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芹
奢侈品就是始終把人維持在乞丐狀態(tài),卻給他做皇帝的錯覺。
奢侈品最初并不是為平民制造夢想而生,而是由宮廷用品而來,是內(nèi)斂而劃界的。記得90年代初即便在橫貫巴黎富人區(qū)的10號地鐵上,也難見人穿戴有明顯標志的奢侈品,直到世紀末,才在通往平民區(qū)的地鐵里看到小民身上手里的那些“奢侈標志”,且以外來移民或旅游者居多。為什么說“奢侈標志”?因為沒有奢侈,有的只是標志。
中產(chǎn)階級讓奢侈品與名牌
模糊了界限
在這個不同階層絕少血液混雜的國度,身份與使用物品、場合與穿戴,像一個龐大而復雜的列車中轉站,看似沒有界限,但分分秒秒、每一班車都有自己的軌道,而不似雜貨鋪,貴重與廉賤擁堆在一起,只在標價和裝潢上呼天搶地生怕沒了尊貴。按不可越位的軌道運作的法國社會,奢侈品即便在資產(chǎn)階級取代貴族之后,依然沿襲宮廷用品重在劃界的傳統(tǒng),并沒有最大限度搜羅消費者的使命。所以在移民群蟻入侵般占領下層職場、窮國質優(yōu)價廉的商品大量涌入以前,整個社會基本保持了“不在其位,不謀其奢”的車循軌的本分,奢侈品只為已有的社會等級再設一道圍墻,而不謀求現(xiàn)代童話普世的造夢功能。
要明白法國人面對奢侈品的態(tài)度,看清“界”是這個民族的思維底質乃第一要素,以此為鑒才能看清奢侈品與名牌的界線。名牌并不等于奢侈品,奢侈品也不一定是人人皆知的名牌,金字塔尖上三世膏粱的人是不用“名牌”的,而是到從不張揚的專業(yè)店定制一身的行頭,要的是合體、質地和與眾不同,并不加任何讓人一眼可見的標志。比如某名牌T恤,在向中產(chǎn)階級大打其標志之余,不聲張地制作一些質地更佳、式樣只有“入門者”辨識的無標志產(chǎn)品,不明就里的買者往往過而不見,因為他的購買動機早已被“標志”綁架?!懊啤睂嶋H上是隨著中產(chǎn)階級的出現(xiàn)應運而生的,為這個龐大的、擺脫了生存困境的階層提供消費品的界標,手袋上幾個字母或衣服、手表上的圖標所提供的“價值”印戳,只對這個階層具有意義,因為提供了一份“身份證明”。
奢侈品與名牌界線的模糊源自中產(chǎn)階級的擴張及自身的上、中、下再分野,是暴發(fā)戶與中產(chǎn)階級上層的消費傾向和巨大購買力誘使商人挪動奢侈品的邊界、模糊其與名牌的界線,這在沒有翻天覆地的革命的國度是日變月動的龜行過程,而被革命凝縮了歷史的社會則一上來就接手了 “模糊”,甚至以名牌偷梁換柱地取代了奢侈品。
上世紀末西方經(jīng)濟增長停滯并陷入長期蕭條,與此同時國際市場在“全球化”的攪拌下重新洗牌,迅速淘洗出一群暴富的“世界公民”,至此一直被動地挪動邊界的奢侈品業(yè),開始主動地模糊奢侈品與名牌的界線。往日手藝傳承數(shù)代的家族企業(yè)被國際財團一一收入囊中,有牌無廠、名多實缺是普遍的招數(shù)。這場偷桃換李的奢侈品空心戰(zhàn),打的其實是一場心理戰(zhàn),將過去花在奢侈品本質上的心力,大部分轉移到廣告宣傳上。以法國為例,百分之百的時尚雜志由奢侈品集團自己辦或被其收買,再通過這些看似“獨立”的傳媒將觸角伸到全世界有能力消費“國際名牌”的各個角落??科鹩盟囆g頂尖人才和心理研究專家設計的廣告,極盡誘惑之能事,用標志化的設計替代了奢侈本身,實際是以虛無縹緲的概念鋪天蓋地地滲入人的大腦,形成“奢侈品=名牌=標志的復制”這一荒誕等式。
精神支配讓中國人涌向“標志”
由奢侈品到國際名牌的這場戰(zhàn)略大轉移,變劃界為造夢,針對的目標并不是本國,而是國際新興市場,尤其是社會心理有等級無界限的中國。這一本萬利的買賣,類似于毒品交易,靠的是對消費人群的精神控制。中國社會的送禮傳統(tǒng)和從眾心理,更加劇了這種精神控制的廣度和力度。而隨著富裕人群的快速擴充,個體精神控制在中國迅速演變成一種集體精神控制,大有19世紀鴉片泛濫之勢。同時精英階層尚未意識到話語的流向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看不見信息的傳遞最終是靠暗藏的細節(jié)篡變目標物,非但未能阻止反而為這種精神支配推波助瀾。在集體中毒的狀態(tài)下,一些與奢侈毫不沾邊、只是西方中產(chǎn)階級的日用品牌,包裝一番,也能在中國市場謀取暴利。文化弱勢群體是精神控制的最佳人群,將價值判斷權拱手托出,時常眼都不眨,其大度淡定緣于一種集體無意識。
自中國人開始有了閑錢,巴黎的奢侈品行業(yè)也有了裝修費用,而且紛紛選擇暴發(fā)戶式的審美。像香榭麗舍的威登專賣店,一扇門足有兩層樓高,裹金包銀,恨不得把銅錢直接掛在櫥窗里,過去它只在彎進去的喬治五世大街有一個很不惹眼的門臉,它的起死回生與國人錢包的膨脹正好同步。如此標志化的產(chǎn)品,擁有了就像有錢不自由反要穿統(tǒng)一的服裝;又像有錢鼻尖就必須涂成紅色,以區(qū)別于鼻尖顏色正常的人,此間有點品位的人多避之不及。西方奢侈品商人把人性研究得透徹,知道剛有錢的人其實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標志化產(chǎn)品已不再是予人以“精致”,而是為人群打上“烙印”。如果我的文字能有世紀穿透力,百年后,讀到香榭麗舍大街這個門洞是21世紀初中國第一批自費西游者的朝圣地,后人會怎么想?初始信仰者如此虔誠,施教者會不會良心發(fā)現(xiàn)?非也。賺得腦滿腸肥的商人故意制造缺貨的緊張,限一本護照買兩只包,為的是不擴大生產(chǎn),維持暴利,而血液里流過匱乏記憶的中國人自然是這個魚鉤上的大魚。中國人拿出匱乏時代養(yǎng)成的精明習慣,他們有得是耐心,站在巴黎街頭向所有過路的同胞借護照,我本人就被堵截過幾次。望著那些殷殷以待的眼睛,我仿佛回到從前借戶口本買配給的年代,全世界大概還沒有哪個種族的有錢人在巴黎讓賣家這般捉弄,讓你花冤枉錢還做乞丐。奢侈品就是始終把人維持在乞丐狀態(tài),卻給他做皇帝的錯覺。
現(xiàn)代社會的嗎啡
“精致”的確是盲犬鼻子前面那塊永不消失的誘餌,也是古往今來文明的推進器。所以追求奢侈本無可厚非,是一個社會富足的標志。但我們今天面對的這場奢侈品大戰(zhàn),卻有背古典時代富裕人群追求精致、從客觀上推動本文明進步的邏輯,而是已進入后工業(yè)時代的昔日列強,為繼續(xù)搶占文化和商業(yè)制高點,設計的又一圍獵場。這一表面的商業(yè)平臺,其實再度呈現(xiàn)了力量懸殊的雙方極不公平的對弈,有點像19世紀完成工業(yè)革命的國家以鐵炮火槍對付只有長矛大刀的農(nóng)業(yè)國家。代表世界統(tǒng)治集團的跨國奢侈品公司,利用文化強勢群體的話語權,摸著人性的弱點,將“精致”做空成概念,以史無前例的洗腦機制,像傳播宗教一樣,在人群中大規(guī)模地人為制造出一種精神依賴,說得樂觀一點類似于高智商詐騙,說得悲觀一點形同現(xiàn)代社會的嗎啡,任其泛濫,好似一個民族的血管被悄悄截流,長此以往,大有被抽骨吸髓的危險。
窮國在受到工業(yè)化富國百年封鎖盤剝之后,咬著牙滴著血以巨大的人力犧牲和資源代價,好不容易實現(xiàn)工業(yè)化步入富裕之門,面對這又一場勢不均力不敵的進攻,卻幾乎毫無防備,甚至根本沒有意識到“毒癮”的悄然蔓延。在追逐精致生活的夢想中,人群走火入魔地失去了起碼的價值判斷力,用一個中國工人生產(chǎn)一百件襯衫的血汗錢去換一只其實除了“標志”并無多少“奢侈”可言的皮包。物欲交換被誘入如此的信仰窄門,怎不讓人聯(lián)想到嗎啡與其吸食者的危險關系?!
如此規(guī)模的新信仰征服戰(zhàn),對消費歷來講求“物歸其位”的法國本土也有洪水過境的沖刷移變。這個自我意識極強的民族注重“精神同一”,行為的“集體模仿”并不鮮見,讓土著白人省吃儉用買一件奢侈品或只是奢侈品標志送人抑或自己招搖過市,不太容易,自愛而小氣的他們早就設計了比這劃算而省心的行事規(guī)則。但自避孕丸出現(xiàn)后幾十年的低生育,致使都市下層社會為移民滲透,于是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越是底層,越是披頭蓋腦的“名牌標志”,同一景象也凸顯于外國游客聚集的場所。你時常能在巴黎北火車站、夏特萊地下商城,瞥見販毒青年肩頭足底的“國際名牌”,或在十六區(qū)邊緣通向帕西地鐵站的斜坡上,看見黃昏薄暮中匆匆離開主人家的菲傭或黑傭身上,披戴著由圖案或字母組成的舉世皆認的“標志”。那些烏黯的臉上掛著世界邊緣的無意識,盲犬一般追著蓄意向他們釋放的造夢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