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馬克思對技術改變社會形態(tài)的巨大威力洞若觀火。他說,“火藥把騎士階層炸得粉碎”;而印刷術則“變成對精神發(fā)展創(chuàng)造必要前提的最強大杠桿”。
對于中國,微博這一新技術所釋放的幽靈亦將如此——甚至不僅如此。
從2009年作為一種網(wǎng)絡“時尚”出現(xiàn)在公共領域開始,3年來,微博從網(wǎng)民的狂歡變成公眾介入公共事務最強大的工具?!熬W(wǎng)絡問政”、“網(wǎng)絡維權”、“官方微博”、“微博直播”的醒目存在,已經(jīng)帶來了一種“改變”。
而以近段時間的“郭美美事件”為標志,按照馬克思的說法,微博像火藥和印刷術一樣的力量已經(jīng)彰顯無遺——關鍵在于,管理者是否透過熱鬧的表象看到了這一點,又如何應對。
社會信息控制相形失效
2011年6月下旬,拿微博當QQ“直播”和情人開房的江蘇溧陽原衛(wèi)生局長謝志強變成一個笑話。但顯然不僅僅是笑話。它同時是一種隱喻性的提醒:官僚行政系統(tǒng)隔膜于微博,往往會犯悲劇性,或者愚蠢的錯誤。
在“微博開房局長”事件中,就權力監(jiān)督而言,它相當于一種公民利用微博的特點對官員權力私用、掠食的“監(jiān)控”,而前提是官員的無知。
而這類“反腐”,和以往通過傳統(tǒng)媒體報道,以及網(wǎng)絡論壇、博客曝光的路數(shù)差不多,都是在貪腐官員的劣跡自曝或被曝后,通過信息的傳播、發(fā)酵、聚集,終成巨大的輿論場,營造出無法忽略的公共事件。
它的特點是,信息在傳遞時繞過了本能地會過濾、控制信息傳播的官僚系統(tǒng),得以“上達天聽”,形成政治壓力。這樣,某一層級內(nèi)的官僚系統(tǒng)對信息的控制不再有效,那種在壟斷信息的情況下對貪腐官員進行“組織內(nèi)處理”,處理結果容易受官僚關系網(wǎng)左右的模式也相形失效。在這樣的情況下,不處理相關貪腐官員,權力系統(tǒng)就無法消除“民意”注視下的合法性焦慮。
所以,開房的謝局,以及因被媒體曝光家人賣“問題粽子”而大鬧報社的“最牛工商局長”楊曉松楊局只能丟官,無法再得到庇護。
說起來,“微博開房局長”事件和以往網(wǎng)絡公共事件的背景一樣:網(wǎng)民不停地聚焦某個事件,事實上是對以往“群眾”運動在廣場上怒吼的一種替代。作為“烏合之眾”,他們從大街上撤到了電腦屏幕后,虛擬空間取代大街成為新的維權和進行權力監(jiān)督的場所。他們不再表現(xiàn)破壞的力量,而是展示破壞的可能。而恰恰是這種力量無法準確衡量,而且具有不確定性,權力上層必須重視這種民意的分量。
正因如此,“微博開房局長”事件的新意并不明顯。它只是從既有制度途徑之外引發(fā)了清除腐敗分子的上層權力運作,但仍無法通過制度上的渠道介入權力的運作。
但“郭美美事件”卻呈現(xiàn)了另一種超越。
2011年6月21日,“郭美美Baby”在新浪微博上炫耀“住大別墅,開瑪莎拉蒂”,而其認證身份居然是“中國紅十字會商業(yè)總經(jīng)理”。這一反差所蘊含的疑點,使此前公眾關于紅十字會“天價餐費”,以及對具有官方背景的慈善機構累積的不信任被大范圍地激活。
事件的高潮出現(xiàn)在6月26日晚對她從深圳飛北京的“微博直播”。依賴于“全民搜索”和信息的即時發(fā)布,她的一舉一動似乎都處于公眾的視野內(nèi)。
在輿論的壓力下,郭美美、中國紅十字會不斷地發(fā)布“聲明”,不約而同,都力圖撇清彼此的關系,紅十字會甚至使出“報案”的狠招。而隨著微博搜索的深入,紅十字會與某些商業(yè)機構的關系,以及自身的一些“污點”被一層層揭開。
綜觀整個事件,微博的新特點非常清晰。在尋求真相的過程中,它幾乎運用了民間社會的所有資源,信息披露者包括媒體記者、普通網(wǎng)民、知情人、意見領袖,等等,具有了一種整合資源、協(xié)調(diào)行動的能力。這正是在權利饑渴中,公民利用自媒體“自我組織”的特征。而在信息傳播過程中,通過點對點的無數(shù)連接,它的溝通像黑洞一樣瞬間擴散,形成一套權力控制之外的社會信息溝通網(wǎng)絡。
在以往,離開了權力所控制的信息溝通網(wǎng)絡,大范圍的社會溝通不可能進行。但微博終結了這一點。
社會治理因技術而改變
毫無疑問,微博是嘴巴、眼睛功能的無限放大,且在這種放大的過程中獲得了力量。與之對應,就是人類社會從原始社會到今天開放社會的每一次躍遷。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上,一直存在“道器之辯”和“體用之爭”。馬克思也說過“生產(chǎn)力決定生產(chǎn)關系”。而在社會治理層面,則是一個社會的溝通工具的變革,往往會改變社會的組織模式、制度安排、治理模式。
按照美國媒體文化研究者波茲曼的說法,媒介的意義和功能,有時候甚至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媒介要干的事情,就是對一個社會(或不同的社會)的人與人之間進行信息溝通,它意在通過人際交往空間的建立,形成公共空間。而社會的公共空間往往具有政治的公共領域的功能。人們就是在這個公共領域里介入和影響公共事務。
按照有的學者的說法,權力對社會的治理并不神秘,無非就是對社會信息溝通的控制。因此,一種制度,一種治理模式大抵都有它的“技術支持系統(tǒng)”。
在原始社會,“政治”與“社會”合為一體。由于人與人的交往就是肉體的直接接觸,其信息溝通模式也就是“口耳相對”。在這樣的社會,行之有效的權力控制必須訴諸每個人的敬畏。因此,權力對社會的治理,其實就是“權威懾服”。
在實行直接民主制的古希臘雅典城邦,“政治”和“社會”同樣是一元結構。但要實行直接民主制,同樣有一個限制性條件,就是人們之間的溝通,必須是直接的溝通。如果人口很多的話,直接民主制就無法維持下去,因為一個大會場容納不了太多的人開會討論和決定公共事務。近代后,歐美各個民主國家,無論是否有意愿,搞的都是“間接民主制”——沒有一種媒介能夠?qū)崿F(xiàn)在公共領域里人們大范圍的直接溝通,無疑是原因之一。
近代以前,進行信息溝通的媒介被社會精英階層所掌控,等級社會沒有受到什么挑戰(zhàn)。但隨著教育的普及,書籍的出版?zhèn)鏖?,以及后來各種現(xiàn)代媒體的出現(xiàn),民眾建立了新的信息溝通網(wǎng)絡,封建專制終于被埋葬。而民主制度正是順應了新媒介對社會形態(tài)改變的一個結果:它可以讓民眾之間直接溝通,可以讓選民和候選人溝通,可以讓民眾和權力溝通。權力某種程度上,退出了對社會信息溝通系統(tǒng)的控制,它要控制的更多是某些涉及“國家機密”的信息。
在“社會”和“政治”被分開的二元社會結構下,要實現(xiàn)“政治”自上而下對“社會”的控制,條件只有兩個:控制和取消公共領域?;蛘邫嗔艛?、控制人們進行信息溝通的媒介,導致人們無法構成一個溝通網(wǎng)絡;或者,人們根本就沒有條件通過媒介在公共空間里進行大范圍的溝通。這一點,在“印刷機時代”是可能的,但是在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幾乎不可能。
技術的變化,顯而易見地,已經(jīng)導致了整個社會經(jīng)濟結構不可逆的變化,控制信息溝通,無異于破壞和瓦解這一社會經(jīng)濟結構,從而倒退回以前不堪回首的舊時代。
微博催生社會治理變革
通過變革回應時代進步的要求一直是執(zhí)政黨的優(yōu)秀傳統(tǒng)?!度嗣袢請蟆返奶嵝押苡械览恚娡ㄟ^微博參與公共事務是一個“不可逆轉的現(xiàn)象”,管理者理應“善待”。
就社會管理思維來說,“微博時代”所建構的信息溝通網(wǎng)絡,已經(jīng)和“印刷機時代”所建構的信息溝通網(wǎng)絡并置、交叉,而且它是一個更加廣大,甚至無限的公共空間。這意味著,建立在“印刷機時代”的管理思維已經(jīng)落后。針對微博的特點,在社會管理上,政府部門的心態(tài)和相應的制度設計,權力運作,理應更加包容、開放。
微博上無疑存在一些情緒化的表達和錯誤的信息,但作為信息溝通的公共空間,它完全可以在信息的自由流通中自我凈化。這極有利于一個理性的公民社會的形成。如果阻礙這種信息的自由流通,反而會制造一個糟糕的信息溝通環(huán)境,公眾的情緒無法消解并化為理性,信息的堵塞容易形成謠言滋生的溫床。這對于社會的穩(wěn)定和政府的治理都有難以想象的后果。
針對微博信息溝通自成一體的局面,很多政府部門都開通了官方微博。這是一個積極的姿態(tài)。在某種意義上,官方微博是在政府公信力缺失,以及信息不夠公開后的一種補救措施和制度跟進,意在讓官方的聲音也回響在微博這個公共空間。
但是,問題并不僅僅是讓官方的聲音在微博上及時出現(xiàn),還應該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何取信于民?這需要的,仍然是在現(xiàn)實中對政府信息公開,以及與公民互動的制度改進。
必須看到,在微博上,無論是“微博問政”、“微博維權”,還是“微博反腐”,都是現(xiàn)實所激發(fā)。它們是公民在現(xiàn)實中,因為參與公共事務的制度通道比較狹窄,或者被堵塞所開辟的另一條通道。重視這一條通道,把現(xiàn)實中參與公共事務的制度擴大、延伸到對網(wǎng)絡表達的吸納非常重要。
但這些,都還僅僅是把網(wǎng)絡、微博預設為公民反映意見的途徑,并沒有預設公民也是一個參與公共事務的權利主體,從而沒有觸及到本質(zhì)問題。
在中國,微博所具有的“公共領域”的功能之所以如此明顯,人們在微博上表現(xiàn)出的對公共事務的參與熱情之所以如此高漲,乃是在“政治”和“社會”的二元結構中,他們的角色還只是“被治理者”,而非同時也是一個社會治理的參與者和主體。也就是說,民主還遠未成為一種生活方式。
在以往,當社會信息溝通渠道被控制時,公民作為權利主體參與社會治理的訴求還不足以在邏輯上對既有治理秩序構成挑戰(zhàn),但在今天,微博自成一個社會信息溝通系統(tǒng),意味著一種“社會權力”已經(jīng)得以生長,以此為標志,我們已經(jīng)從一個新的社會生態(tài)的大門邁了進去。作為不可阻擋的潮流,它召喚一種新的政治生態(tài)、一種新的社會治理模式與之對應。
這種新的政治生態(tài),就是對各類權利的保障,視民意為真正的政治合法性基礎;而新的社會治理模式,就是承認社會也具有“自我治理”的能力。如此,方能達致“善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