白《大波》所敘述的,完全是事實。但《大波》是小說,不是歷史,卻又不是傳奇小說。
李劼人先生寫《大波》第三卷,寫了十章,所寫篇幅和前兩卷差不多,這只寫到成都的假獨立,到達預(yù)定結(jié)穴之處,仍然有一段距離。第四卷,李氏旁搜博采,在舊版的基礎(chǔ)上,再次醞釀,發(fā)展下去。第四卷,李氏原決定寫四十多萬字,將涉及的史實是:同志軍開進成都維持秩序,鎮(zhèn)壓了叛軍。趙爾豐復(fù)辟陰謀繼續(xù)暴露,在同志軍和群眾的壓力下,尹昌衡殺了趙爾豐;同時,重慶蜀軍政府在吳玉章同志主持下,鎮(zhèn)壓了極其危險的復(fù)辟活動,成渝兩軍政府合流,反動政客胡景伊篡奪了四川的軍政大要,給北洋軍閥袁世凱造成了復(fù)辟聲勢等等。不幸的是,李先生僅寫了四章約十二萬字,就在這色彩斑斕,緊鑼密鼓的歷史場景面前轟筆了。這一來,舊本《大波》下卷,倒更值得我們懷念了。
這一串小說,正如莫泊桑所說的,“還有和浪漫派相反的小說家,他們想給我們以生活的真實印象,絕對避免著虛誕不經(jīng)的事故;他們并不是敘述一段歷史給我們聽,也不想使我們愉快,或溫存我們;但是,要我們?nèi)ニ枷?,去理會事實隱秘而深刻的意義。這一派作家,(莫泊桑也就是這一派的大師,李劼人先生也是這一派的作家。)經(jīng)過了一番考察研究的工作,用了從反省所得的結(jié)果,他們在觀察宇宙、社會和人生。他們想告訴我們的,就是他們首先受了生命的感動,然后赤裸裸地在我們的面前,把它一一指點出來,使我們也得了同樣的感動。在他們作品中,不必造出什么奇跡,使讀者從頭到尾感到趣味;他們只是描寫其中的人物,從生活中某一時期起,沿著自然的轉(zhuǎn)變,到某一時期為止。”我們這一輩,都是經(jīng)過了辛亥革命的大波,我們卻并不了解辛亥革命真正意義,《大波》這小說,卻給我們以深切的啟示。
這樣,我們不妨翻開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重讀一遍,會覺得這兩種小說,互為注解,相互發(fā)明呢。辛亥革命乃是一種盤辮子的革命,滿清王朝是過去了??墒欠饨ㄉ鐣臍堄嘤^點,官僚政治的貪污與無能,一直貫串了北洋政府和國民黨的國民政府,換湯不換藥,一點也沒有進步,直到新中國的到來,才有著徹底的改變。這也是該讀《大波》的因由。
我曾經(jīng)推薦過李劼人的幾種長篇小說:《死水微瀾》、《暴風(fēng)雨前》、《大波》。我說在現(xiàn)代中國小說作家中,李劼人的成就,還在茅盾、巴金之上。李氏,四川人,受法國寫實主義大師佛羅貝爾、左拉、莫泊桑的影響甚深。他寫了一連串庚子拳變以來中國社會變遷之跡為主題的小說。第一種是《死水微瀾》,以成都城外一個小鄉(xiāng)鎮(zhèn)為主要背景,具體寫出那時內(nèi)地社會上兩種惡勢力(教民與袍哥)的相激相。第二種為《暴風(fēng)雨前》,時代為一九○一到一九○九年,即辛丑條約訂定,民智漸開,改良主義的維新運動已在內(nèi)地勃興,到己酉年,一部分知識分子不再容忍腐敗官僚壓制的這一段時期。背景是成都。主要內(nèi)容是寫一個半官半神家庭和幾個當時所謂志士的形成和變化。第三種是《大波》,專寫一九一一年,即辛亥年四川爭路事件。這是近代中國史上一個規(guī)模相當大的民眾運動,因它才引起了武昌起義,各省獨立,結(jié)束了滿清二百六十七年的專制統(tǒng)治。這一運動的構(gòu)成,是非常復(fù)雜的,就是當時參加這運動的人,也往往蔽于它那光怪陸離的外貌,而不容易說明它的本質(zhì)。他把這一個運動分析綜合,形象化地具體寫出。
推薦《大波》給我的,乃是淞滬戰(zhàn)場上的孫元良將軍。那是”八一三“戰(zhàn)事發(fā)生后第二星期,他看見了中華書局的廣告,催我立刻去買來。那是《大波》下冊。他一拿到了書,就發(fā)癡似的看下去。我受了他的暗示,也就吞下了《大波》。再回頭把《死水微瀾》、《暴風(fēng)雨前》也吞下去,有一晚,幾乎誤了我的戰(zhàn)事電訊。后來,我介紹給友人看,他們的反應(yīng)也是如此。在我說來,只有《飄》的讀本曾經(jīng)這么使我感動過。他那小說中的女主角,也是和郝恩嘉一樣凸出的,一個有魔力的女性。
最近,北京的作家出版社已經(jīng)把這三部小說,由李氏自己修正一番,重新刊行了。我昨天重讀新版的《死水微瀾》,依然興奮得很。大陸文化界,畢竟還不是完全盲目的!
日本文藝界,最近編譯《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叢書》十二卷,竹內(nèi)實譯李劼人先生的《死水微瀾》、《暴風(fēng)雨前》為第七卷。海外朋友或許沒看見過中華本《大波》,以為劼人先生并未寫完這部大書;我曾指出改寫本雖未寫完,可是,抗戰(zhàn)前夜的中華本,卻已寫完了。即是說:中華本大波下卷,便是改寫本第四卷的藍本。如有人要替李氏完成此一大書,不妨取中華本來試試看的。這就等著現(xiàn)代高鶚來做了。
且說李劼人先生,改寫《死水微瀾》和《暴風(fēng)雨前》,那是一九五五年六月間的事;那時,他任四川成都副市長,斷斷續(xù)續(xù)把那兩部歷史小說修改好了。依我所了解,《死水微瀾》改動得較多。有一件大變動,便是他把這一串小說中的人物改得統(tǒng)一了。到了一九五六年七月間,他才開始改寫《大波》,第二年夏天,已把上卷寫完了。李氏自言:“我這次安排重寫之前,的確想把它寫得結(jié)實一些。因此,搜集的素材相當多。其中好多是我以前不知道的,好多是知道得不十分清楚的,甚至有一些還證明了我以前弄錯了的。可以說,這次重寫出的《大波》,內(nèi)容方面,比起二十年前寫的,豐富多了。因為素材多,內(nèi)容豐富,書中的人物不得不增加,人物活動的幅度不能不廣闊。又感到《死水微瀾》、《暴風(fēng)雨前》這兩部書中人物,有一些原來都是為《大波》安排的。二十年前寫《大波》時前兩部的稿子寄出去了,不在手邊,由于記得不十分清楚,未曾利用,現(xiàn)在正好利用了。同時,還可把一些埋伏在前兩書的線索,統(tǒng)一上來。比如利用了顧天成,既可以把風(fēng)潮面由城中擴展到鄉(xiāng)間;又可把蔡大嫂的終身作一小小交待;而且還利用了鄧幺姑的同父異母的哥哥,在商人中作一個隨波逐流的代表人物。比如利用了伍大嫂的丈夫伍平,就很方便描寫出巡防新軍與同志軍作戰(zhàn)的實況;同時也把伍大嫂與郝又三的非法關(guān)系作一小結(jié)。還有,利用葛環(huán)中,也容易顯示出當時官場中的兩面派。二十年前那部舊《大波》當中一些人物,凡有代表性的,當然大部分保留下來。有一些,在個性方面,還使其更為突出。”這段話,對于《大波》的了解,該有些幫助的。
這幾天,我把李劼人先生的《大波》各卷及《死水微瀾》、《暴風(fēng)雨前》都找了出來,把他所寫的題記以及“李劼人先生著作整理委員會”的后記看了一回,有些資料,或許可以備日本文藝界朋友的參考。因為日本人畢竟是日本人,不獨對四川話有些隔膜,對于辛亥革命在成都的過程,也未必了然的。他們或許不明白成都的星星之火,才是武昌起義的導(dǎo)火線。要不是端方把武漢的新軍帶到四川去,武昌工兵營的起義,可能會失敗呢!四川局勢之亂,一方面也是端方入川所激成的;關(guān)于趙爾豐在成都同意獨立的蛛絲馬跡,頗可尋味。這都得讀中華本的《大波》(下卷)來交待了。日本朋友沒看過舊本大波下卷,當然看不透了。
《大波》(新版)第一卷附頁上,李氏說到他寫《大波》中的人物:“大波敘說的是真事,在其中活動的,免不了就有真人。真人與創(chuàng)造的人物混和創(chuàng)作的人物混在一起。但也略有分別,即是:對真人的描寫少,而真人的動作也大有限制?!边@和曹雪芹的“真事隱去,假托村言”大不相同。和嚴兄的擬真人、擬真語也不相同。我們且把周善培老人的《川路事件》看一看,便明白李氏寫真人真事之“真”了。當趙季帥決定釋放爭路的民眾領(lǐng)袖蒲伯英、羅子清、張表方(潤)他們那一天,群眾對他們作盛大歡迎,歡迎行列中,有幾個人也正噪噪喳喳在說“我們以前都把羅先生他們當作是救國救民的好人,因才吃了迷魂湯似的聽他們的話。他咋個說,我們就咋個做。他喊我們爭路,我們就爭;喊我們辦同志會,我們就辦;喊我們罷市,我們就罷。到七月十五日他們打來了,喊我們來援救。我們就舍死忘生的撲去救援。如今弄到兵荒馬亂,民不聊生,他先生今天太太平平的出來了。我們也望他們這幾位老先生還我們一個太平日子來過才對啦。”但羅、蒲、張他們似乎還有點不明白這種重大的意義,所以,他們在大花廳把事情商量停妥之后,先是歡欣,后是坦然的,偕同別的官紳們,巍軒軒乘由家里備去的大轎,一到轅門,看見熱情群眾,蜂擁而上,爭著把紅綾向他們的轎上繞來,不等他們開口說話,那比七朋十五的排槍聲還為震耳的千子響火爆,已在轎子前后燃放起來,一直嗶嗶叭叭把他們送到了咨議局。他們真是說不盡的高興。因而自信:“人民還這樣的在愛戴我們,那我們的話,人民一定仍是相信的?,F(xiàn)在我們好好的出來了,怕不只須一紙通告,兩場演說,他們就會歡欣鼓舞,解甲歸農(nóng)了。”他們?nèi)绱俗孕?,以為四川的治亂,果就系于他們的身上。但李氏卻指出這些開明紳士領(lǐng)導(dǎo)了群眾運動,誰知時勢推移,群眾遠遠地向前推進,他們已經(jīng)領(lǐng)導(dǎo)不了了;他們所發(fā)出的通告,等于一張白紙,一點效力也沒有了。這是作者的高明之處。
在《大波》的人物中,李氏筆下創(chuàng)造了一個突出的、樸素的善良的小市民傅隆盛;他是一個做雨傘的工人,他把蒲、羅他們看作是神明,不計一切,愿為他們而犧牲,在歡迎他們的行列中,他站在最前面。結(jié)果,他幻滅了,他目中的神明,對于他們的期待,一點也不能兌現(xiàn),只能說:“再照這關(guān)下去,老子們倒要造反了?!边@就是辛亥革命!
也和曹雪芹一樣,李劼人先生在《大波》中創(chuàng)造了一群精明能干的女人。(左拉也是如此。)貫串在《大波》的起伏浪潮中,黃瀾生夫人(龍二姑娘)是一個出色的角色。那位三山五岳的好漢吳鳳梧替她寫過“速寫”:
瀾生,他那太太么?豈但我知道,但凡在成都住久了的老家,很少有人不知道龍家二姑娘的;瀾生續(xù)娶了這位太太我就一寶押定了,我們這位老兄的耳朵,非拉不可。為啥呢?就因為龍二姑娘名不虛傳,足可承繼母德。模樣兒不算怎么十全十美,可是一生了氣,兩道眉毛一撐,兩眼眼睛一瞪,那可要人受!
他說她一生了氣,憑你啥子金剛天王,都會低眉下拜的。她還自看自贊中,記起了她丈夫瀾生對她說的話:“你發(fā)起氣來,實在比笑起來還好看。”她在那樣的士大夫官僚門第中,有一大堆情人:一個是她的陶二表哥,啟發(fā)她的情竇。一個是她的大姊夫?qū)O大哥,說她連眉毛里都有韻味。她的丈夫,成為不叛之臣是不必說的了。還有一位妹夫徐獨清,是一位近視眼的教書先生。還有正在她的裙子下發(fā)癡的年青內(nèi)姪楚子材。在她的心頭,時時把這些情人展覽著,有的是紹興老酒,有的是竹葉青,有的是茅臺,各有各的香甜和不同的刺激。她是一個能夠旋轉(zhuǎn)乾坤的人。以她的丈夫黃瀾生那樣老于官場,以孫雅堂那樣干練,以吳鳳梧那樣油滑勇于冒險,然而臨到最緊要關(guān)頭,瀾生徬徨不能決,孫大哥也給風(fēng)浪嚇住了,獨有她冷靜地支持吳鳳梧的“決然一擲”,把大權(quán)抓到手中來了。她對吳鳳梧說:“吳老權(quán),這樣好了,我替他答應(yīng)下,你只管把札子拿來就是了!”這樣,吳鳳梧做定了他的標統(tǒng),瀾生做了軍需官,孫雅堂做了書記官,實際上,她才是真正的標統(tǒng)。在革命狂潮中,那些畏首畏尾的男人,連尤鐵民、王文炳、楚子材在內(nèi),都是不中用的,只有這位有決斷的黃太太,才真正把握了“革命”。
日本河出齋房新社陸續(xù)出版了《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全部十二卷,已出版的,有竹內(nèi)好譯的《魯迅》《茅盾》為第一、二卷,……竹內(nèi)實譯的李劼人列第七卷,克亮先生說:“在這十二卷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竹內(nèi)實譯的李劼人,這是首次在日本介紹李劼人的小說。老實說,李劼人的作品在中國文壇上,仍不受到真正的認識和評價;這位以翻譯法國文學(xué)作品和以寫實主義的筆調(diào)來刻畫清末民初,在四川的社會變遷而出色的作家,在一般的中國讀者(特別是年青的一代)中,的確非常陌生,原因是他的作品不多,并且全部都在中華書局出版,如短篇集《好人家》、《同情》,長篇《死水微瀾》、《暴風(fēng)雨前》、《大波》,俱已絕版。讀者不易讀到,而介紹和批評的文章也很少,所以認識這位作家的作品的讀者實在不多。近年作家出版社雖然重印了他的幾部長篇小說,但似乎也沒有引起廣大讀者的注意,在海外,除了曹聚仁先生有專文討論過他之外,就很少人讀起他。如今日本的文化界竟然有人注意他,并且譯出了他的《死水微瀾》和《暴風(fēng)雨前》兩部小說,倒是使我有點意外之感?!保ㄈ兆g新書是豪華的精裝本,僅印四千部。)
克亮先生,他既一本正經(jīng)在談李劼人的小說,且讓我來替他補注一下。《大波》這部歷史小說,究竟李先生寫完了沒有?我們應(yīng)該說是已經(jīng)寫完了,或許克亮先生沒有見過。這部寫辛亥革命以四川成都為背景的小說,先出上、中兩卷,到了下卷出版,已是“八一三”戰(zhàn)事發(fā)生后的第二月。其后,日軍進攻,上海成為孤島;國內(nèi)文士,大半流轉(zhuǎn)在西南大后方,因此,這一本“下卷”,很多人未看到過。但,劼人先生實在已經(jīng)把它寫完了。辛亥革命已完成第一步,成都已經(jīng)獨立,蒲伯英已經(jīng)做了都督,黃夫人也已出了頭了。不過,也可以說是沒有寫完,那是新中國建國以來,李氏任成都副市長時期;他一面養(yǎng)病,一面改寫,寫到了第四卷,只寫了五分之一,便在成都逝世了。改寫本的第四卷,便是舊本的第二卷的后半。舊本的下卷,在預(yù)定計劃中,便是第五卷。假使有人要替他續(xù)寫的話,下卷正是李氏預(yù)定的輪廓。依李氏的預(yù)定,他原想如左拉那樣,要把辛亥革命到五四運動,另寫一部小說的。
——書林新話之十
筆者,前天晚上,在某書店,為了買《收獲》的事,幾乎和一位不相識的朋友鬧了不快意的趣事。因為北京出版的《收獲》雙月刊,到得不多;我曾在幾個月前,請店中務(wù)必替我留下一本。某君也要買這一種雜志,看見店中替我留下了,他卻失望了,因此,咕嚕了一陣子。我呢,也只能自私一點,拿到這兩本雜志便走了。這件小事,也正說明了海外人士對這一種文藝性雙月刊的注意。這種雙月刊,也可以說是文藝季刊的復(fù)活,主編的巴金、靳以兩先生以及寫稿的作家,也差不多就是文季的舊人。過去八年間,中國文藝作家,由于解放后,文化工作太繁重了,舊時作家,差不多都擱下筆來了;《收獲》的刊行,在我們印象中,乃是舊作家重新轉(zhuǎn)到寫作圈子中來的新《收獲》。
我這么自私地把《收獲》拿回來,翻開來就是看李劼人先生重寫的《大波》(上卷);前晚,看到三更后,昨天看了一整天;我曾出門看朋友,就在巴士上一直看了去,在鉆石山的仄徑上,也連走邊看;昨晚,又看到了三更后,總算把這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看完了??赐炅艘院螅揖蜕焐鞈醒?,把昏沉沉的頭在冷水中冰了一下;我舐了嘴唇,好似吃飽了的貓,舒舒適適又坐下去了。這部長篇小說,并不曾使我失望。
原來,李劼人先生(他是介紹左拉、莫泊桑那些寫實小說的法國文學(xué)之一人。)他曾用近百年歷史演變,從庚子拳變到辛亥革命作背景,寫了三部長篇小說:《死水微瀾》、《暴風(fēng)雨前》和《大波》;《死水微瀾》寫教案在成都的波動,《暴風(fēng)雨前》寫辛亥革命的前夜,《大波》寫辛亥革命的初期,規(guī)模頗近于左拉的長篇小說連叢,風(fēng)格也頗相近。過去五十年間,算得上長篇小說的實在太少,他這三部小說,可以說是新文學(xué)中的最高成就。這三部小說,都曾于十五年前在上海中華書局出版,可是《大波》出版時,中日戰(zhàn)爭已經(jīng)發(fā)生,因此流傳得很少,幾乎連文藝界朋友都不曾看到過。直到前年,他才重新把這三部小說修改一遍,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刊行,這才為世人所注意。不過,他的修改本,如《死水微瀾》,修改得最少,也最夠味?!侗╋L(fēng)雨前》,修改得太多,太不近于左拉的風(fēng)格,也可以說是最失敗的了。本來,李氏(他這幾年,擔任成都副市長)聲言,要把《大波》大大地修改,(李氏自以為《大波》寫得最壞,我們卻認為《大波》寫得并不壞。)會失去原來的風(fēng)趣,連忙寫信去忠告他。依《收獲》所刊《大波》上卷看來,他修改得頗成功的,他并沒有變成清教徒。
李氏的小說,忠于歷史的事實演變的,但,他不是借小說來說教。(李氏自言:《大波》敘說的是真事,在其中活動的,免不了就有真人。真人與創(chuàng)造的人物混在一起。但也略有分別。即是:對真人的描寫少,而真人的動作也大有限制。)他不是寫歷史小說,時代的輪廓卻很鮮明。他所創(chuàng)造的人物,都很生動,躍然紙上,卻又不情節(jié)離奇。尤其是女人,他所創(chuàng)造的女人,如蔡大嫂、伍大嫂、黃太太(龍二姑娘)都是帶有辣味的,使人看了有說不出的快感。龍家那位小姐,都是性的解放者,這位黃太太,她和那幾位姊夫,都有一手的,而這故事發(fā)展中,和一位遠親(表侄)楚子材正搞得火熱。她的丈夫黃瀾生是在他的手掌中打滾的,但他的妹妹龍三姑娘又和他的丈夫搞得火熱。這樣微妙的男女關(guān)系,穿插在時代大變動的波瀾中,顯得格外夠味。這回,李氏的修改,并沒有把黃太太進入節(jié)堂,楚子材依然是她的情人,只替龍三姑娘找了一個男人,不知下卷中,如何交待的。
李氏自言:“因為素材多,內(nèi)容豐富,書中的人物不得不增加。人物活動的幅度不能廣闊,又感到《死水微瀾》、《暴風(fēng)雨前》這兩部書中人物,有一些原是為《大波》安排的?,F(xiàn)在可把一些埋伏在前兩書中的線索,統(tǒng)一起來。如利用了顧天成,既可以把風(fēng)潮面由城擴展到鄉(xiāng),又可把蔡大嫂的終身作一小小交待。而且還利用了鄧幺姑的異父異母的哥哥在商人中作一個隨波逐流的代表人物。比如利用了伍大嫂的丈夫伍平,就很方便描寫出巡防兵新軍與同志軍作戰(zhàn)的實況,同時,也把伍大嫂與郝又三的非法關(guān)系作了小結(jié)。還有,利用葛寰中,也容易顯示出當時官場中的兩面派?!彼杂锌付Φ钠橇Φ?,《大波》不曾使我們失望的。
讀完曹聚仁先生關(guān)于《大波》的這些評述,我相信讀者一定會說:真不愧為一個“文字知己”。
這里,還得順便簡單地向讀者交待一下我是怎樣知道曹聚仁先生的。那是1978年冬,南京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率先召開了一個關(guān)于胡風(fēng)與現(xiàn)實主義的學(xué)術(shù)研討會,我應(yīng)邀出席了會議。該院所編輯的內(nèi)部刊物《文教資料簡報》負責人姚北樺先生約請我編輯郭沫若、李劼人的資料。我滿口答應(yīng)了?;匦:螅愫臀榧觽愅九苁∥y(tǒng)戰(zhàn)部、市府辦公廳、查閱有關(guān)檔案,又跑圖書館,走訪李劼人的親屬及友人、學(xué)生……很快編輯了一個李劼人專輯。
1983年我有幸參與了由四川作協(xié)分會、省社科院文學(xué)研究所、四川大學(xué)中文系及學(xué)報編輯部、四川師范學(xué)院中文系及學(xué)報編輯部等單位共同發(fā)起和組織的李劼人創(chuàng)作研討會的整個會務(wù)工作。會議于3月11日到15日在成都召開,大專院校、研究機關(guān),出版機構(gòu)、文藝團體和文學(xué)評論及研究工作者、李劼人的學(xué)生等40余人出席了會議。代表們各抒己見,對李劼人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地位,李劼人作品的學(xué)術(shù)成就等問題展開了熱烈討論。會后,先后編輯出版了《四川作家研究》、發(fā)表了李劼人著譯目錄及有關(guān)史料。還成立了李劼人研究學(xué)會……先后出版了《李劼人研究》、《李劼人的品與文品》等著作。
不久,中國社科院文學(xué)所承頭聯(lián)合高等院校和出版單位編輯一套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資料叢書,《李劼人研究資料》名列其中,邀請伍加倫和我負責。編好后,甘肅人民出版社主動向編委會要了去。該社不但沒有按計劃出版,而且將書稿也給遺失了。重慶出版社當時啟動了出版一套中國現(xiàn)代作家評傳叢書的計劃,邀請我擔任《李劼人評傳》的撰寫,我滿口答應(yīng)了,沒幾時,我調(diào)到四川大學(xué)出版社擔任領(lǐng)導(dǎo)工作,同時還負責國內(nèi)外研究生、進修生的培養(yǎng),實在忙得透不氣來,未能完成評傳的寫作!這是我深感遺憾的兩件事,至今還非常內(nèi)疚,辜負了好些人的善意而心不安。
值得慶幸的是:在編輯資料、準備撰寫評傳的過程中,李劼人的女兒李眉同志,曹聚仁的夫人鄧珂云女士,弟弟曹藝先生,美國進修生巴乃訶、日本友人竹內(nèi)實、《死水微瀾》法文譯者溫晉儀女士等都給了我們以大力支持和幫助。特別是李眉和鄧珂云女士。李眉同志在北京、在成都多次接待我們的訪問,提供許多寶貴資料和難得的信息;鄧珂云女士不但盡力為我們提供了曹聚仁評論李劼人的文字,圖書,還給了我們不少復(fù)印件,甚至將原件也郵寄我們閱讀,實在令人感動!今天,這些材料得以和讀者相見,應(yīng)當深深地感謝李眉、鄧珂云兩位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