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
美國新任駐華大使駱家輝“寒酸進京”,引起國內媒體的一陣議論。這些議論的重點,大致集中在中美官員的行為做派上。最近短期回國,頗有些觀感,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國人尚未意識到,駱家輝所代表的還遠遠不止是官場作風,而涉及到更深的文化習性。
早在上世紀80年代,社會學家鄭也夫留美歸來后就對我感嘆,中國開會,哪怕是個地方的“大會”,也要設個主席臺,主席臺上整齊擺滿茶杯,女服務員不斷上來端茶倒水。在美國,總統(tǒng)候選人發(fā)表演說,自己手里拿著個易拉罐。這樣的對比實在太強烈了。我自己到美國后,也看到了同樣的事情。不用說總統(tǒng)候選人,就是總統(tǒng),出去講演,經(jīng)常就是拿瓶礦泉水,并且開場前在眾目睽睽之下擰掉蓋子,喝幾口水然后開講,大家見怪不怪。這并非說這些重要政治家沒有跟班、保鏢,而是隨從人員要刻意低調,盡可能讓人們注意不到,方便政治家和選民溝通。比如,總統(tǒng)候選人競選時,往往就有個貼身跟班,一般由實習生充任。平時誰也注意不到他的存在。但是,他掌握著政治家的日程。當時間到了時,他就上前拍拍政治家,提醒他盡快結束。美國四年選一次總統(tǒng),這種事情按說很日常了,但絕大多數(shù)選民對這個跟班的存在沒有意識,乃至電視里介紹時要將之特別標出。
這種政風,根植于其文化習性。那么,這種文化習性究竟是什么呢?剛來美國不久去醫(yī)院看病,一位主任護士對我進行了一番繪聲繪色的解釋。
那是個很小的診所。我在等待醫(yī)生時由這位護士進行例行檢查。大家聊起天來,才知道她丈夫是位CEO,她經(jīng)常陪伴丈夫全球旅行,見多識廣。當她知道我是從中國來的后,就和我講起印度,說那里有不少富人朋友把子女送到美國鍍金,準備日后回去接班。對此,她頗為不以為然地說:“這些孩子來到這里上大學,接受了我們的價值觀念,回去反而很難適應。像這種身份的人,在這里不過是背個雙肩包自己走來走去。但你到印度看看,富人趾高氣揚地在前面走,后面一個仆人扛著包。從美國大學畢業(yè)后再進入那樣的生活,是不是太痛苦了呢?”我對她的說法并不完全認同,畢竟印度的“富二代”還是可能改變上輩的做派的。但從她的話里,還是真實地感覺到美國人對使用仆人的生活方式是多么不齒。
這里需要澄清,美國人并不是一切都要自己做、不雇人。相反,像雇人清掃屋子、割草、掃雪這類事情,在中產(chǎn)階層中是司空見慣的。不過,這里有兩點不同。第一,這些事情在美國人眼中是純粹的生意,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就購買服務,雙方無上下之分。服務員給領導端茶倒水,仆人給主人扛包之類的等級觀念,幾乎是沒有的;第二,美國人自己能干的事情一般要自己干,特別注意體現(xiàn)個人的自立性,很忌諱離了別人沒法過的形象。說到底,這是一個自由人的尊嚴。如果像喝水、拎包等舉手之勞的事情都要讓別人作,那么不是自己在奴役別人,就是被別人剝奪了自由。其實,這并不僅僅是美國。歐洲人在這方面更為注意,還常批評美國人花錢把家庭生活外包。有報道說龍永圖在意大利出席一個國際性會議,有位像鄰居大媽的老太太獨自進門,禮貌地對他點點頭后坐在旁邊,一打聽才知道是荷蘭女王。這不僅僅是王室平民作風的問題,而是她覺得自己首先是個自由人。
這種自由人的理念,使西方人對自己的生活領域非常敏感,要時刻捍衛(wèi)。自己干不了的事情,或者說忙得沒有時間干的事情,當然要花錢買服務。越是成功人士,購買這些服務的能力越高。掌握著政治權力的人,也可以指令別人為自己提供各種服務。但是,人生在世,還是要自己過自己的生活。難道你掙了大錢、掌了大權,就是為了能雇人或者命令人代替自己生活?
傳說李鴻章當年訪英,英國王室成員熱情接待,給他表演網(wǎng)球。比賽后問他觀感,李鴻章客氣地說:“精彩,精彩,只是太辛苦,為什么不雇人來打?”此話繪聲繪色地揭示出雇人來替自己生活的理念。有了錢或有了權的人,喜歡指使別人替自己過日子。這還不僅僅體現(xiàn)在讓人拎包、讓人倒水等小節(jié)上。比如,許多家庭特別喜歡把孩子送出去,留學生把新生兒送回國寄養(yǎng)在爺爺奶奶家。國內的中高產(chǎn)把正處于青春期的孩子送到國外讀貴族寄宿學校,即使全家人生活在一起,也喜歡把孩子的托付給學校、家教,自己在孩子身上花的時間越來越少。大家有錢后連天倫之樂都外包了,讓別人替自己享受。
可見,GDP主義不僅僅是政府、國家的施政核心,也滲透到了普通的家庭,并且正在對我們的生活進行蠶食鯨吞。指望官場改變風氣是一廂情愿,我們還是應該從自己的生活做起。
(作者為美國薩??舜髮W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