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不少時間才繞回來，看明白法國中學會考（Bac）為什么把哲學考試放在重要位置。在中國，數(shù)學和語文尤其外語高分者最風光；在這里，卻是哲學頭籌引人注目。哲學考什么？考如何思想。比如今年哲學試卷的論題之一：“平等是不是自由的威脅？”這種考試不是考技能——技能可以靠苦學獲取，而是考你學了哲學（西方文明的思想體系）后的思想狀態(tài)。與中國被廢除的科舉考試有異曲同工之處，科舉也是看你學了四書五經(jīng)（中華文明的哲學體系）后何思何想，用考試來代代傳承本文明的思想體系。

法國中學會考相當于中國的普通高考，通過可直接進大學。但要進名校——如國家行政學院（ENA，類似于中國的黨校）、綜合理工學院（Polythenique）、高等商學院（私立）、高等師范學院——都須另外考試。國家行政學院培養(yǎng)國家掌門人（政客、高級公務(wù)員），圈子小，光憑腦瓜兒進不去。法國真能執(zhí)政的左、右兩大黨的重要成員，不少是該校的同學——同志少年分到兩面旗下，給百姓一張選票，左右不出圈子，皆大歡喜；綜合理工學院才是平民子弟圓夢的學府，也是華裔后代最好的歸宿；高商是私立的，第一道門檻是金錢，學費一般家庭出不起。這道檻設(shè)得聰明，很大程度上是為上層社會培養(yǎng)繼續(xù)賺錢的后代。而最出名的學府、文明傳承的中心是高等師范學院。與中國師范學校往往不能搜羅頭等生正相反，進高師可是會考狀元！高師不僅為全國大、中學輸送教師（哲學教師多出此門），也是文人墨客的搖籃，法國思想文化界的頭面人物，多從這扇門里出來。在作家影響式微的今天，哲學家風光猶在，常在公共輿論舞臺指點江山，頗似意識形態(tài)督導。高師文部選拔人才，不看數(shù)學多少分（薩特的數(shù)學幾乎考零蛋），也不看認識多少疑難字，而看哲學考試是否出類拔萃。

語文和數(shù)學放在哲學考試之后，是因為它們屬于技能。思想和技能，孰重孰輕，見仁見智?，F(xiàn)實是：他們對上層建筑人才的挑選注重思想能力，中國則偏重技能。我常在兩地跑，有一些對比，法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與中國同學歷的人比較，前者自我意識強得多，自我意識的強弱與國家發(fā)達與否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而看有沒有自己的思想體系；后者則技能過人，就是自我意識缺乏！自我意識缺失有諸多行為表現(xiàn)，最突出是意識不到自身的“屬性”，像無皮的毛到處貼附，殊不知這在西人眼里形同喪失尊嚴。

科舉制度終結(jié)后，隨著舊學一代代淡化，新式教育培養(yǎng)的，絕大多數(shù)是技能型人才。自身文明的哲學根底已被掏空，拿什么教他們思想？靠舶來品硬嫁接，何以生根？失去自身意識形態(tài)的文明也丟掉了本文明的審美，變成了一個人人拒絕看到的怪物，散落到個人身上就是普遍失缺自我意識，不知自己在何處，遑論世界在哪里，難怪上百年來在別人高舉的鏡子里，永遠找不著自己，唯一的解脫就是賤視自己。技能型人才要看清思想型人才殊不易，所以與西方打交道過百年，看透的程度不進反退，還不如清末的思想家。

文明的核心是什么？是有別于其他文明的哲學思想體系。發(fā)明各種工藝的民族多如牛毛，創(chuàng)造了獨立思想體系的文明卻屈指可數(shù)，大多數(shù)民族只是被別人的思想體系覆蓋。中華民族是世上極少的創(chuàng)建了自身哲學思想體系的民族，但當全民都靠“申遺”（祖先的創(chuàng)造還需外國人承認）才能找回一點文明自信的時候，這個文明的頭顱已被斬掉；當文明的證明取代了文明的頭腦，當一些手工藝和民間文藝技巧（非物質(zhì)遺產(chǎn)）給人提供最后的幻覺，這個文明的心臟已停跳，只不過身邊還存有“證明”讓人覺察不到；當一個文明只剩下一點技能接力殘存的星火，若再搞寬松教育把技能也丟掉，我們還有什么？！

只見人家呈現(xiàn)的灑脫外表，不見人家擰得很緊的核心，模仿的東西就形同毒藥。英、法等國都是把統(tǒng)治者和思想者網(wǎng)羅進一兩家學堂，這塊“自由田”邊緣多么清晰，大門又守得多緊，模仿了皮毛的中國人遠遠想不到。培養(yǎng)教師首先是思想傳承者，其次才是技能教育者，這一西方教育體系的運作內(nèi)核，也讓人猛醒：我們揣著假藥方繞了多大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