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苑
《裂變與新生:民國文化思潮述論》,丁偉志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1月版
兩年前,我接受中國社會科學院青年學者訪談學部委員的任務,第一次見到久仰的丁偉志先生。幾次約談訪問使我收獲很大。當時丁先生告訴我,和陳崧老師合作完成《中西體用之間》后,又以一己之力獨撰一部民國文化思潮的通論著作,已近殺青。這就是丁老的得大著《裂變與新生:民國文化思潮述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1月版)。
讀罷此書,總的感受是著作對民國文化思潮論述周全、公允持正,但絕不因此影響判斷和評價之犀利。尤其是作者對當代文化路向的關切之情和深入學理思考,力透紙背。
改革舊文化的過程就是新舊文化沖突的過程,“國情論”往往成為拒絕變革者的一種借口說辭。在文化變革尚未完成的今天,“國情論”依然有較大市場。那么“國情”與文化革新之間是什么關系?作為一種值得分析的近代歷史文化現(xiàn)象,它對當代文化建設有什么借鑒意義?如果說以往論者容易就史談史,那么此著則十分重視文化轉型的現(xiàn)實意義,對“國情論”的具體分析和批判正是以此為出發(fā)點。
舉例而言,著作指出,很多新文化同仁在章士釗主編的《甲寅》月刊發(fā)表文章,《甲寅》實際成為新文化的前導開路。它較早鮮明反對復辟,宣揚共和政治體制的優(yōu)越性,闡明民主主義啟蒙的價值。帝制派當時就以“共和不合國情”論,鼓噪中國不適合實行民主共和制度,應該恢復帝制?!都滓纷髡呱疃汝U述民主共和制度的先進和普遍性,指出絕非中國國情不宜實行民主共和制度,倒是歷來受到專制統(tǒng)治者推崇的儒家學說往往被利用作為延續(xù)專制制度、拒絕制度變革的擋箭牌。著作揭示了“國情”是專制者實行專制統(tǒng)治、攫取國家利益的借口,戳穿了拒絕變革者的面具。百年間文化變遷的歷程深刻告訴我們:近代文化和社會進步正是在屢屢與所謂“國情論”的斗爭說理中獲得前進?!皣檎摗钡某霈F(xiàn)往往與拒絕制度變革、文化改良相聯(lián)系,不能不令人警惕深思。
文化變革過程中,需要處理三個層面問題:第一,引進什么樣的新文化。第二,新舊文化是否能夠“調和”并且怎樣“調和”。第三,如何對待文化遺產。這三者都是關系到今天文化變革的重要問題。毋寧說,近代以來的文化史就是這三個問題交互論爭、逐漸遞進的變遷史。
引進什么樣的新文化,自從新文化同仁樹起“科學”和“民主”大旗之時,這個問題就已基本解決,此后歷次文化論爭都對此沒有多少異議。那么文化沖突就主要表現(xiàn)在如何處理新舊文化的關系,尤其是如何對待文化遺產這兩個相互交錯的問題上。
文化的新陳代謝本是常態(tài),但在社會變遷劇烈的近代,則成為沖突迭起、值得探討的問題。中西文化的調和會通說起源很早,著作梳理了自明末以來徐光啟、張之洞、康有為、嚴復、杜亞泉、李大釗及章士釗等人的說法,指出章氏“新舊調和論”的提出,使五四后關于文化問題的探討上升到一個較高的理論層次。其價值在于抓住了當時文化革命倡導者們“忽視文化傳承關系這一立論上的嚴重疏漏”,肯定了“舊為新基”這一文化演進公理。但是,守成派最終選擇“迎新不如守舊”,革新派則有偏激的“主觀的故意主張”之嫌。其后梁漱溟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對東西文化進行整體的綜合比較研究,做出了獨具特色的哲理思考。他對“人權”、“個性”、“平等”、“自由”等的認識達到了新文化同仁的高度,但他的孔學思想又使他往往憑一己愛憎而信口偏頗,喪失了對中國文化現(xiàn)狀的理性評判。
近代初期直至一戰(zhàn)結束,“東方文化救世論”始終是守成派的文化歸宿。這一論調隨著一戰(zhàn)后資本主義復蘇和社會主義的興起而破產。其后具有學理價值的一派,是作為“新文化”有力“反對者”的“學衡派”的興起。著作對“學衡派”的分析條索分明、全面精到,指出其價值在于提出了文學遺產如何定性、如何評估這樣一個根本理論問題。吳宓等人所倡導的“新人文主義”以人本主義為基礎、融匯中西文化的設計,基本告別了對傳統(tǒng)文化的依戀,也不同于歐化論調,“有著獨特的一套文化理論”,當屬“新文化營壘中的一翼”。不過“學衡派”與新文化同仁的分歧,還是在于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著作指出,“學衡派”對精英文化的厚愛和對庸俗文化觀的抵制,都具有認識論上的重要價值,但對啟蒙思潮的不認同則是其致命傷,不能正視科學對人文的推動作用使其陷入無法圓說的文化困境。
“學衡派”較為清晰地提出了科學與人文、人生的關系問題,其后“科學與人生觀”論戰(zhàn)正是對此問題的全面展開,論著分析詳盡,此不贅述。重要的是,如何對待文化遺產的問題仍然困擾著文化改革進程中的國人,直到胡適的“整理國故”運動,方才做出了一個高明的示范,指出了一條有效的道路。
“整理國故”運動的口號“研究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表現(xiàn)了鮮明的文化革新傾向。但是對其提出批評的卻不僅只是一些文化保守人士,而是有很多胡適的同道朋友如吳稚暉、陳西瀅等都批評甚烈,或指責引導青年鉆故紙堆,或批評非當務之急。但胡適給予了正面解釋,他在回答為什么要考證《紅樓夢》(《胡適文存》三集卷二《廬山游記》)時說:“在積極方面,我要教人一個思想學問的方法?!薄拔乙倘艘啥笮?,考而后信,有充分證據(jù)而后信?!?/p>
面對無法回避的文化遺產,胡適提出懷疑和實證的科學治學方法,從方法論上解決了如何改造傳統(tǒng)文化、更好地創(chuàng)造新文化的問題,這是胡適對文化改革的重大貢獻,直接影響了中國現(xiàn)代學術的建立和走向。著作對“整理國故”這場“既開風氣又為師”的實踐給予了較高評價,令人信服。
著作論述上的最大特點是從學術出發(fā),將文化現(xiàn)象放置歷史條件下進行公平持正的分析,而不以某些意識形態(tài)為評判標準,故而評價周全妥當,在此不展開論述。要強調的是,正如我前面所說,近代文化沖突往往歸結到如何處理傳統(tǒng)文化問題,因此作者在此著終論部分,對“傳統(tǒng)文化的性質與作用”做了歸納性闡釋。這是一篇高屋建瓴的文化總結,值得細讀。其核心是“如何估量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作用與價值”,指出傳統(tǒng)文化是多元的復合體,在發(fā)展變遷過程中儒家文化的“道德化”特征成為影響強大的文化走向。面對近代以來的文化變遷,最要警惕的是狹隘排他的民族偏見,如此方能順利實現(xiàn)文化的現(xiàn)代化。
時至今日,隨著全球化進程步步深入,中國文化與外部文化匯通加深但仍時有摩擦,有時是文化慣習本身的沖突,有時是新舊制度轉型造成或反映出來的文化沖突,這是近代文化變遷留給當代人的未完成的歷史課題,此著可為后人呈現(xiàn)豐富深刻的歷史借鑒。
著作具有相當高的學術價值和現(xiàn)實文化價值已如上所述,這里還要強調其不容忽視的學術史意義。以后進的眼光看,現(xiàn)在似乎不是一個通史引領風頭的時代。學界在批判50年代以來的教條政治史、通史中,迎來80年代的思想解放浪潮和文化熱浪潮。90年代后學脈流變迅速,種種新學科史、跨學科史和新研究方法仿佛瞬間涌現(xiàn),遮天蔽日,后學者往往因“史學碎化”而迷路,更易丟掉對歷史發(fā)展的“基本認知”。我認為,作者此著正可作為當下史學園林中一幅嚴謹?shù)淖鴺耍兄谔岣咔嗄旰髮W對近代文化的整體認識能力。
在訪談中我得知,丁先生學術道路上有三位老師:田家英、胡繩和黎澍,丁先生多次表示對他們治學風骨和才華的推崇。從這部著作中,我們依然能夠看出丁先生與師長輩學者共同的治學品格,那就是對民族文化走向的深重關切和理性思考?!吨形黧w用之間》和這部《裂變與新生》延續(xù)了同樣的思考,即近代文化的核心問題——如何對待西方文明、現(xiàn)代文明,如何評估文化遺產、改造傳統(tǒng)文化——這也是這本書的邏輯主線。總之,這是一部主線分明、問題突出、關懷高遠的力作,不僅有深厚的資料分析,更有當下青年學者所缺乏而應力補的歷史“識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