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得后
從南開大學開會回到北京,心有漣漪,很想寫點感受。三十年來,這還是第一次。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啦。
會議是紀念魯迅的。今年是魯迅誕辰一百三十周年。一個死人,假如還活在人的心里,在“祝你生日快樂”的歌聲飛進百姓家的今天,紀念一下,也是人情之常吧?自然,必須真心誠意親近魯迅,不是魯迅當年憎惡的“敬而遠之”,不帶消費魯迅的口是心非的私利。
不過魯迅就是這樣特別。他說:“但我想在這里趁便拜托我的相識的朋友,將來我死掉之后,即使在中國還有追悼的可能,也千萬不要給我開追悼會或者出什么紀念冊。因為這不過是活人的講演或挽聯的斗法場,為了造語驚人,對仗工穩(wěn)起見,有些文豪們是簡直不恤于胡說八道的。結果至多也不過印成一本書,即使有誰看了,于我死人,于讀者活人,都無益處。就是對于作者,其實也并無益處,挽聯做得好,也不過挽聯做得好而已?!?/p>
可這次天津南開大學和北京魯迅博物館聯合召開的討論會,與會學人五十九人,提交論文三十篇,籌備充分,與會者認真,而開得更頗有亮點。討論會上,雖然難免陳舊的話語,“導師”式的指點迷津,畢竟沒有“二丑”。
討論會是很有學術分量的。給我感受最深的,是黃子平教授的《他結巴了——魯迅與現代漢語寫作》。子平確實厲害,他用十五分鐘的發(fā)言,就把我苦讀魯迅五十年未能摸到的另一扇大門,精準地推開了。真所謂如醍醐灌頂,如當頭棒喝,茅塞頓開。請看他的“提要”:
“舊的語言系統崩潰了,每一個詞語都搖搖晃晃,發(fā)生震顫。魯迅是現代中國唯一‘從內部體驗到這種震顫的作家。魯迅掙扎地應對這個錯位的時代,充滿了表達的焦慮,但同時提出在語言系統的廢墟上‘讓語詞做更多事的激進要求——他的寫作只能是‘結結巴巴的。這種寫作當然不見容于以‘規(guī)范化為目標的現代漢語體制。問題是:如何在口若懸河的當代習得一種口吃的語言方式?”
當場有學者解讀為這是語義學、修辭什么的;黃又做出澄清,再次申說自己的意思不是語義學,不是修辭。我的領會自然更加不一定符合他的尊意,我感到的是:他論述的是魯迅“怎么說?”這“怎么說”,不是“諷刺”、“冷峭”、“反諷”、“犀利”、“尖刻”之類,而是運用現代漢語轉型的內在沖突,以別樣的方式表達思維及思想的別樣蘊涵。
討論會還有許多精辟的發(fā)言。比如有一位引述魯迅的“文學的理論不像算學,二二一定得四,所以議論很分歧”的見解,我覺得切中時弊。中國魯迅研究界自以為“標準答案”掌握在它手里,唯有它掌握著魯迅研究方向,乃至這方向是有來頭的學者、教授太多了。
更有商昌寶博士的“自由發(fā)言”,直抒己見,慷慨辯駁,他有熱烈的好惡,他有明辨的是非,是一個可敬可愛的青年教師。
最后,我非常欣賞、佩服一位穿紅衣裳的研究生的勇敢和坦誠,大概是“80”后或“90”后吧?面對濟濟一堂五湖四海奔來的老師,她勇敢地訴說自己讀魯迅的感受:“前一段我一直在讀雜文全集,包括他跟許廣平的《兩地書》,我自己有一個特別直觀的感覺,就是,這真是一個特別可愛特別好玩的人。有時候你會覺得他是那種孩子氣的、很任性的、很可愛的人。比如我一直讀他那些一而再,再而三地批評陳西瀅和徐志摩的文章,有時我讀著讀著,心里就會有很會心的,想笑的感覺,覺得先生真的太較真兒太誠實了,較真兒誠實的都有點扯著人不放了”。
這是和我自己感到的沉重、嚴峻、犀利、深邃完全不同的:好新鮮、好活潑的感受啊。魯迅流傳的希望在青年;在青年愿意閱讀,喜歡閱讀,有自己的感受,能獨立的思考。哪怕他或她和我的讀后感不同。但,不同中有相同的魯迅寫下的白紙黑字啊。這就足夠了。是么?我想。
【原載2011年10月15日《北京青年報·天天副刊》,本刊有刪節(jié)】
題圖∕帶“刺”的思想∕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