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潘采夫
在記憶里,我七八歲就學會了騎車,個頭兒還沒車把高,從28車的大梁下面跨腳蹬子,意氣風發(fā)得像在草原上騎馬。那時候村里根本沒有車,村邊也沒有公路。
還記得一天晚上,我正睡得迷迷糊糊,母親在耳邊對我說,她要出去一下,叫我別害怕。第二天早上,我看到一大堆小石子,用板車拉得好幾趟。原來,我們那一片發(fā)現了石油,油田的人要從我們村西邊修路,用卡車拉了石子兒放在路邊,準備第二天施工。一夜之間,我母親和我們村的人,把那些石子兒全部偷運回家。后來家里用這些石子兒打了幾口麥缸,還打了一個挺時髦的條幾。
公路修好了,汽車多了,我卻感覺到恐懼。在路邊玩時,每次有大貨車經過,我都要跑出好遠,害怕大輪胎崩起的石子兒會把我擊中。有一次,一個鄰居用板車拉著他父親在公路上走,結果他父親被車撞死了。車逃得沒了蹤影,村里人就把棺材放在路上,鄰居披麻戴孝,所有過路車輛必須交錢才能通行。在村里人看來,讓過路車輛交錢是一種正義,否則能找誰說理去。
路通了,油田越來越多,工人們開車到村里,揮著鈔票,什么都買。知道了什么是錢的村里人如夢初醒。就像你在《鐵道游擊隊》中看到的情景,他們身手敏捷地扒上汽車,把車上的各種原料扔下來搶走。后來,偷油開始了。我聽過一些故事,有的村婦去找油田的看守,用肉體去換油,別人也視為尋常,仿佛進行的是普通的物物交換。還有的用車拉上七八十歲的老婆婆,開到油井,一見到管理員,老婆婆就撲上去不放手,管理員往往嚇得不敢動,怕把老人摔骨折,老婆婆的兒子、孫子趁機偷了油就走。
十來歲時我進了城。上中學的時候,我跟同學在公路上騎車,不小心蹭著一騎車小販,他順勢倒地,“哎喲”叫個不停,說被我撞壞了,要我叫家長賠錢。小販一邊詐傷,一邊威脅我,還掐了我的脖子,讓我感到羞辱。后來父親趕到,父親的朋友也到了,他跟小販是一個村子的,是來說和的。結果,我還是被訛了幾百塊錢。
那次經歷給我內心留下了創(chuàng)傷。我的鄉(xiāng)親們以及那個小販,在自己的鄉(xiāng)里基本上都被評價為好人,在熟人社會里,他們有著不錯的名聲。但走到陌生人穿梭的路上,一切規(guī)則好像就不存在了,如置身野蠻的道德荒原,傷害別人填飽自己,成了大家默認的一種“規(guī)則”。親戚告訴我,某天有賣大米的人拉車到村里,結果被村人哄搶而光。賣米人在路上痛哭,村里人嬉笑依舊,完全沒有愧疚感。
也許我們當地民風太壞,不具有普遍意義,但我總覺得,這里面有一種叫“普遍規(guī)律”的東西,熟人社會的倫理約束之外,就成了規(guī)則的空白地。那里本來應該駐扎著法律,但當人人心中都沒有法律,或者把法律當成可以任人捏弄的膠泥,那么它就是不存在的。
難道這就是鄉(xiāng)土中國的一個特點?鄉(xiāng)土中國的有序依賴熟人社會。費孝通先生說過,熟人社會的協(xié)調半徑只有 30公里,而生人社會用法律能協(xié)調所有人。當鄉(xiāng)土中國開始轉型,它的復雜程度遠遠超出我們的想象,當體制和法律跟不上轉型的加速度,整個社會就可能變得扭曲無序,直接從熟人社會進入到壞人社會。
從這個角度再來看近年發(fā)生的一些事,毒奶粉、毒饅頭、毒大米、“70碼”、黑窯工,最終到了“7·23”動車追尾事件,你會發(fā)現,當他人即地獄,那就成了人人即地獄。
孫立平教授提出一個概念叫“底層的淪陷”,他認為底層在經濟層面的淪陷必然伴隨著道德的坍塌,形成一個惡性循環(huán)。但是,從來就沒有單獨的淪陷,底層淪陷的背后,必然是整個社會體系的淪陷,是道德底座的坍塌,是對社會倫理的拋棄,這一點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已經無可挽回。
中國,你的剎車板丟了。
崔衛(wèi)平老師說過一段話:“你所站立的那個地方,正是你的中國。你怎么樣,中國便怎么樣。你是什么,中國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國便不黑暗。”這句話本是鼓勵人奮進的,從改變自己開始改變中國,但如果黑色地去理解它,發(fā)現竟然也能夠成立。想到這里,悲從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