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澳大利亞]蔡成
我給他一張毛毯,車庫里有個舊沙發(fā),又拿出50元錢塞給他,不是白送,是借貸。
完事后我往樓上走,忽然想起胡適和唐德剛師生倆在美國擠公交車的事。年邁的胡適被乘客擠得東倒西歪,唐德剛在《胡適雜憶》里寫到,真想對著洋男洋女們大喝:你們知道擠的是誰嗎?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那晚在我家車庫和破沙發(fā)舊羊毛毯相伴相依的人,也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不過,文曲星下凡時一頭栽下去的地方是斯里蘭卡。
他出門扔垃圾,前腳才出屋,不知哪里突然竄出的一股妖風迫不及待地替他把門關上了。
房子是租的,備用鑰匙在中介公司那里,而澳洲的房屋租售中介周末百分百休息。冷冰冰的門無情地將他擋在室外的時候是星期六晚上,四周找不見諸如“撬鎖專家立等即開”的便民小廣告,他走投無路,把我當救命稻草。我沒本事飛檐走壁,只好請他屈尊住我家車庫了。
確實是屈尊了。從他閃閃發(fā)光的長篇履歷里隨意揀幾條亮相吧。
他寫的劇本《曼德拉,曼德拉》是斯里蘭卡第一部以多種語言在世界多個國家上演的舞臺劇。該劇首演時,曼德拉曾親自發(fā)來賀電。
他創(chuàng)作劇本并擔任制片人的話劇在世界歌劇王國意大利上演,意大利政府對其贊不絕口。
他是斯里蘭卡家喻戶曉的喜劇作家、制片人—打個比方,斯里蘭卡的人民群眾熱愛他,就像中國的父老鄉(xiāng)親喜歡趙本山。
英國女王曾接見他。
他曾出任斯里蘭卡外交部長的助手。
斯里蘭卡最著名的喜劇明星中有好幾位是他手把手指點出來的。
他的全名是 Sisil Gunasekara ,我喊他“洗洗”。洗洗并非出生于戲劇世家,更非天生的戲劇家。小時因離家不遠有個羅摩克里希大劇院,他時常溜進去看演出,當時的名家 Henry Jayasena 的作品在此上演,他看了二三十遍也不厭倦。耳濡目染使他逐漸對戲劇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等到他完成國家提供的免費教育后,就走上了戲劇創(chuàng)作之路。
洗洗出生于上世紀 60 年代,他恰好親歷了祖國飽受戰(zhàn)火的不幸,也見證了生活于水深火熱中的民眾的哀傷,可他不想選擇一條實錄民間疾苦的創(chuàng)作之路,卻反其道而行,用自己的文字生產(chǎn)快樂。
“我沒法扭轉他們的命運,那么,就讓他們感受生命的愉悅吧?!边@也許就是他一心一意創(chuàng)作喜劇的初衷。他努力去發(fā)現(xiàn)、去撿拾人們日常生活中的笑料,用戲劇化的手法糅合矛盾重重的故事情節(jié)—他并非虛構出虛無縹緲的世界,而是站在現(xiàn)實社會的基礎上替人民打撈生活中的歡笑。他的身影穿過熙熙攘攘的集市,毫不猶豫地將剎那間隨風而逝的笑聲保留下來,塞進劇本里的某個角落,并將之夸張、放大,用妙筆繪上斑斕的色彩。最初的歡笑也許不過是屬于集市里的幾個“生產(chǎn)者”所有,而今借了他的手,被成千上萬的人盡情享受。
他確實給觀眾帶來了無盡的笑聲,尤其是那些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民群眾,總會被他創(chuàng)作的對上流社會充滿無情嘲弄的喜劇逗得喜笑顏開。
他所有的作品里,《曼德拉,曼德拉》是個例外。它不是讓人笑逐顏開的戲,而是讓人欷歔和內心沉靜的戲。這部為他贏得國際聲譽的作品是他的老板同時也是朋友的斯里蘭卡前外交部長蒂龍·費爾南多先生幾次三番懇請他創(chuàng)作的。視曼德拉為偶像的費爾南多先生認為曼德拉是寬容和理解的代名詞,部長先生希望斯里蘭卡的民族矛盾得到化解,希望政府軍和猛虎組織在戰(zhàn)斗多年后相互諒解,握手言和,由此他再三懇請洗洗創(chuàng)作了《曼德拉,曼德拉》。這是一部呼喚寬容、渴求和平的偉大作品。
《曼德拉,曼德拉》給洗洗帶來了聲譽和金錢,而功成名就的他選擇了離開。他關閉了自己的演出大廳,去了英國,隨后是美國,最后輾轉來到澳大利亞。我夠幸運,成了他的近鄰和朋友。
我提出疑問:“為什么要離棄你的祖國? ”
他的回答語焉不詳,可我輕易捕捉到了那個憂傷的句子:“Although I love my motherland,but I was forced to leave ……”(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于深愛自己的祖國,卻不得不遠走高飛。)
斯里蘭卡劇作家Sisil Gunasekara
我有心把具體原因打探明白,可他露出憂戚的神情。聽到他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我就不忍心在他傷痕累累的心上撒一把鹽了。
他的那聲嘆息悠長悠長,不是舞臺上的唱腔,而是內心最深處無言的控訴。那一刻,坐在客廳里的我倆相對無言。
說起來他該是斯里蘭卡的社會精英。貴為外交部長的座上賓,美貌的妻子是演員,女兒是BBC的主持人。他的戲劇在全國每個角落播出,他擁有自己的演劇院。
或許是戰(zhàn)爭迫使他遠離。斯里蘭卡內戰(zhàn)是亞洲歷時最長的內戰(zhàn),死亡人數(shù)高達7萬以上,受傷致殘者無數(shù)。
或許是因政府官員太貪,他不想同流合污。洗洗感慨斯里蘭卡政府的一些官員太貪腐。猶記當時我立馬盤點接觸過的亞洲移民,不免驚嘆:亞洲怎么了?除日本、韓國、新加坡、中國臺灣、中國香港等極少數(shù)國家和地區(qū)外,其他許多亞洲國家的政府貪腐盛行,惡名遠揚,它們的人民哪怕離開了故土,但言及官僚特權階層的貪腐時仍痛心疾首。
2010 年 8 月,洗洗的作品在墨爾本上演,他贈我2張貴賓票。
他是我來澳后結交的為數(shù)極少的投緣朋友,理應去捧場,但我僅遲疑了一秒就謝絕了他的熱情。隔行如隔山,我看不懂,不必去湊熱鬧。后來他給我看一段演出盛況的錄像。那仍是喜劇,場上場下的人都咧著嘴笑。
洗洗的戲劇在墨爾本大獲成功后,他開始謀劃回歸,回到闊別5年的祖國。
平心而論,生活在澳洲能深刻地體會到羅斯福宣稱的人生而應擁有的天賦人權,能充分地享受言論自由、信仰自由、免于貧困及免于恐懼的自由。而澳洲聯(lián)邦政府的福利制度也很健全,如向人民提供免費教育、免費醫(yī)療,兒童、孕婦、傷殘人士、失業(yè)者均有津貼,即便租房也有補助……當全世界太多人對擁有一張澳洲綠卡夢寐以求時,在他妻子也來到悉尼和他團聚時,他毅然決然猛一轉身,回國。
5年,身在澳洲,可他的心一直在漂泊。他打過這樣那樣的短工,基本上都靠體力賺取薪水—澳洲有名目繁多的福利,但不允許四肢健全的人躺在福利窩里睡大覺,工作是每個人的權利和義務。洗洗能編織出波瀾壯闊、起伏跌宕的戲劇的手變粗糙了,甚至因與各種各樣的工具親密接觸而傷痕累累,而原本充滿智慧的腦子開始長草……洗洗又是一聲長嘆,我能品嘗出這聲嘆息里的萬般滋味,這里面裹挾了無數(shù)的迷離和痛苦,因為,我亦經(jīng)受過同樣的茫然和落寞??!其實,這也是每一個有思想、有追求、不以衣食謀為唯一生命目標者的痛苦和迷惘。移居海外衣食無憂,曾經(jīng)豪情萬丈的夢想逐漸退隱,藏匿于腦海最深處,但某個夜深人靜的寂寞時刻,夢想突然在腦子里涌現(xiàn),像鑿子、像斧錘敲打著自己的每一根神經(jīng)。你會無比憂傷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偏離夢想中的方向太遠太遠。
我說:“你得到了天空,卻失去了大地。”
他一愣,接著霍然起立,大聲說:“對!對!你說得太好了……”
我坦陳這話不是我的原創(chuàng),是一個離開祖國漂泊異國者的呻吟。
洗洗批評斯里蘭卡的戲劇同行們,說許多人追逐獎牌,但他們從不讓自己的戲劇走向鄉(xiāng)間,他們看不起那些角角落落,看不起那些席地就座手抓進食的窮人。他們的舞臺龜縮于城市,在燈光明亮的繁華鬧市處,一味取寵于貴人達人。我們的政府對文化太冷漠,我們太需要一所藝術學校,用來研究、教授戲劇知識,可我們沒有一個真正懂得文化藝術重要性的官員,我們的官僚只關心錢袋子,尤其是自己的錢袋子…… 我臉紅,覺得他是在指桑罵槐,在措辭嚴厲地批評中國的文化藝術界涌動的浮云,在直斥中國官場太多人的貪腐和無知。
洗洗的眼里泛光,他斬釘截鐵地說:“我要回去,必須!我要讓我的戲劇在全國各地開花,再偏僻的鄉(xiāng)間,哪怕最細小的村落,也要走到……”
我又背誦了一句詩:“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彼類壑估锾m卡,盡管那里戰(zhàn)火剛熄,盡管那里依舊貧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