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正蓮

10月17日，周榮焱收到了將近17萬元人民幣賠償金。這只是法院判決他獲得的近20萬元賠償的一部分。這筆精確到分的款項，來自周榮焱的工作單位重慶市巴南區(qū)農村經營管理站和其主管單位、巴南區(qū)農業(yè)局，以及當時“收治”他的界石醫(yī)院，這是對他1998年被強行送往精神病院后又被宣告“無民事行為能力”的精神賠償和工資補償。

13年，周榮焱從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變成了44歲、華發(fā)已生的中年男子。談起過去，他說，他很高興那段被扭曲的青春年華終于得以伸張正義，并且，出人意料地，他沒有表現出別人想象的悲觀失望，或憤世嫉俗?！拔抑皇莿偤糜龅搅诉@種不公正現象，” 他平靜地說，“如今他們也算得到了教訓。”

神秘的電話

1998年底的一天，東溪中學的老師范建泓接到了一個來自重慶界石的電話。他不知道對方是誰，電話的消息卻十分驚人：哥哥周榮焱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周榮焱和范建泓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兩人同時在1991年大學畢業(yè)，周榮焱被分配到重慶市巴縣（現巴南區(qū)）農業(yè)局，范建泓則到東溪中學當老師。因為父母管教嚴格，周榮焱兄妹三人都成績優(yōu)異，并考上大學。全家緊衣縮食多年后，眼看苦盡甘來要過上好日子，大哥卻被關精神病院了，怎么可能呢？

打電話給范建泓的胡宗榮也不信。

今年45歲的胡宗榮，家住重慶界石醫(yī)院附近。她與丈夫鐘其才是在公交車上認識大學畢業(yè)生周榮焱的。當時，周榮焱坐在他們夫婦后面，向他們打聽界石怎么走，還認真記下了他們的名字和住址。

“那應該是他到巴縣報到，我們把他帶到界石區(qū)公所，他去報到后，分配到下面的忠興鄉(xiāng)，當天晚上他在我們家住了一晚，第二天才去鄉(xiāng)里?！痹诤跇s夫婦眼里，這個大學畢業(yè)生挺老實，沒有干部架子，“他叫我胡姐”。

周榮焱就這樣和萍水相逢的胡宗榮夫婦熟識了，在忠興鄉(xiāng)工作時，經常到他們家里探望，給孩子買東西，有時還給一二百元錢資助。他們沒想到，七年之后，居然能有機會救周榮焱一命。

“大概是下午三四點，鄰居何德明從（界石）醫(yī)院帶了個紙條給我們，上面說周榮焱被關在界石精神病醫(yī)院，打電話叫他家里人來救他?！焙跇s趕緊找到公共電話，按紙條上的號碼撥了出去。

事發(fā)

范建泓連忙請假去重慶，才知道大哥周榮焱在單位惹了麻煩。

1998年，已調回巴南區(qū)農村經營管理站（下稱“農經站”）的周榮焱，剛好碰到單位開始分配職工福利房。那時他31歲，住臨時宿舍，正面臨結婚成家等現實問題。周榮焱已工作7年，又是本科畢業(yè)，在多是技校畢業(yè)生的農經站里，他的資歷有明顯優(yōu)勢。

但周榮焱發(fā)現，領導試圖把成套住房拆分成單間分給他們。他認為這違反了國家房改政策，“成套住房不能化整為零，應該成套購買，應該根據得分多少排序排隊。”周榮焱因此向紀檢部門舉報單位領導，年輕氣盛，言辭頗為激烈。

他沒想過后果。有人告訴他，被罵的領導湯如學等三人向巴南法院提起刑事訴訟，訴其誹謗，但法院未予立案。他便再沒把這事放在心上。然而，1998年9月17日上午，周榮焱突然收到巴南區(qū)人民法院的傳票，傳其到法醫(yī)室接受精神鑒定。周榮焱上大學時喜歡研究法律，也時常幫人打官司，他發(fā)現，這個傳票既沒有案件編號，也沒有案由，認為其不符合程序，決定不予理會。

沒想到，當天下午兩點左右，他正在宿舍外洗衣服，來了十來個法警和農業(yè)局的人，向他打聽周榮焱。意識到可能會出事，周榮焱謊稱幫他們叫人，趁機跑了。

下午三點一上班，周榮焱就找到巴南區(qū)組織部部長辦公室，反映有人誣告他，并希望準假到北京反映問題。周榮焱后來解釋這樣做的動機：“我告的是單位一把手，只能向他的上級反映?！彼€考慮到了組織程序，“我不能去單位，但不請假會被開除，跟組織部請假就把組織紀律照顧到了?！?/p>

周榮焱并沒很快離開重慶，他決定先向本地司法機關舉報此事。10月第一周的星期二，是重慶市第一中級法院院長接待日，周榮焱凌晨四點多就坐上了早班車，到法院門口排隊，等待第一個被接待?？上г洪L不在，接待他的庭長記錄情況后，讓他回巴南區(qū)解決。“當時我就心涼了。”

周榮焱開始跑北京。全國人大、國務院辦公廳、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中紀委，上訪者常跑的地方，他都跑到了。

1998年底，周榮焱重回重慶，找到區(qū)農業(yè)局局長說明情況。然而十幾分鐘后，他就被押上巴南區(qū)法院的車，送到了界石醫(yī)院（又名重慶市巴南區(qū)精神病醫(yī)院）。

界石醫(yī)院當天出具的診斷書結論如下：周榮焱患有偏執(zhí)性精神分裂癥，應對癥治療。醫(yī)院病歷首頁記載：“供史者與患者的關系：湯如學、干群”“精神異常10年，主要表現：睡眠差、亂語、堅持不斷寫材料無故亂告總認為領導和同事在刁難和迫害他，仍整天寫材料四處告狀”，該病歷附頁載明“家族史：祖宗以來每代人有一精神病患者”。

同日，受巴南法院委托，重慶法醫(yī)驗傷所也對周榮焱進行了鑒定。這份出具時間為1998年12月29日的鑒定為：周榮焱為偏執(zhí)性人格障礙、妄想性精神病、目前無辨認能力及責任能力。

周榮焱記得，那天重慶不太冷，他穿著一件有方塊狀花紋的紫紅色羊毛夾克，是在北京西單商場買的，390元。

“就像到了世界末日”

被強行推進精神病院那一刻，周榮焱承認，“恐懼到了極點，就像到了世界末日。”

那時的重慶市巴南區(qū)精神病醫(yī)院，兩個保安守著一扇大鐵門，院墻高達六七米，墻頭鑲嵌著玻璃碎片，醫(yī)院里病人亂拉亂尿，臟亂不堪。

周榮焱最初被關在一層。當晚，有個躁狂型精神病人與他同住，夜半時一腳踢破房門并高聲吼叫，嚇得他魂飛魄散，渾身發(fā)抖。第二天，周榮焱被轉移到了二層，與三人同住，周榮焱不敢與他們交流。

病人每日三餐前要吃藥，吃完后要把舌頭伸出來接受檢查。周榮焱吃完藥后常心慌意亂、坐臥不安、全身發(fā)抖，醫(yī)生告訴他這是正常反應，實在受不了，再吃一種藥減緩發(fā)抖癥狀。

周榮焱一有機會就向醫(yī)護人員解釋，自己因為分房問題與領導產生矛盾才被送進來，家人尚不知道，希望能打個電話，但沒人理他。

他整夜不能入睡。他下決心，絕不能就這樣倒下，一定要找機會逃出去，并搜集證據，以法相搏。很幸運，他遇到了在醫(yī)院做零工的何德明，更幸運的是，何德明正是胡宗榮夫婦的鄰居。就這樣，周榮焱被關進精神病院的消息，終于被送到了范建泓那里。

幾經周折，范建泓在1999年年初與巴南農委達成協議，將周榮焱轉往離家較近的重慶三峽民康醫(yī)院，農業(yè)局在介紹信中注明，周榮焱進出院手續(xù)由巴南區(qū)人民法院或巴南區(qū)農業(yè)局聯系辦理。

十幾年后，《中國新聞周刊》向民康醫(yī)院醫(yī)生陳云龍?zhí)崞鹬軜s焱時，他還記得，周榮焱當時由單位和親屬一起送來，情緒穩(wěn)定，交流順暢，思維表達清晰而且衣著整潔。入院時，院方也只收到了周榮焱此前寫的那封控告信，并沒有其他任何有關精神病的材料和依據。

第二天一早，周榮焱年愈六旬的老母親彭善珍步行半個小時去醫(yī)院，見到兒子好好的，便要醫(yī)院放人。醫(yī)院回答說，是農業(yè)局送來的人，對方不讓放。

彭善珍自此每天到醫(yī)院陪周榮焱，弟弟范建泓也不時從二十多公里外的學校趕來。為了讓他不吃藥少受罪，家人三天兩頭打點醫(yī)護人員，也尋找各種關系解救周榮焱。1999年1月27日，以回家過年為由，周榮焱終于出院，醫(yī)院在3月1日的出院記錄上注明：自動出院。

周榮焱暗暗發(fā)誓，絕不能再被關進去，一定要翻案。

“就像一個沒有死的人被送到火葬場，然后又救回來”

出院后，華西醫(yī)科大學法醫(yī)學技術鑒定中心便對周榮焱進行過一次司法精神病學鑒定。這份出具時間為1999年2月26日的鑒定書陳述：由于周榮焱1998年向重慶市巴南區(qū)紀委監(jiān)察局控告，其所在單位領導懷疑其患有精神病，因此由重慶市忠縣東溪鎮(zhèn)人民政府委托，在華西醫(yī)科大學對周榮焱進行是否患有精神病的鑒定。鑒定結論為：“被鑒定人周榮焱無精神病確切證據?！?/p>

鑒定書復印件被交給了醫(yī)院、巴南區(qū)農業(yè)局和巴南區(qū)法院。醫(yī)院極其慌張，要求彭善珍把人送回來，并威脅說要報警全城捉拿瘋子。

被抓的風險籠罩著周榮焱，他踏上了長達6年的逃難之路。起初，每到一個地方，他最多停留5天，后來才慢慢地租房子住下來。

最大的困難是缺錢。交通、住房、發(fā)電報和特快專遞，打字復印都費錢，周榮焱格外節(jié)約，主要吃面條，偶爾才吃一點米飯。有時，他在長達兩天一夜的火車上只吃三個面包，有時一天一頓飯，甚至一個月只用3到15元錢。

家人竭盡全力資助他支撐看似遙遙無期的逃難生活。親戚朋友借遍，便貸款，一個人不能多貸，就用很多人的名字多次貸款?！艾F在我還在還賬，還欠一兩萬。”已經72歲的彭善珍說，她和老伴仍然節(jié)衣縮食。

范建泓那時已經成家，他說很長時間沒給過妻子一分錢，全都支援給了周榮焱，有時也想狠下心不管了，可是只要周榮焱找到，他還是有多少給多少。許多年過后，范建泓寬慰道，“其實也鍛煉了我，不像別人那樣打牌賭博，現在過得也還好?！?/p>

經濟拮據，但周榮焱一直保持衣著整潔，“破破爛爛的，有損我的尊嚴和形象”。

就在醫(yī)院作出院記錄后三天，此前以涉嫌誹謗罪為由，向巴南區(qū)法院提起刑事訴訟的湯如學等三位農經站領導，已在1999年3月4日撤回起訴。農經站則宣布于1999年5月14日起對周榮焱停職停薪。

一年后，2000年5月20日，經巴南農業(yè)局申請，巴南法院以前述重慶法醫(yī)驗傷所鑒定周榮焱患偏執(zhí)性人格障礙、妄想性精神病、目前無辨認能力及責任能力為由，判決：周榮焱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同時指定周澤桂為周榮焱的監(jiān)護人。周澤桂并非周榮焱的近親屬，僅僅是周榮焱父親的同事，因為稍微懂一點法律曾被委托做周榮焱財產損害賠償案的代理人，而他本人也不愿意做周榮焱的監(jiān)護人。

周榮焱每年到北京上訪一兩次，有時還幫其他上訪者，“有些確實是無理取鬧，我就做工作讓回去，有理的我就幫他們說說，”周榮焱不否認這樣對自己也有好處，“至少他們會請我吃頓飯?！?/p>

2005年3月，因邀請到某中央媒體記者前來調查，逃跑六年后，周榮焱重新踏入巴南區(qū)。怕被發(fā)現，他最初只敢晚上出來買菜，兩三個月后才敢上街進商場。之后試探性地漸漸接近巴南區(qū)法院農業(yè)局?！拔蚁胍嫠麄?，”他說，“就必須面對面?！?/p>

不過，巴南區(qū)組織部、檢察院、區(qū)委和區(qū)人大是他翻身的希望所在，他想盡一切辦法，使這些機構能夠聽到他的聲音。六年時間，足夠讓周榮焱對自己的案件理清頭緒，他決定先針對2000年判決他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審判下手，指出：這次審判沒有開庭，鑒定機構沒有精神病鑒定資格、監(jiān)護人非近親屬、沒有通知近親屬作為代理人出庭等。

這些有理有據的意見起了作用。

4月，巴南區(qū)檢察院向巴南區(qū)法院提出檢察建議書，建議對2000年巴南區(qū)人民法院對其不具備民事行為能力的判決依法予以糾正。但巴南區(qū)法院審查后，卻通知巴南區(qū)檢察院撤回該建議書；三個月后，重慶市高級人民檢察院致函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指出由于此案屬不能提出抗訴的特別程序案件，區(qū)法院拒不接受檢察機關的建議書，建議由上級人民法院采取措施妥善處理；重慶市高院分管民事審判的副院長因此批示：要求第五中級法院負責監(jiān)督糾正。

周榮焱也沒有坐等，繼續(xù)奔波于區(qū)委、區(qū)法院、區(qū)檢察院和區(qū)人大。2005年年底，巴南區(qū)法院終于判決撤銷了周澤桂作為周榮焱監(jiān)護人的資格，不過又轉而指定巴南農經站為周榮焱的監(jiān)護人。這意味著，2000年的判決仍然有效。

周榮焱坦言，唯一支撐他的，是對“每個人都有良知”和“正義必將被伸張”的信仰。因此，他選擇一些“在人品和忠誠度都經得起考驗”的人，每隔一段時間就給他們寫信，“從感情上、人性上、黨性上、黨的歷史以及社會發(fā)展前進的必然趨勢進行分析，說明這種報復行為很惡劣，公然違反法律危害社會秩序?！狈昴赀^節(jié)，他還隨信寄出明信片等禮物，有時是一條毛巾，有時是一張近照，還有贊揚堅持正義的七律詩。

事隔多年，周榮焱依然能夠記得每一位幫助過他、給予過他同情或支持的人的姓名，在他看來，“他們非常賣命地幫我”。

2007年8月10日，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以回復第五中院請示的形式，動員巴南區(qū)農經站申請撤銷原判決書，責成第五中級人民法院追究有關人員的錯案責任，撤銷巴南區(qū)法院2000年對周榮焱不具備民事行為能力的判決。

周榮焱拿到這份有“平反”意味的判決書時，已是2008年1月29日下午4點。一個小時后，他把判決書復印件送到了農業(yè)局局長和人事局局長桌上。周榮焱還記得，農委主任對他說：你終于翻身了?！爱敃r已經快過年了，他還主動借給我5000元錢”。

春節(jié)過后，周榮焱接到書面通知，要求他回去上班。

距離周榮焱上次踏出巴南區(qū)農委大門，已有十年，回來后，周榮焱依然負責農村政策?；叵脒@些年的經歷，周榮焱形容說，“就像一個沒死的人被送到火葬場，然后又救回來”。

還沒有結束

這不止是周榮焱的勝利，也是全國檢察機關首例對無民事行為能力判決成功監(jiān)督的案件。由于最高人民檢察院民事行政檢察廳認為本案“具有立法意義上的價值”，巴南區(qū)人民檢察院辦理該案的小組被重慶市人民檢察院記集體二等功。

但對周榮焱來說，事情還遠沒有結束。從2008年2月起，周榮焱又開始了申請工資補償和精神賠償的征程。

今年9月23日，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做出終審判決，“周榮焱沒有暴力行為和癥兆，沒有危害社會安全，在沒有監(jiān)護人或近親屬的陪同下，巴南農委、巴南農經站將周榮焱強送界石醫(yī)院以患精神病進行治療，明顯違背周榮焱意愿行為，造成周榮焱身體權、健康權和人格權受到損害，理應承擔賠償責任；界石醫(yī)院違反相關醫(yī)療規(guī)范，僅憑單位來人陳述和觀察，即對周榮焱按精神病人進行收治，是不當的醫(yī)療行為”三家單位共被判賠償周榮焱精神損害撫慰金6萬元。

第二日，重慶市第五中級人民法院再就周榮鑫申請巴南農經站支付其工資賠償作出終審判斷，判決巴南農經站補發(fā)周榮焱含獎金、津貼等福利在內的工資及經濟補償金共計14萬余元。

不過，眼前的勝利對于周榮焱來說，還遠遠不夠。他說，接下來要做的，是追究相關責任人的刑事責任，其他違紀違法人員的紀律處分，以及相關司法機關的責任?！斑@些做完，我的工作才算做完?！敝軜s焱預計，一年之內可以搞定剩下的部分，“非常有信心”。

周榮焱從小就喜歡玩一種游戲，規(guī)則是：人吃雞、雞啄蟲、蟲咬木、木打虎、虎吃人?！皼]有誰比誰更兇，不管你多兇，總會有比你更兇的。”周榮焱相信這就是自然規(guī)律，同樣適用于人類社會，也適用于自己的案子。無論對方多么強大，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夠找到更強大的力量。

就在周榮焱領到賠償款后一星期，精神衛(wèi)生法草案于10月24日首次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其中明確提出“被精神病”責任人可能被追究民事、刑事責任。草案對故意將非精神障礙患者作為精神障礙患者送入醫(yī)療機構、醫(yī)療機構未以精神健康狀況為依據將就診者診斷為精神障礙患者，以及司法鑒定人員出具虛假鑒定意見等違反本法規(guī)定的行為，設定了嚴格的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