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草
一
遇到江小陽那天,是我最倒霉的一天。我的上司兼戀人朱大可,因為一單子合同,讓我和他一起做假,被我無情地拒絕了。不是我有多么高尚,而是我不想違背自己做人的底線。
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是那么虛偽,為了一點蠅頭小利,居然做這樣為人所不齒的事情,我嗤之以鼻。他哀求我說:“展舒蕾,算我求求你了,幫公司渡過這一關(guān),你就是公司的第一大功臣。否則……”
他的言下之意是,否則就走人。我才不稀罕當(dāng)什么第一大功臣,收拾東西,卷包走人。既然他不珍惜,我又何必念舊?
出了那幢西班牙風(fēng)格的老式建筑,仰面看天,天還是那么藍(lán),太陽紅蘋果一樣掛在天邊。街上依舊車水馬龍,紅塵滾滾,并沒有因為誰的心情不好而改變。
我買了兩個漢堡,穿過馬路,然后坐在廣場的鐵藝長椅上大快朵頤。廣場上一派安靜祥和,一個六七歲的小妹妹穿著公主裙,梳兩個羊角辮,在喂鴿子。一些老人穿著白衣白褲在打太極拳。有情侶在廣場的一角竊竊私語,忘我纏綿。不遠(yuǎn)處的雕像下,有一溜藝術(shù)家在有償畫速寫,江小陽就位列其中。
這么美好的世界,我那點失戀、失業(yè)之痛與之相比,的確算不了什么。我拖著小小的行李箱,跑到離我最近的雕像下,看藝術(shù)家畫畫。這一看不要緊,只見江小陽的面板上,居然是我坐在鐵藝椅上吃漢堡的形象,嘴巴塞得鼓鼓的,和誰斗氣似的,一副貪吃的模樣,畫面夸張又滑稽。
我一直苦苦修煉的淑女心經(jīng),頃刻跑到爪哇國。我指著江小陽的鼻子問他:“誰讓你把我畫成這樣?”
江小陽不緊不慢地回應(yīng):“我正在寫生,誰讓你不經(jīng)允許,就私自闖進(jìn)我的畫面里來?我還沒找你算賬呢!”
很顯然,江小陽是在強(qiáng)辭奪理,因為他們這一溜五六個藝術(shù)家,都在畫大頭像,每張50元,明碼標(biāo)價,江小陽怎么會例外?
我伸出手去:“把畫給我!”
江小陽痞勁也上來了,把手掌攤在我面前:“拿錢來!100塊?!?/p>
我的鼻子都快氣歪了:“有這么不講理的人嗎?你擅自侵犯我的肖像權(quán),居然還好意思跟我要錢?”
江小陽晃了一下腦袋,乜斜著我。說實話,這家伙還真有點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纖長的手指,略有些蒼白的面孔,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但他說出來的話卻不那么動聽:“我只是尊重自己的勞動,你想要畫,就拿100塊錢來。我這人心腸好,不趁火打劫多收你的,算你走運?!?/p>
為了防止我不雅的形象流傳出去,我狠了狠心,把口袋里所有的零鈔都掏出來,湊足50元給了江小陽,問他:“我沒有現(xiàn)金,刷卡可以嗎?”
江小陽翻著白眼上下打量我:“你當(dāng)我是提款機(jī)啊?看你像一個體面的都市白領(lǐng),想不到這么窮。這樣吧,你再打一張50元的欠條給我,這張畫就是你的了?!?/p>
萬般無奈之下,我當(dāng)真給江小陽打了一張50元的欠條,還留下了手機(jī)號。然后抱著那張破畫,心中凄惶地走路回家,因為我已經(jīng)沒錢打車了。
二
在家療傷的日子里,日日睡到日上三竿,猶不能解除心中的郁悶。天生一個勞碌命,朝九晚五的過習(xí)慣了,冷不丁一下停下來,還真有些不適應(yīng)。
朱大可天天打電話來,低聲下氣地檢討:“親愛的,我錯了,不該逼你做你不喜歡的事情。看在相識那么多年的情分上,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我沒好氣地說:“你想上演馬前潑水啊?覆水能收嗎?”朱大可在電話那頭吭吭哧哧的接不上話,我能想象得出他漲紅了臉的樣子。
不是我不珍惜那段舊情,只是經(jīng)過商戰(zhàn)的淘洗,朱大可變了顏色。他不是那種巧舌如簧、善于經(jīng)商的材料,可是偏偏抱定這棵歪脖子樹,死也不松手。既然他不肯松手。只有我展舒蕾放手了,做不成戀人,也做不成朋友,那就做個陌路之人吧!
我把手機(jī)關(guān)掉,扔在抽屜里,然后跟著朋友去攀巖、漂流、旅行,把自己調(diào)整到最佳狀態(tài),然后重新開始。
一個月后,我從丹巴古城采風(fēng)回來,一打開手機(jī),短消息蜂擁而入:父母的,朋友的,朱大可的,最可笑的是還有江小陽的。這家伙居然在短信里質(zhì)問我,為什么不回他手機(jī)短信?是不是為了逃債跑路了?
我忍不住笑出來,這家伙太搞笑了,為了區(qū)區(qū)50塊錢,居然能想出我跑路了,簡直太有才了!我給他打電話:“把你的銀行賬戶給我,我把錢打到你的卡里。”他在電話里陰險地笑:“不行,還債的方式得由我選擇,你請我去紅梅餐廳吃西餐?!?/p>
“你有沒有搞錯啊?我只欠你50塊錢,你居然要吃西餐150塊錢只夠吃一塊小小的牛排,外加喝一口西北風(fēng)。”
江小陽也笑了,他猶豫了一下說:“這的確是個問題。這樣吧,見了面再說?!?/p>
為了及早了結(jié)和江小陽之間的債務(wù)糾紛,我還是去紅梅西餐廳見他。讓我大跌眼鏡的是,這家伙居然早早地等在那里,而且叫了滿滿一桌子?xùn)|西,我掃了一眼:奶汁大蝦、紅菜湯、軟炸馬哈魚、土豆沙拉、面包、黃油、果醬、奶油雜拌,還有紅酒。天!點這么多東西,只怕500塊錢都不夠。這不是明目張膽的打劫嗎?
江小陽似乎看出了我的不滿。一個勁地說:“別那么小心眼,我們AA制好了。”
既然AA制,賬單均分,我再無異議。更何況面對一桌子活色生香的美味,神經(jīng)再堅強(qiáng)也經(jīng)不起誘惑。
吃過之后,我就知道上當(dāng)了,江小陽翻遍所有的口袋,居然沒有帶錢,也沒有帶卡。江小陽賴皮地說:“展舒蕾,我是一個窮畫畫的,沒什么錢,饑一頓飽一頓,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的。這樣吧。等我有錢了,我一定加倍奉還?!?/p>
我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吃都吃了,總不能讓他吐出來吧?我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從今天開始,我們之間的債務(wù)一筆勾銷,互不相欠?!?/p>
江小陽正色說:“那可不行!我江某雖是一個窮畫畫的,但明白欠債還錢這個道理,我可不想占你的便宜,毀了我一世英名?!?/p>
我不屑地說:“隨便你,只要你不再找我的麻煩,你怎樣都行!”
我以為以高出10倍的利息還上了江小陽的欠債,從此兩清,再無瓜葛,可以高枕無憂了,誰知道這下惹了更大的麻煩。
江小陽托快遞公司每天送我一枝含苞欲放的紅玫瑰,并附上卡片,聲稱這是欠賬的利息。有幾回被朱大可碰上,他竟然來了醋勁,說是一定要把我搶回來。我暗自好笑,在一起的時候,并不見得他有多珍惜,見有人搶了他也來爭,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呢?
三
一家動漫公司招聘模特,是為一款網(wǎng)絡(luò)游戲?qū)ふ以停笮蜗蠊诺?、清秀、出塵、飄逸,待遇不菲。我動了心思,是因為“待遇不菲”那幾個字。失業(yè)那么久了,也該正兒八經(jīng)的找個事情做,省得老媽天天罵我不務(wù)正業(yè)。
去應(yīng)聘那天,居然遇上江小陽。他西裝革履,一改往日的浪蕩不羈的風(fēng)格。他穿正裝的樣子挺有派頭的,仿佛一下子成熟了許多。我顧不得矜持,一下子有了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上前拉住他說:“你也是來應(yīng)聘的啊?”
他回頭抵著我的耳朵輕語:“別拉拉扯扯的,讓人以為咱們不清不白”我的臉一下子紅了,咬牙切齒地對他說:“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江小陽壞笑:“等我哪天向你求婚,狗嘴里就長出象牙了。”一句話沒有說完,那邊有人喊:“江總,董事長來了,你要不要去見一下?”
我慌張地立于旁邊,看著江小陽快步離開,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江小陽這個瘋子,根本不是什么流浪畫家,而是這家動漫公司的老總。
我沒有心情再去應(yīng)聘,往回走,腳步起起落落,像我心中不能舒展的心事。這個家伙為什么要扮成流浪畫家,因為50塊錢與我糾纏不休?劫財嗎?顯然不可能,因為我沒錢。劫色嗎?本姑娘充其量也就算五官端正,根本算不上傾國傾城。那他圖什么呢?
想不到江小陽開著皇冠從后面追上來,他搖下車窗,招手示意我上車。我假裝沒看到,對他不理不睬。江小陽就開著車緩緩地跟在我的旁邊,不大一會兒工夫,他的身后就壓了一長串的車龍,蜂鳴般的喇叭此起彼伏。我終于抵擋不住。
我賭氣地說:“上了你的車,并不代表什么,你別想歪了?!苯£柌⒉焕頃业淖哉f白話,他把車?yán)锏囊魳窊Q成了《寂靜的山林》,我煩躁的心漸漸安靜下來。他捉住我的手問:“敢不敢跟我回家去見家長?”我搖了搖頭:“我憑什么去見他們啊?”
江小陽正色說:“憑你是我女朋友?!?/p>
他溫柔的目光罩住我,我無處可逃。
四
江小陽的母親是個婦科醫(yī)生,穿著絲絨暗花衣服,梳著高高的發(fā)髻,坐在客廳的紅木椅子上,高貴逼人。江小陽的父親早年闖蕩商海,如今早已事業(yè)有成,江小陽只不過是給父親打工的。
一入江家,我的第一感覺就是想逃,凝重的氛圍讓我無所適從。家宴尚未結(jié)束,江小陽就與母親在另外一間屋子里吵了起來。側(cè)耳細(xì)聽,隱隱約約的聽江母說:“這個女孩曾陪朋友到我那兒做過人流,想來她有那樣的朋友,也不會是什么好東西?!苯傅淖肿志渚?,如萬支細(xì)箭一下子射掉了我的自尊。是的,兩年前,閨中密友終身誤托他人,一失足成千古恨,是我陪她去醫(yī)院了卻那段孽緣的。江小陽不知說了句什么,只聽江母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我們江家是有頭有臉要面子的人家,你若執(zhí)意娶她,那你就必須放棄你在江家的一切?!?/p>
江家的家宴,因為我不歡而散。
本來,我也并沒有奢求過什么,所以也就無所謂失去什么。只是,想起江小陽時,心中不知為什么會隱隱的疼。
三天之后,江小陽來找我。我拒不開門,我不想和這個家伙再扯上任何關(guān)系,不想讓人一箭一箭射掉我那點可憐的自尊。誰知江小陽在門外小聲嘟囔:“當(dāng)初我并不是有意要騙你的,美院畢業(yè)以后,我一直沒有正兒八經(jīng)的畫過畫,去廣場畫素描,是怕基本功就著飯一起吃下去,當(dāng)然,順便能騙個美女什么的就更好了?!?/p>
這家伙,就是改不掉油嘴滑舌的毛病。我不理他,他在門外低聲下氣地哀求:“我辭掉了動漫公司的工作,無家可歸了,求求你收留我吧!”
眼淚無聲無息地漫上來,打開門,我哽咽地說:“你怎么那么傻啊?”他嘻嘻傻笑:“看來我真的得去當(dāng)個流浪畫家了,你會不會嫌我窮?”
我把手伸到他面前,手心向上:“我現(xiàn)在是你最大的債主,收利息了。”江小陽變戲法似的,從內(nèi)衣的口袋里掏出一枝鮮紅欲滴的紅玫瑰。我拿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嗅了一下,馥郁芬芳,有愛情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