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海子,中國當代優(yōu)秀的抒情詩人。《春天,十個海子》是他的最后一首詩,在情感意蘊、意象選用上,此詩更個人化、更具有獨異的氣質。讀海子的詩歌亦是和詩人靈魂的對話,本文擬采用文本細讀、心理分析的手法來把握此詩的精神緯度。體會詩人的靈魂在“十個復活的海子”和“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兩個精神向度間的撕扯,以及濃厚的悲傷、幽美的絕望。
關鍵詞:精神向度 意象 黑夜意識
作者簡介:閆文,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專業(yè):現(xiàn)當代新詩研究,導師:張洮洲。
海子,當代文學史上的一位詩人,也是安徽省安慶市一個小村里一位父親的兒子、三個男人的哥哥。很多懷念海子的文章會寫到,“活到今天的話,海子會有**歲了吧”之類的話,他們之所以做如此假設,那也倒未必是因為摯愛海子。作為活著的人,或許有種情結,一種虛擬“靜”的情結,一個幻想時間停下來的情結。當太多的想法沖擊著神經高速,當它實在不堪重負,你會作如此虛擬,那是對心靈故鄉(xiāng)的憧憬。但是離開的人已經離開,任何深情的生者的緬懷都逃不開死亡的靜和蒼白。死亡是最大的公平,為什么?因為逝去的人不會再去糾結意義與價值,而且所有人終歸一死,所以生時所有的問題就不復存在了,貌似是得到最大的公平了。
春天, 十個海子全都復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
你這么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么?
“春天”,是不消得繼續(xù)闡釋的,那么多的重生、規(guī)劃、期盼都可以把期限定在春天。這是個美好的季節(jié),經冬的僵直和麻木就要在剎那間瓦解崩潰。詩人不還說“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嗎?不管怎么,詩人一定程度上還是茍同大眾的喜好的——向往春天。用到“向往”這個詞時,說明春天已經不再僅僅是季節(jié)的代名詞,亦是人們心中的某種寄托。在《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里,海子說,“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或許可以望文生義的理解,春天會給他帶來所謂的幸福感——塵世的幸福;抑或在春天,他將獲得這個幸福。他給了自己這樣的一個心理暗示,他告訴自己今天且在贖罪中,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仿佛幸福明天真的就降臨了。
所以在這個熱烈的季節(jié),十個海子全部復活,在春天特有的光明的景色中,呈現(xiàn)一派狂歡的氣氛。十個海子是海子,一個海子也是海子,他們只是整體海子的一個部分。但這“一個海子”,這個既沒有死亡、亦沒有體驗復活的海子,注定要被嘲笑,因為他是一個“野蠻而悲傷”的海子,就像張楚所唱“孤獨的人是可恥的”,同樣,“野蠻而悲傷”的人也是不受歡迎的。日常生活中,我們不需要這樣不合時宜的人,我們不喜歡痛苦,亦逃避拷問靈魂,我們喜歡那無所不在的蒼白的滿足和虛幻的歡樂;我們不喜歡深刻,不喜歡孤獨,我們喜歡靈活熱情左右逢源嘻哈膚淺熱鬧無比?!耙靶U而悲傷”,注定是落落寡合的。“野蠻”,意味“你”的執(zhí)拗和封閉、和文明優(yōu)雅無緣;“悲傷”,意味“你”的敏感和痛苦,和幸福絢麗無緣。詩人,查海生,一個何等聰慧之人,十五歲到北大學法律、十九歲執(zhí)教于中國政法大學的年輕人,怎么不能意識到自己身上積久而成的不合時宜的“野蠻”和“悲傷”。當他走進昌平的一家小酒館,對老板娘說“我給你們朗誦詩歌,能給我酒喝嗎?”而被婉拒的時候;當他鐘情的“四姐妹”相繼離開的時候……一方面,詩人意識到自己的“遺世獨立”;另一方面,也沒有一根社會性的繩子將他緊緊捆住,以免他越走越遠。借用王家新的一句詩“終于能按照自己的內心寫作了,卻不能按一個人的內心生活”(《帕斯捷爾納克》)。寫詩的人所固守的精神世界和現(xiàn)實生活是格格不入的,海子鐘愛的荷爾德林有句名句:“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但是究竟有多少人能夠詩意的棲居?有的話,也只是面對堅硬現(xiàn)實而無可奈何地歸隱心靈吧。復活的“十個海子”和“野蠻而悲傷”的海子,構成了詩人內心兩個向度的撕扯,但最終真實的海子還是長久的沉睡了下去——無可挽救的痛苦的靈魂。
春天, 十個海子低低地怒吼
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亂你的黑頭發(fā), 騎上你飛奔而去, 塵土飛揚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彌漫
“十個海子”大聲的嘲笑;“十個海子”低低的怒吼;“十個海子”跳舞唱歌……他們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鎮(zhèn)壓著敏感而倔強的悲傷的海子。竟而至于“扯亂你的黑頭發(fā), 騎上你飛奔而去, 塵土飛揚”,“扯亂”、“騎”、“飛奔”這些動詞被駕馭的驚心動魄。它們是詩人矛盾糾纏的內心的場景式的外化,“你”——這個野蠻而悲傷的、受挫的、無助的一個?!笆畟€海子”可以象征著詩人心理渴望成為、或者部分存在著但是比較脆弱的性格特征,它們是強勢、勇敢、樂觀、靈活、優(yōu)雅……正是因為生活中這些性格因素稀薄、不成形,所以在詩人的幻想中才格外的強大。也可以將其理解為詩人生活中一些積極的社會性的因素,比如愛情、友情甚至是作為中國政法大學老師的身份。但是骨子里頭的“野蠻而悲傷”才是根深蒂固的。
讀者也會困惑于其中的“你”、“你和我”、“十個海子”、“一個海子”之間的角色關系。在第一節(jié)中,詩人主體是“缺席”的;而在第二節(jié),主體卻是“在場”而不“參與”的。只是出現(xiàn)了“圍著你和我跳舞、唱歌”。之外,再也沒有出現(xiàn)第一人稱“我”。然而“你”就是“我”,從第一節(jié)中對自己痛苦的質問到第二節(jié)靈魂的受難,“我”其實是無所不在的。人稱的變換不僅出于表達的需要,它還折射著詩人的抒情姿態(tài),隱含著他的自我意識,甚至世界觀。在大多數(shù)浪漫主義詩歌中,第一人稱單數(shù)“我”是最常用的的人稱,如果詩人出于需要而使用了其他人稱,那也是可以和第一人稱相互置換的。詩人故意不涉及第一人稱單數(shù),似乎執(zhí)意要讓那個身臨其境地感受著、痛苦著的“我”留在詩外,或者說他不斷地撤出語境,以保持某種超然的姿態(tài);另一方面,這個不在場的“我”,卻又似乎一直處在語境的中心,所有的語象從一開始就打上了他獨特的生命印記。
“你被劈開的疼痛在大地彌漫”。像預言一樣,既道出離開的方式(臥軌),又暗示了他的“自殺情結”。大地是厚重的,能承擔并包容一切,“你”的疼痛用這種方式凝聚并消散了。
在春天, 野蠻而復仇的海子
就剩這一個, 最后一個
這是黑夜的兒子, 沉浸于冬天, 傾心死亡
不能自拔, 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xiāng)村
春天和“十個海子”的“救贖”算是告罄。這最后一個“海子”帶有復仇王子的氣質。他屬于黑夜,屬于寒冷,屬于死亡。復仇,復誰之仇?那就太多了。當一個人有了仇恨的意識,隨便的物象都會成為他復仇的對象。然而其實作者要說的并不是“復仇”。那只是種決絕的姿態(tài),一種和幸福、美好、愛情、城市……徹底決裂的姿態(tài)?!澳吧?,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有人說,這是一首溫情的詩,帶有母性的柔和、博愛、寬容,具有海子早期詩作的純美氣質。但我認為這種解讀是表面的:溫情脈脈的話語也難以遮掩詩人內心的孤立——我只愿面朝大海。塵世的百般幸福:有情人終成眷屬,有一個燦爛的前程……請盡情追求并享受吧。詩人已經在心里遠離了這些幸福的因素。面朝大海當然就背對著眾人,塵世的喧嘩熱鬧之外,有詩人決絕而執(zhí)拗的背影。剩下的這最后一個“海子”,也是真實的海子,是詩人內心的孤獨、絕望的表現(xiàn)。這樣的靈魂,就像一個悲劇英雄,雖然不同凡響,但終歸是塵世的局外人。當被所有的灰色、消極因素重重包裹,溫情和幸福就被徹底的抹殺了。
“這是黑夜的兒子, 沉浸于冬天, 傾心死亡”。“黑夜”是白晝的背面,它令人感到神秘、捉摸不定。沒有一個內心與環(huán)境和諧的人會首先選中黑夜,那些進入黑夜者是被驅入者,是一些漂泊的靈魂。黑夜自古在詩歌里即與死亡詩學相連,海子的黑夜意識中,由無邊的孤獨感引發(fā)的死亡聯(lián)系和死亡詩學,是海子抒情詩里最令人矚目的危險風景。如《我請求:雨》:
我請求熄滅
生鐵的光、愛人的光和陽光
我請求下雨
我請求
在夜里死去
海子詩歌里的黑夜意識出現(xiàn)了最黑暗、冷酷、窒息、棄絕的一道色彩。這種黑夜意識本質是一種終結意識和死亡臆想,對人間之愛的抹殺和滅絕。它是與海子精神世界的另一面——厭世情緒深深相關的。在海子的詩歌圖景中,往往既表達眷戀塵世的美好向往,又不時顯露走向死亡的厭世情感,他的靈魂和詩歌,也都在這兩極中做著矛盾和痛苦的掙扎和徘徊。他的這一種黑夜意識,是一種極端情緒和臆想的表露。當然,由其由其支配下的與死亡相關的一類特定的黑夜審美情感,還是具有其復雜而獨特的詩歌美學價值的。海子令人顫抖、沉痛的體驗著黑夜中的孤獨和死亡。他將黑夜理解為終結的時刻,個人靈魂在廣大存在背景中被無邊袒露的時刻,個人體驗被無限放大和擴展的時刻。正是這樣的理解和體悟,他才會對黑夜里隱秘、孤寂、落寞的死亡發(fā)生敏感的嘆息。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 遮住了窗子
它們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 吃和胃
一半用于農業(yè), 他們自己繁殖
大風從東吹到西, 從北刮到南, 無視黑夜和黎明
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然而這個野蠻而復仇的海子雖然棄絕塵世的幸福,但是亦有自己的鐘愛——“熱愛著空虛而寒冷的鄉(xiāng)村”。鄉(xiāng)土是人的生命之根、存在血脈和歸宿形式,觀照鄉(xiāng)土一直是文學的永恒母題。作為農民的兒子,海子是都市的浪子。都市機械的轟鳴、摩天的樓群與冷漠的人潮交織的紛亂喧囂,在驅趕走恬靜舒緩的田園詩意同時,也把他逼向孤寂失落的一隅,使他染上都市憂郁癥。在異化的困境中,眷戀鄉(xiāng)土自然、拒斥工業(yè)文明和為汲取鄉(xiāng)土生命的靈性純樸等諸種因素,決定了海子的情感天平不自覺地向未被現(xiàn)代文明浸染的鄉(xiāng)村和自然傾斜,并把它作為靈魂的家園和棲息地。表述上的虛擬性,使故鄉(xiāng)有時并非具象的實有,而轉化成某種意念、情緒和心象,這種對記憶想象中的鄉(xiāng)土有距離的審美虛擬和關照,為鄉(xiāng)土罩上了一層古樸而渺遠的夢幻般的情調。但是感恩的“麥地之子”,沒有僅僅為詩歌包裹一層鄉(xiāng)土意象,而是在更高層次上逼近了鄉(xiāng)土文化美麗而悲涼的基調與實質。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 遮住了窗子它們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 吃和胃一半用于農業(yè), 他們自己繁殖”。這是一個農村的家庭,也是整個鄉(xiāng)村生活的縮影,自足的、封閉的、充實的。谷物高高的堆起意味著豐收,豐收總是喜悅的,但是它更大的作用在于滿足一家六口人對食物的需求。僅僅呆在“空虛而寒冷的鄉(xiāng)村”,不需到外界謀取任何的生活發(fā)展途徑,就可以安心的生活到下一個收成的季節(jié)。或許詩人就可以以此為籍口,作繭自縛,順著自己的心意疏遠都市文明。鄉(xiāng)村是“靜”的,沒有勞心傷神的可能,所以充滿著恬淡的意味。甚至有點像陶淵明筆下的“世外桃源”了,當外界風云巨變、轟轟烈烈、光怪陸離,當現(xiàn)代化的車輪像列車呼嘯而過,這里上演了一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大風從東吹到西, 從北刮到南, 無視黑夜和黎明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以為此句是本詩中最有哲學意味的一句。有種天地悠悠的感覺,有種“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情懷。何解?“大風”永不停歇、永遠存在,是個相對不變的“常態(tài)”,就像古人詩中常展現(xiàn)的悠悠天地,奔騰不息的江水,山間之清風,江上之明月。大風呼嘯著,并不會顧及黑夜和黎明的交替,所以自然也不會有所謂的“曙光”可言。就像一個地方常年陰雨連綿,就不會有“曬傷了”的憂慮;就像一個參破紅塵的人,沒有喜怒哀樂可言。同時也就是因為它的常在,才會更增一種荒涼的感覺,一種世外的荒涼,沒有人氣,不是張愛玲的那種浮世的蒼涼。海子的另一首《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中寫道:“走在路上,放聲歌唱,大風刮過山崗,上面是無邊的天空”。營造的也是這種在荒涼的天地中,大風肆虐,而人是孤獨的,尋找意義和寄托的方式是“放聲歌唱”。海子最后不只是嘲諷戲謔還是耿耿于懷的追問:“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啊,海子,“你所說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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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金肽頻編:《海子紀念文集(評論卷)》,合肥工業(yè)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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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張清華:《黑暗內部傳來了裂帛之聲——由紀念海子和駱一禾想起的》,《山花》,2010年第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