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偉鋒
權力是男人的春藥,這在中國這樣一個有2000多年專制傳統(tǒng)的國家尤其明顯。相對于有形的顯性權力,吳鉤在《隱權力2——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運行游戲》中為我們勾勒了無形的隱權力以及滋生這種變種權力的文化土壤。
權力與生俱來就具有侵略性,正所謂“身懷利器,殺心自起”。顯性權力的剛性和霸道人所共知,正如吳思所言的“合法傷害權”,但顯性權力僅是冰山一角,冰山下面是深不可測的隱權力及其寄生的亞文化。書中的牢頭獄霸、宦官、士紳、戲子伶人、紅頂商人在特定的歷史時期都能大行其道、呼風喚雨,大多源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隱權力機制。
專制國家行政權和司法權的一元化看似悖論,卻構成了權力單軸社會這枚硬幣的正反兩面。譬如書中列舉的楊乃武案中余杭縣令劉錫彤既是地方行政長官,又是地方法官。前者授予其行政的“合法傷害權”,后者則授予其執(zhí)法的救濟權能。換句話說,劉縣令既是運動員,又是裁判,這使得官方的糾錯機制近乎荒謬。不僅如此,劉縣令衍生出來的官僚共同體也是相當驚人,比如手下的牢頭、寵幸的伶人,甚至是看門的管家?!端疂G傳》里雷橫雖說也是體制內基層官員,相當于刑偵隊長,卻因為得罪了縣令相好的戲子而橫遭陷害,寄生權力的戲子之氣焰可見一斑。刑偵隊長尚且淪為刀俎,平民可想而知。事實上,金字塔狀的權力結構決定了雷橫這樣的基層官員處于食物鏈的底端,更易淪為隱權力的受害者?!端疂G傳》里的梁山好漢不乏隱權力的實施者或者受益者,諸如宋江、施恩、李逵、魯達、武松,但因為他們廁身食物鏈底端,面對高俅、張都監(jiān)這些食物鏈的更高層級,又時常淪為隱權力的受害者。
除了行政權與司法權的一元化,權力的任意性、隨機性也會放縱隱權力的恣肆妄為。上有所好,下必勝焉。蒲松齡《促織》里皇帝斗蛐蛐的癖好不啻無形廣告推廣了“蛐蛐文化”,皇帝以下的官僚體制也有了搜刮民脂的借口,特供文化就是這么產生的。無獨有偶,柳宗元的《捕蛇者說》也將胥吏為害鄉(xiāng)里的場景刻畫得入木三分:“悍吏之來吾鄉(xiāng),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睓嗔Φ搅讼聦玉憷羰稚厦黠@被放大了,這正是源于權力遞減規(guī)律,底層權力要想保質保量,必須自行擴張。所以,現(xiàn)在公務機關的“臨時工”越來越多,見不得光的“臟活”都包給他們做,出了事公權力可以一閃了之。
相對于權力主宰的極權政治,民間力量未必會坐以待斃。吳鉤在書中就以青幫為例提出了“朝廷孵出黑社會”的構想。包括雍正年間廣州西家行這類工會性質的組織,這些都是民間自發(fā)的力量。清朝統(tǒng)治者,譬如乾隆皇帝,對水手行幫的禁絕可謂不遺余力,因為當局只看到了“時代在交媾”這類不雅的橋段,卻沒有發(fā)現(xiàn)“時代也在孕育”,而這種力量恰如春草,更行更遠更生。水手行幫逐步轉化成了清末民初的青幫并左右民國政局多年,正是這種力量積聚的驗證。事實上,任何黑社會都是應運而生,都是白社會失守的產物,更是權力失衡的弊病。權力看似一抓就靈,還可以集中力量辦大事,可這種路徑依賴何嘗不是飲鴆止渴?
權力一元化的社會是零和博弈,要么全贏,要么全輸,這大概可以解釋書中的紅頂商人胡雪巖、盛宣懷為什么會從富可敵國走向千金散盡。至于廣州的西家行這類近似于工會性質的組織正昭示了時代的無限可能:從原子化的一盤散沙走向共識集合體,將金字塔狀的權力架構改造成橄欖狀的穩(wěn)定結構。
如果說王學泰的《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點醒了我們與現(xiàn)代文明的隔膜的話,吳鉤的《隱權力2》或許可以讓我們警醒隱權力棲身的權治社會。共治社會,應該是隱權力無處藏身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