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妖
“‘3·15那天,我們突然發(fā)現什么都不能吃了”。網上的段子總是及時反映心聲,真是的,一天之內,我們發(fā)現了健美豬、以爛皮鞋為原料的假阿膠、鋸末膠囊,還得算上更早時候,等不及“3·15”就積極面世的糖海參、膠面條、皮革奶……
這些,不是某個小集團在研究室里研究出來的生化危機,不是幾個具有反社會人格的科學怪人弄出來的超級病菌,它們如此普遍、普通,它們輻射遼闊,走遍了祖國的山山水水,它們就在你身邊,就在我們每個人的餐桌上。它們就像當初的三聚氰胺一樣,不是少數人的作為,而是人海戰(zhàn)術。
在中國,最可悲的是,每當一件壞事曝光,你都會聽到有人小聲咕噥:但是整個行業(yè)都這樣呀。我常常想,這么龐大的行業(yè),管理層加工人,有幾十萬人(或者更多),他們知道三聚氰胺會害死嬰兒嗎?他們會去超市買自己生產的奶粉給自己的孩子喝嗎?如果不,他們就是同犯,是一樁犯罪的知情者和同謀者。退一萬步,普通員工毫不知情,可是,2008年三鹿有據可查的毒奶粉有一萬多噸,這不是一個人或十個人的小分隊,戴著黑口罩,在一個黑屋子里偷偷摸摸加進去的,它必然是一個龐大的流水線,流水線上的工人有多少?中層、高層管理者有多少?他們會不會向自己最親近的人叮囑不要買國產奶粉,因為里面有毒?所有這些知情者,都是正常的,跟你我一樣的普通人。
之所以又想起三聚氰胺,想起所有這些產業(yè)潛規(guī)則里,癌癥一樣的黑色利益鏈,是因為搶鹽風。
日本地震,中國搶鹽,這件事說起來真是很慚愧。前有震后日本人井井有條地避難,便利店免費供應食品,公共場所萬人避難后找不到一個煙頭的圖片,后有我們全國各地搶購碘鹽,人們在擁擠中變形的臉的照片。兩相對照,的確慚愧。但我們有資格去笑話他們嗎?可能你回到家,媽媽會高興地報告,剛剛從超市搶到了最后兩包鹽。是的,那些搶鹽的,不是精神病患者,他們也是我們身邊的普通人。我們沒有搶鹽,但我們也曾經傳播過“日本核輻射明天到達中國”“歐洲火山灰飄散到中國,出門記得打傘”,我們也搶購過板藍根……我們也曾經無理性、無厘頭地恐慌過。
我們這些普通人,為什么會集體作惡?為什么集體無理性、恐慌?
阿倫特在報道對猶太人大屠殺時,提出了“平庸的邪惡”,它指因不思想、無判斷、盲目服從權威而犯下的罪惡。我們國家沒有大屠殺,但所有這些,默默地在奶粉中加入三聚氰胺、在膠囊中加入鋸末、在熬阿膠的鍋里丟入爛皮鞋,所有這些黑色流水線上的工人,是不是也是一種平庸的邪惡?他們誕生于怎樣的生長環(huán)境?
除了這些,還有主動而非僅僅服從權威者。養(yǎng)健美豬的,是農村的養(yǎng)豬戶,他們喂豬吃瘦肉精,一頭豬能多賣幾十塊錢,這幾十塊,在萬物飛漲的現在,就能讓他們的生活過得更好一點。給蘋果打蠟的,是小本經營的賣水果的小販,他們連壞掉幾個蘋果的損失也承受不起。給面粉加增白劑,因為不白,人們不愛買,賣面粉的小販承受不起顧客流失。用地溝油的餐館,服務員睡在什么環(huán)境里?廚師睡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里?他們自己吃的是什么?他們沒有被“好好”地對待過,他們也就不會對別人“好”。
我是在為犯罪開脫嗎?
不是。
會有人來定他們的罪,我只是解釋。
沒有被當“人”對待的,沒有得到過尊重的人,也就不能把別人,尤其是陌生人當“人”對待。
義憤填膺地評論他們的同時,我們是否也該自問:這些龐大的幾十萬幾百萬人群里,難道就沒有我們的親人,甚至我們自己?我們是否也因“身不由己”而服從錯誤的命令?或者,當錯誤命令下達時,我們是否能抵抗住壓力拒不執(zhí)行?要知道,所謂的錯誤,可能并不是讓你到集中營殺人那么極端,只是一點點的不舒服,比如,命令你去砍幾百棵80年歷史的法國梧桐。
搶購鹽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我們的爸爸媽媽可能就在被擠得變形的人群里。搶鹽,說明我們的社會大部分人生活在無政府狀態(tài)的恐慌里。這不是他們的錯。這是某些機構的信用破產,使普通人無所相信。但會有報應,雖然它來得很慢。前幾天看報道,中國的奶制品市場份額中,國內品牌只占10%。對,這就是報應。在那些奶制品企業(yè)傲慢地“道歉”時、在三聚氰胺奶制品幾次三番重現中國時、在腎結石寶寶家長欲告無門時、在食品安全迷霧重重時,不信任的種子已經長成參天大樹,大家用錢投票,甚至跑到香港排隊買進口奶粉。用一張張人民幣投出了這個份額,它的潛臺詞是:我不相信。
我們容易集體恐慌,還因為我們從小所受的教育里,只有怕,沒有愛。我們害怕一切:怕權力,怕有錢人,怕房子漲價,怕沒錢養(yǎng)老,怕物價飛漲。我們害怕一切,但沒有敬畏。不敬畏自然,所以砍樹;不敬畏真相,所以撒謊;不敬畏知識,所以缺乏常識,常常陷入歇斯底里的恐慌。因為沒有愛,所以,恐慌來臨,我們這些普通人就恢復成一個個單獨的土豆,個個單打獨斗,把社會變成弱肉強食的叢林。
只有愛能凝聚人。我慶幸地看到,南京梧桐樹事件中,所有南京人、非南京人的凝聚力,以“散沙”“土豆”“實用”著稱的中國人,第一次為了一件甚至不是自己家的事(梧桐樹又不能種在誰的家里),為了一件跟審美有關的事團結起來,表達心聲。
只有知識能讓人免于愚昧。搶鹽風據說始于紹興,紹興的朋友蔡老師決定跟他的學生在下午第一堂課談談鹽的問題。我相信他的學生不會再去搶鹽。
我相信真相的力量,知識的力量,愛的力量。
希望我們的下一代,永遠不會去搶鹽。希望我們是中國式恐慌的最后一代,也是終結者。
(陳鳴摘自《美文》201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