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敏

晚上9點，還有三個孩子不愿意離開。

立人鄉(xiāng)村圖書館正在播放動畫《風之谷》，他們想“再看幾分鐘”。

“只能到現(xiàn)在了?！别^員趕著他們回宿舍睡覺。

館員鎖上了圖書館的門。門上貼著：“思想改變世界，讀書改變生活?！?/p>

這是一所依靠社會捐贈建立的民間圖書館，創(chuàng)建者是李英強。他出生于1970年代末的湖北鄉(xiāng)村，“小時候沒讀幾本像樣的書”。他一路北上求學，眼目即開，直到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yè)。

成長的經(jīng)歷使他一直感慨中國鄉(xiāng)鎮(zhèn)“文化貧瘠”的現(xiàn)實。中國公共圖書館多數(shù)集中在縣級及以上地區(qū)，縣以下設有部分鄉(xiāng)鎮(zhèn)圖書室或農(nóng)家書屋。2008年，圖書館人均藏書0.4冊，縣級以下只有0.1冊。

2007年夏天，他形成了一個想法：“回到鄉(xiāng)鎮(zhèn)建立圖書館，青年人可以在這里學習，找到喜歡的生活方式，本地人可以在這里讀書、看畫展，看電影，聽講座。圖書館還將成為社會交流平臺，成為鄉(xiāng)鎮(zhèn)公共生活的新開始?！崩钣姲堰@個設想中的圖書館命名為“立人”，源于《論語》中“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近一年的籌劃，李英強終于走出了第一步。2008年1月，“立人”第一分館正式開館。至2010年底，立人鄉(xiāng)村圖書館已發(fā)展了九個分館，全部坐落在河北、河南、湖北、四川、重慶等省市的縣和鄉(xiāng)鎮(zhèn)地區(qū)，共有精選圖書約6萬冊，使用中的借書證3000余個，舉辦讀書會、夏令營、公共講座上百次。

鄉(xiāng)鎮(zhèn)

第一分館設在湖北省蘄春縣青石鎮(zhèn)。蘄春是個約有100萬人口的縣城，到處是白色瓷磚的二層樓房，保留著1990年代大發(fā)展的印記。

從縣城到青石鎮(zhèn)約50分鐘車程。鎮(zhèn)上只有一條街，不緊不慢能走一刻鐘。新華書店就在街中央。上午10點多，有人在門縫張望，周圍居民告訴他：“這里很少開門。”

新華書店東邊約三百米處是青石鎮(zhèn)中學，立人第一分館也在其內。原來學校的圖書室直接改成立人閱覽室，一進門，就是兩扇大窗戶，附近村民們家的雞，在窗外的小山坡上亂躥。

20多平方米的房間，書架貼滿了三面墻，中間擺著三排長條桌，小有陣勢。一道小門將閱覽室和藏書室連接起來，五大排書架分隔了陽光，找書者剪影一般聚在書架之間。

這里有藏書7071冊，配合六類人群的閱讀興趣：幼兒、小學生、初中生、高中生、中小學教師和其他居民?！堕営[室規(guī)則》第一條便聲明：“任何人均可在圖書館閱覽?！?/p>

附近食品所工作的李先明就是常客。他經(jīng)常閱讀的是有些“神秘色彩”的《鳳凰周刊》。但居民讀者并不多。李英強了解本地人，他指著約有二層樓高的大鐵門說，“一看校門這架勢，他們就不愿來?！?/p>

或許障礙不僅在校門，也在本地人心里。學校邊的小飯館老板江壽華就說：“我是老年人，沒必要看書了?！逼鋵?，她只有46歲。

其他分館的狀況也類似，只有河南省淮濱縣固城鄉(xiāng)街道的第二分館設在校外。分館有效借書證244個，讀者以小學生和中學生為主，也有30余名固定的居民讀者，但借書次數(shù)相對少。鎮(zhèn)上有兩位成年讀者會定期借閱《讀者》和《小說月報》。

讀書

李英強最期盼的讀者是教師和學生，因為他們“是鄉(xiāng)鎮(zhèn)最主動、熱情、勇敢、好奇的人”。 “立人”的圖書也多是為這個群體定制。

第一分館開館時只有2000冊書，但本本經(jīng)過李英強精心挑選，多是“入門的、經(jīng)典的、常識性的書”。他在北京小有名氣的野草書店和豆瓣書店挑選經(jīng)典童話、譯文名著、劍橋中國史等時，野草書店的老板聽說是公益事業(yè)，很義氣地全部打了四折。

自購圖書還要經(jīng)過專門的“選書委員會”批準，其中不乏優(yōu)秀的知識分子：王怡、蕭瀚、郭初陽、蔡朝陽??2011年起，選書委員們每月還推出幾則短書評。

“立人”也接受公眾捐書，但很挑剔?！傲⑷恕本W(wǎng)站上張貼著善意的圖書捐贈信息：“沒有太大閱讀價值的（尤其是舊的教材和教輔之類），或者僅僅適合成人看、而對青少年可能產(chǎn)生誤導的圖書或雜志過刊我們不需要。”

立人的圖書分類是自行編制，為的是更貼近學生的實際閱讀興趣。如00是人物類，包括名人傳記、文集、書信集等。其余依次為經(jīng)典類、文學類，史地類等。不過，考慮到孩子們將來也會到高校或者公共圖書館查書，“立人”也提供了中圖分類法與立人分類法的對照查詢。

讀者的意見也直接影響圖書館的購書計劃。比如，教師們多希望增加教育類讀本。圖書館便陸續(xù)購置《夏山學校》《論語別裁》和《中國新教育風暴》等。

但即便是同一人群，喜好也會有很大差別。如第一分館的青年教師們愛看《胡適日記》和《林徽因傳》，年紀大一些的喜歡讀傳統(tǒng)文化；來第四分館借書的老師則喜歡易中天，大概是可以應用在課堂上；第二分館的張老師只愛看中國人物傳記。圖書館曾嘗試向他推薦《馬丁·路德·金傳》，但一節(jié)課后他就來還書了，因為“離自己生活有些遠”。

倒是學生們喜歡“離自己生活有些遠”的書。他們常常擠在靠窗的桌子前，翻閱童話、科幻小說，或是韓寒、費正清、唐德剛、史景遷??

“立人”當然不會要求學生在短期內閱讀整個知識譜系，但這里的任何一本書都有惠澤，甚至是啟蒙之門。青石中學的蔡偉是“立人”的第一批讀者。老師曾提醒這個17歲的孩子：“你們這個年紀世界觀開始形成了”。但蔡偉的世界觀似乎正在搖擺，“每讀一本書，世界觀都會有所改變”。他愛讀林達，也有一個夢想：多讀書，看自己會變成怎樣。

當了一年“立人”讀者后，蔡偉于2008年考入蘄春一中，節(jié)假日才回青石鎮(zhèn)。但很快，他就和幾個高中生成為立人第一分館的 “背包圖書館”。他們每次借走幾十本書，背到縣城，在蘄春一中、三中、實驗中學、益才中學、理工中專等校，在同學間傳閱。

這正是李英強所設想的“立人”：不僅立足于鄉(xiāng)鎮(zhèn)，還是溝通城市與鄉(xiāng)村、覆蓋全縣的公共圖書館網(wǎng)絡。2010年底，五個“立人”分館先后建立了流動圖書站，圖書開始“流”向縣里，或村里。第二分館設置的流動圖書站就在三個村小學里，一位小學校長高興得不得了，催過好幾次，還自己找車到圖書館拉書。

義工

有書，也要有人。

“立人”館員都是專職義工，而且是自己找上門來的“理想主義”青年：受過高等教育，為推進自己的信念，甘居鄉(xiāng)鎮(zhèn)，每月只拿千元左右的補貼。

“立人”創(chuàng)辦者李英強，北京大學經(jīng)濟學碩士；第六分館館員魏佳羽，北京應用物理與計算數(shù)學研究所博士生；第七分館的袁志濤，畢業(yè)于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目前，全館已有專職義工18人。

第一分館的專職義工王一夏，25歲。2010年5月16日，她冒著雨，扛著大學宿舍里的席子，有些落魄地走進青石鎮(zhèn)中學，以至于校長以為“這孩子有些事沒想通”。

她確實想了很長時間，才做出加入“立人”的決定。2008年，王一夏在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讀碩士研究生時，從網(wǎng)上得知“立人”。她先報名做第二年的短期志愿者，5個月后，又給李英強發(fā)電郵，詢問“如果條件允許，我是否能夠得到畢業(yè)后（2010年）擔當專職義工的機會？”

李英強問了她很多問題：為什么想來“立人”？如何勝任？能做多久？父母是否支持？有沒有男朋友？如有，他是否支持你？對收入的預期如何？??

這些問題看似瑣碎，卻對“立人”十分重要。李英強希望找到“在縣鎮(zhèn)地區(qū)堅持十年以上的義工”，但很少有年輕人愿意在鄉(xiāng)鎮(zhèn)長期從事義務工作。此前三年，已先后有三名義工離開第一分館。目前，全館工作時間最長的專職義工也只有兩年。

專職義工不僅負責日常借閱，還定期更新本館博客，報道近期活動，發(fā)布需要捐贈和已經(jīng)購買的書單。2009年5起，他們還成了當?shù)貙W校的“兼職教師”，因為一些分館每周開設閱讀課，學校則把課程納入初中一、二年級的教學計劃。專職義工在課上推薦新上架的書目，指導學生如何閱讀，以及如何通過閱讀去學習。

2010年4月起，各分館出版《立人小報》，設置好書推薦、公民常識、隨筆等欄目。各館義工鼓勵學生寫讀書筆記投稿，并把小報發(fā)放給語文老師。

王一夏自己也喜歡在小報上寫隨筆。迎接2011年的一期中，她在一篇描述圖書館員生活的文章中引用學者崔衛(wèi)平的話：“你所站立的那個地方，正是你的中國。你怎么樣，中國便怎么樣。你是什么，中國便是什么。你有光明，中國便不黑暗?！?/p>

“立人”也有兼職義工和志愿者，平時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聯(lián)系，各分館開辦夏、冬令營，或是邀請大學教授到鎮(zhèn)上做講座時，他們就自掏腰包，跑到各館予以支持。

夏、冬令營經(jīng)過精心安排，為小學生們安排互動游戲，高中生則有詩歌朗誦、辯論賽和話劇排演?！傲⑷恕鞭q論賽的辯題都是現(xiàn)實中的話題，如“政府是否應該控制房價”“政府是否該管制互聯(lián)網(wǎng)”等。第四分館2009年夏令營，演出了話劇《綠野仙蹤》，志愿者和孩子們自演自導，他們飾演了女孩、巫婆、笑聲甚至風和雨。

我們

“立人”是完全依靠捐款、捐贈建立的圖書館。三年間，立人的社會捐助者已達三百余人，他們都被親切地稱為“立人之友”，每月會收到“立人”寄來的電子雜志，告知工作總結和財務報表。

捐助人也有讀者自己。讀者吳凱鵬就把17歲的生日禮物送給了第一分館：一本《1988，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書里有一張韓寒的海報。吳凱鵬在空白處寫上：“我是中國公民”，然后貼在藏書室門口。這個蘄春一中的高三學生，自認有些“小憤青”，他說，他也想和這個世界談談：“為什么你有這么多規(guī)則，為什么我不能做想做的事，不能說想說的話?！?/p>

蘄春實驗中學的蔡海也是“立人”?？?，他和幾個高中生成立了“海鷗小組”，想要辦自己的讀書小報，他們獨立寫稿、約稿、編輯、排版，還四處尋找找便宜的印刷廠。

“立人”鼓勵孩子們自己辦報。蔡海喜歡經(jīng)濟學家茅于軾，想轉載他的文章，李英強便為他找到茅于軾的電話。蔡海打過去，描繪自己的想法，茅于軾不只答應轉載，還為他們的報紙捐款500元。

2010年3月，這份中學生自己的讀書小報正式出版，取名《一代人》?！昂ｚt小組”在題注中寫道：“黑夜給了我們黑色的眼睛，我們卻用它尋找光明?！边@份不定期的報紙已經(jīng)出版四期，每期12版，在蘄春縣高中生中傳閱。

本地

“立人”起步時，李英強和朋友們都很忐忑。往來的幾十封郵件，談的多是沒錢，沒人，可能做不大。

最初的確艱難，前幾個分館多是通過理事的“私交”建立的。第一分館設在李英強的母校青石鎮(zhèn)中學，第二分館設在理事張大軍的家鄉(xiāng)淮濱縣固城鄉(xiāng)。第三、四分館在理事袁萬明的家鄉(xiāng)四川巴中。

李英強也提醒自己，中國有2000多個縣，“立人”做不到這個數(shù)。但他心中的“立人”不只是圖書館，更是教育和文化平臺：“不是挨家挨戶去普及照明，而是建設燈塔，為那些在夜間航行的船只指引方向?！?/p>

2007年底，李英強、余世存、張大軍等人組成了立人鄉(xiāng)村圖書館理事會?，F(xiàn)在，理事會成員已由當時的10名發(fā)展為22名，他們都抱有這樣的信念：各縣域都有一批有識之士熱心公益，“立人”的最終目標，是將這些有識之士構建成圖書館的本地支持網(wǎng)絡，實現(xiàn)“立人”的本地化。

隨著社會認可度的提高，到目前，“立人”已經(jīng)收到20余個建館邀請。但“立人”對新開分館有嚴苛的要求：由本地邀請，成立“本地理事會”，提供初始資金和后續(xù)專職義工補貼，并面向本地社會開展文化教育服務。理事會認為：一個分館的長期投入需幾百萬，倘若不能依靠激活當?shù)氐馁Y本和社會支持，便不可持續(xù)。2010年9月，第九分館在重慶忠縣成立，專職義工的部分補貼也開始由本地理事會籌資。

這或許是“立人”本地化的開端。在李英強的希望中，“立人”的未來應該是：鄉(xiāng)鎮(zhèn)也有“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公共財政，支持圖書館成為本地的公共服務。而到那時，“立人”的接管者或許就是現(xiàn)在的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