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dú)木舟

因?yàn)榭吹侥愕牡谝谎?，就不想放你走了?/p>

冬天里第一場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下的那天夜里，我抱著筆記本電腦坐在床上，冰涼的手上戴著玫瑰紅的毛線手套，指甲被剪了一厘米左右方便打字?？帐幨幍姆块g里除了空洞的敲擊鍵盤的聲音之外，就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聲。

這樣清寒寂寞的冬夜。

沈碧魚換了個QQ頭像，不知名的某種植物，兩片綠色的葉子對稱地從泥土里破土而出，一副生機(jī)勃勃的勵志模樣。

從我們認(rèn)識開始，她便總是用長者的口吻給我進(jìn)行遠(yuǎn)程教育，時常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比如這一晚，她噼里啪啦發(fā)了一連串對我性格的分析。

平日里伶牙俐齒的我對著屏幕發(fā)了半天的呆，過了好久，我才說，碧魚，你真是一針見血。

她似乎氣得要吐血了，不是我犀利，是你這個人本來就很簡單啊!

我不服氣，誰說的，我也有很多溝溝壑壑的小心思呢!

玻璃材質(zhì)的東西，就算再怎么造型奇特，還是可以一眼見底的。她扔下這么一句話就飄然而去，留下我怔怔地看著那句話。

在我房間里右邊那個床頭柜的第二個抽屜里，有一個白色的防潮袋，無論哪個好心的閏密來幫我打掃衛(wèi)生，甚至是我媽來替我整理房間，我都義正詞嚴(yán)地跟她們講，那個抽屜里的東西，不可以動。

除了我自己之外，沒有人知道那個防潮袋里裝了些什么。

如果我們還能再見面，心平氣和地面對面地坐下來，你還像以前一樣打開一瓶白葡萄酒，自己喝完一口之后把瓶口放在我的唇邊，用大人誘騙小孩子喝藥的表情跟我說“嘗嘗這個”，那么，我也會很坦然地把袋子里的東西全部抖摟出來。

看到那些多多少少有些眼熟的小物件，你一定會有那么幾秒鐘的失神。表面上看起來不動聲色的你，一定會在大腦里飛速地追尋著細(xì)枝末節(jié)，極力從一堆冗繁的思緒里整理出一個源頭，搞清楚它們的來歷。

我有點(diǎn)傷感，真的，遠(yuǎn)川，每次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總是有點(diǎn)叫矯情的傷感。

因?yàn)槲抑?，也許你費(fèi)了很大的勁，也不見得能想起什么。

一個人經(jīng)歷的事情多了，走過的路多了，看過的風(fēng)景和美人多了，記憶往往會發(fā)生一些偏差，很多細(xì)碎的小事都會像是生命里微不足道的灰塵，輕輕吹一口氣，就飄落得不見蹤影。

你看，我多多少少也算是長大了一點(diǎn)，對于一些很難堪、很尷尬的事情，我也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不會像從前少不更事的時候，生活里一個浪花兜頭打來，猝不及防的我除了號啕大哭，別的什么也不會。

你說過，我哭起來的樣子不好看，有點(diǎn)猙獰，所以我每次想哭的時候都把頭低著跟你說話，這樣我丑丑的樣子就不會被你看見了。

那個時候，我不懂愛情。

我以為愛著一個人，就是拼了命地把自己美好的一面展示給他看，把拙劣的那個自己藏起來，不見光。我活生生、血淋淋地把自己撕成兩半，我以為這樣就能取悅愛情。

經(jīng)年之后，沈碧魚嘆息著跟我講，傻啊，真正愛的你人，應(yīng)該是了解了你的全部美好與不堪之后，還是愛你啊。

我閉著眼睛都能夠想起你的樣子來，那年夏天的黃昏，百合的香氣慢慢淡掉，光影中的你。

你留著短短的頭發(fā)，根根分明。你莫名其妙地看著一直望著你傻笑的我，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在想什么，我真想摘幾顆櫻桃扎在你那像刺猬一樣的頭發(fā)上。

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愛你。

你留給我的煙，只剩下最后四根，抽一根，便少一根，我默然地看著煙霧往燈罩上涌過去，心里一聲嘆息，茍延殘喘啊，何必。

小時候，老師家長耳提面命地跟我們強(qiáng)調(diào)“一寸光陰一寸金”，我們從小到一直生活在不要虛擲光陰的心理暗示當(dāng)中，我們知道，時間有限，青春有限，壽命有限。

但是在沒有你的日子里，我慢慢感覺到時間很充裕，時間變得很慢很慢。

我想，有些事情是值得我們浪費(fèi)生命的，比如我要和你在一起。

是你讓我原本枯燥的“壽命”變成了“生命”。

很多年之前，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過早地讀了那個鼓勵當(dāng)代女性應(yīng)當(dāng)自強(qiáng)自立的女作家的書，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很多白領(lǐng)小資奉她為偶像，尊稱她師太。

師太的論調(diào)是，有品位的女孩子的衣柜里，應(yīng)當(dāng)只有黑白灰三種顏色。

真是讀得太早了，她的智慧我還沒領(lǐng)悟，學(xué)到的僅僅是那些字里行間的刻薄。

原本應(yīng)該是色彩斑斕的年紀(jì)，我固執(zhí)地堅持只穿白色的襯衣，自然卷的頭發(fā)不染也不燙，隨意地披在腦后。我不太愛說話，沉默而且內(nèi)斂，只有一些奇怪的清高，我沒有太交心的朋友，雖然身邊的那些同學(xué)經(jīng)常談?wù)撐摇?/p>

在那個心比天高、孤芳自賞的年紀(jì)，你喜不喜歡我，一點(diǎn)也不要緊，重要的是你不能忽視我。

那種奇怪的自尊心，在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都是你我之間的障礙。你的驕傲，我的自尊，令我們始終無法像別人那樣融洽相處。

第一次見到你，那樣的情節(jié)簡直是電影里才有的。

學(xué)校附近的那家書店開了十多年，在學(xué)長學(xué)姐們的口中，那是最具文藝氣質(zhì)的一家書店，很多外面買不到的書這里都有，也不知道老板是通過什么門路弄來的。

那天我只是心血來潮，想去隨便看看，推開門的時候，我當(dāng)然沒有想到，我會遇上我這一生的情劫。

好吧，許遠(yuǎn)川，我承認(rèn)我這樣的措辭對你是不公平的。等到很久以后，我卸下虛張聲勢的高傲之后，才能夠承認(rèn)，在我的生命中，你所帶來的意義、安慰遠(yuǎn)遠(yuǎn)大過了傷害。

那家小小的書店是背陽的，一走進(jìn)去就感覺自己進(jìn)入了另外一個世界，陰涼，靜謐，空氣里有淡淡的書香。

我順著書架一排一排地走過去，最后，我看見了你的臉。

天窗上的玻璃被木架隔成了一個田字，光線投射在你的臉上，眉目之間有些難以言敘的東西，光線里有灰塵在飛舞，那一刻，我的心臟好像漏跳了一拍。

那是炎炎的夏季，我卻覺得有一股清涼的微風(fēng)撫過我的面頰。

若干年之后我還是堅定地認(rèn)為，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男生。

不是帥，不是英俊，不是那些用來形容大街上任何一個相貌不俗的異性的詞語，我想來想去都想不出一個合適的詞語去形容你。

那種心情就好像是原本一個潑皮無賴的小混混，整天油嘴滑舌地調(diào)戲姑娘，忽然有一天愛上了某個人，對著她，結(jié)結(jié)巴巴的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只能說，你真好看。

為了掩飾我的失態(tài)，我連忙轉(zhuǎn)身去挑書，七零八落地竟然也選中了幾本我想要的，捧著那些書走過去付錢的時候，你笑了，問我，很熱啊?

我莫名其妙地?fù)u搖頭，沒有呀。

那你的臉怎么紅成這樣?

你的笑容生動極了，像一道光芒一閃而過，當(dāng)時的我并不知道，這道光芒會那么重地劃過我的青春留下一個沉重的感嘆號。

你在我落荒而逃之前叫住了我，你說，喂，別跑啊，書我送給你，你陪我吃頓飯怎么樣?

后來我也學(xué)會了所謂的淑女的那一套，在高級餐廳里左手拿著又右手拿著刀有條不紊地切牛排，喝咖啡之前裝模作樣地往杯子里扔兩顆方糖。紅酒杯的杯口絕對不能留下口紅印，想要補(bǔ)妝的時候要禮貌地起身，歉意地對對方說，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間。

這些，在你看來只能用“裝逼”來形容的舉止，充斥著我后來的日常生活。我像很多人一樣戴起了面具穿梭在城市

的高樓大廈問。即使是跟不喜歡的人坐在一起，臉上也依然保持著得體的微笑，雖然我們可能都在心里罵著對方“傻逼”。

那些虛與委蛇的把戲，我也適應(yīng)了。

只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總會有一種想要流淚的沖動。

我想念你，遠(yuǎn)川，我想念那些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歲月。

就像我們之所以懷念某種食物，不見得是它有多美味，而是因?yàn)樗鼡诫s著我們?nèi)松心骋徊糠只貞洠驗(yàn)榛貞浀牟豢商娲?，所以食物味道的重要性是可以模糊掉的?/p>

我最懷念的食物，是那個夏天跟你一起去吃的火鍋。

那個時候我還算是個矜持的姑娘，被你當(dāng)面那樣調(diào)戲，面子上實(shí)在是掛不住，板起臉轉(zhuǎn)身就要走，可是你在我的背后叫住我，你說，今天我生日呢。

我回過頭氣沖沖地看著你，你看起來很無辜，那一瞬間，我心軟了，原諒了你的輕薄。

那幾本書被你用一個牛皮紙袋子裝著，一路上你都替我提著那個袋子，你穿著銀灰色的匡威鞋，上面有些草綠色的顏料。

我好奇地問，這是哪一款?我怎么沒見過。

你走路很不安分，一腳踢起一個小石頭，你說，你當(dāng)然沒見過啦，是我自己畫的。

說完這句話，我們又不知道說什么了，我看著灰塵揚(yáng)起的馬路，為什么那家火鍋店那么遠(yuǎn)呢?為什么路上一輛空的士都沒有呢?為什么我要陪這個認(rèn)識不到一個小時的陌生人過生日呢?

你孩子氣的眼睛里只有一種洞穿一切的犀利，看到我的表情你就準(zhǔn)確地猜出了我的想法，是的，那個時候的我，沒有這么多游離的心思，這么多破碎的情緒。

那個時候，我像是一塊冰，晶瑩剔透，就算是有些寒氣逼人，也是干干凈凈的凜冽。

所以那么輕易地就打動了你。

你說，我很可憐啊，沒有人記得我的生日，我是對社會沒有貢獻(xiàn)的人，我是被世界遺忘的人，你就當(dāng)助人為樂嘛，陪我吃頓飯，又不會要了你的命。

我抬起頭看了你一眼，沒說話。

沒說話，就是同意了。

那家火鍋店的生意并不太好，我還只到門口心里就暗地判定，一定不好吃?？墒乾F(xiàn)實(shí)狠狠地甩了我一個耳光。很好吃!

我顧不得上火長痘的危險，跟你一起大快朵頤，你的汗亮晶晶的，你笑著問，好吃吧，夏天吃火鍋很爽吧!

我忙不迭地點(diǎn)著頭，裊裊上升的熱氣里，你與有榮焉地笑著，你是不是看生意不好所以認(rèn)定了不好吃?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啊跟風(fēng)的人很多，識貨的人真的太少。

你的生日就這樣寥寥草草地過了，沒有禮物，沒有蛋糕，沒有許愿之類的一系列約定俗成的事項，但你說你很開心，因?yàn)橛袀€長得不錨的小妹妹陪你吃了一頓火鍋。

小妹妹?這是你多少歲生日?我狐疑地看著你，你看起來真的跟我差不多大。

你閉口不答我的疑問，高聲叫著，老板，埋單。老板是個胖胖的中年人，笑起來很像招財貓。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的臉上果然長出了兩顆晶瑩剔透的火氣痘痘。但只有我自己知道，真正的變化是在心里，我的心里好像也長出了一點(diǎn)什么，那晚之后的我，跟從前不一樣了。

后來也有很多人跟我說過喜歡或者愛之類的話，我在某些時候也覺得應(yīng)該去接受一些健康的感情來拯救我一天一天衰敗下去的人生。在那些男生中，不乏非常優(yōu)秀的，就是別的女人說的那種“帶得出去但不知道帶不帶得回來的”的類型。

我們一起吃飯，看電影，喝咖啡，有時候晚上睡覺之前也會發(fā)一條短信道一聲晚安。

所有人，你的朋友我的朋友，就連蘇陽都叫我忘了你。他們說，人是要往前看的，人最重要的不是過去而是未來。

可是為什么，我的心好像一汪死水，沒有一絲漣漪?

我發(fā)現(xiàn)感情的維系原來是這樣艱難的事情，但是如果整段感情都來自于一個安穩(wěn)的未來，又怎么可以?

當(dāng)初我沒有抗拒你一點(diǎn)一點(diǎn)靠近我，不是因?yàn)槟闶裁炊己?，不是因?yàn)槟隳芙o我一個安穩(wěn)的未來，事實(shí)上你什么承諾都沒有。

不是因?yàn)槟阌卸嗪每?，不是因?yàn)槲矣X得我們肯定這一輩子會這樣好好走下去。

不是在你身上我可以看見多么光明的前途，僅僅只是因?yàn)槲覑勰?，我覺得看到你就會心動，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像是遇見你的第一天。

那一年暑假到來之前，你問我，要不要一起出去玩?

書店的墻壁上貼著一幅地圖，我順著你的手指看過去，你的意思是，要帶我去看海。我正想要開口說好，身后的門被推開了，進(jìn)來一個年輕人，看看你又看看我，笑容有些意味深長。

你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兩個人眼神相對，完成了某種默契的交接。

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吃飯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叫做蘇陽的人才是這家書店的老板，前段時間他爺爺病危，他不得不回老家，你作為他的好朋友，只是來幫忙照看打理書店向已。

吃飯的時候你坐在我的右邊，你的左手牢牢地牽著我的右手，就算我們都騰不出手來端碗你也不放開，你給我的碗里夾了很多菜，不停地說，吃啊，發(fā)什么呆啊，吃啊。

我的右手掌心里滲出密密麻麻的汗，說不清楚什么原因，我微微鼻酸。

蘇陽一臉的欲語還休，他盯著我，那種眼神簡直可以透視我的靈魂。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對我印象不太好，我一貫不在意別人怎么看我，可他是你的朋友，這就不一樣。

你們說要去喝酒，我硬著頭皮厚著臉皮說，我也要一起。

你看起來有一點(diǎn)點(diǎn)吃驚，短暫的怔忡之后迅速地恢復(fù)了泰然，也好，一起去。

你們坐在那家酒吧最外面的一桌，蘇陽靠著木欄桿朝對面化著煙熏妝穿著高跟鞋的美女吹著口哨，我是真的反感他啊，我甚至憤憤不平地想，他怎么配跟你做朋友。

直到那幾個身材惹火的美女走過來在你們身邊坐下，把我當(dāng)成小妹一樣趕開你才想起我的存在，那個時候的我還是喜怒都形于色的笨蛋，所以可想而知，我的臉色一定不好看。

我像一根棒槌一樣直挺挺地坐在你的旁邊，跟周遭的氣氛格格不入，那些女孩子視我如空氣，跟你們肆意調(diào)笑著，后來不知道是誰起哄，要玩撕字條的游戲。

一個人用嘴叼著字條，另一個人要用嘴去接，字條越短難度系數(shù)越高，輪到你旁邊的那個女孩時，字條只有大概一寸的長度。

我心中的怒火像噴發(fā)前的火山，我以為你多少會顧全我的面子而放棄，應(yīng)該認(rèn)輸算了，可是你湊過去，不動聲色地接了過來。

大家都屏息看著你，你的動作小心而謹(jǐn)慎，沒有讓人看到好戲。

然后，你轉(zhuǎn)過來，吻了我。

那是我們之間唯一的一次親密，我在眾人的哄笑和尖叫中失去了意識，腦袋里只有嗡嗡嗡的轟鳴聲，我不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事，只是在分別的時候，你跟我說，簌簌，有件事我騙了你。

我低著頭盯著你的腳尖，月光好安靜，當(dāng)時我想，騙就騙吧，沒關(guān)系。

沈碧魚跟我講她打算來我在的這個城市過圣誕節(jié)，問我愿不愿意收留她，我笑著說當(dāng)然沒問題。

轉(zhuǎn)身我就打電話給蘇陽，問他能不能安排一點(diǎn)活動，他的喉嚨有一點(diǎn)沙啞，沉思片刻，他說，出來面談吧。

蘇陽站在街口等我，穿著綠色的外套，在一片皚皚白雪中簡直就像一棵挺拔的樹，路過的女生都會不自覺地看他一眼。

不得不承認(rèn)，蘇陽還是蠻耀眼的。

我走過去挽住他的手臂，他故作不滿地甩開我，你

TMD別這么自私啊，你又不肯跟我在一起，還要弄得這么親密，妨礙我泡別的妞。

我忍不住笑起來，可是笑過之后，又有些淡淡的傷感。

蘇陽喜歡我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在你缺席的這些年里，大家明里暗里都看出了他對我的那點(diǎn)小心思。每次送我回公寓，他都會在樓下看著我的窗口亮起燈來才走，可是這么久了，他從來都沒說過一句“讓我上去坐坐”。

我們像老友一樣克制著心里的某些欲念，有些事情有些人我們絕口不提就好像生活一直這樣平鋪直敘，任何不愉快的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遠(yuǎn)川，你不知道吧，蘇陽跟你大吵的那一次，其實(shí)我沒有睡著。

暑假到了，你履行你的承諾帶我去看海，我興致勃勃地收拾好行裝在機(jī)場等你，卻沒想到蘇陽會跟你一起出現(xiàn)。你解釋說，放暑假了，書店也沒什么生意。

我擠出一個微笑之后你又欲蓋彌彰地說，再說了，人多比較好玩嘛。

我們?nèi)齻€坐在并列的一排，我的左邊是你右邊是蘇陽，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們?nèi)齻€在那一年會那么傻，竟然沒想過這樣坐有多尷尬。

起飛之后你很快就睡著了，蘇陽忽然湊到我耳邊很小聲地說，程簌簌，你玩不起的。

那一瞬間我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狐疑地看著他的臉，他臉上的表情，令我內(nèi)心忽然滋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惶恐，我很想把你搖醒，認(rèn)真地問問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終我什么也沒做，我只是平靜地看著他，然后，轉(zhuǎn)過頭去。

很久之后回想起來那并不是一次愉快的旅行，雖然你撿了很多貝殼給我，還給我拍了一些很漂亮的照片，可是那天晚上你跟蘇陽的那場爭吵，足以抵消所有的歡喜。

你們一定是都以為我睡了，否則怎么會那么肆無忌憚，一開始你們的聲音還很小，到后面越來越大，我在帳篷里清清楚楚地聽見蘇陽說，許遠(yuǎn)川，你夠了吧，這是第幾個了?你要玩到什么時候?

你的語氣里有種不甘示弱的狠勁，你說，我TMD這次不是玩，我是認(rèn)真的。

你哪次不是認(rèn)真的，你不要再仗勢欺人了，你就是太了解她了，知道她最后一定會原諒你……

我會去跟她說清楚的。

你們語焉不詳?shù)赝瓿闪诉@次爭吵，雖然沒有明確的主語賓語，但只要不是傻子，大概也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了，我忽然之間明白了蘇陽在飛機(jī)上跟我說那句話的用意。

只是當(dāng)時，我沒有往更深一層去想，我沒有想到蘇陽這么憤怒的背后，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那天早上我很早就起來，一個人沿著海邊走了很久，風(fēng)很大，吹得長發(fā)和裙袂一并飛揚(yáng)，我忽然之間覺得自己長大了，懂得了隱忍與哀愁。

原來再幼稚的人也會長大，只要他遇見愛情。

我在沙灘上寫下你的名字，眼睜睜地看著海水帶走了它，我回過頭去，看到神色凝重的你。

你跑過來抱住我，你說，簌簌，怎么哭了?

我把頭埋在你的胸口，我記得你曾經(jīng)說過，我哭起來的樣子不好看，所以我不想讓你看到。頓了頓，我說，沒哭呢，是被風(fēng)吹的。

真相再難堪也還是要揭開的，你終于坦白地跟我講，你要去跟你的女朋友分手。

我從來沒有難過成那樣，很久之后回想起來，我都覺得那是我生命的最低谷，那不是貧窮和孤獨(dú)可以相提并論的，那是一種整個人生都被摧毀了的感覺。

我甩開你的手，堅決地?fù)u頭，不是這樣的，遠(yuǎn)川，為了一個女生離開另一個女生，那不叫分手，叫拋棄。

你眼神一震，似乎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結(jié)局。

在蘇陽的那家書店的天臺上，我整個人像是被挖空了一樣，你再多的解釋我都不想聽，最后你只好走了。

你一定不知道，在你走了之后蘇陽上來，將我從地上抱起來，進(jìn)門，像放置一件易碎的瓷器一樣小心翼翼地將我安置在綠色的布藝沙發(fā)上。

那天晚上我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fā)上看著漫天像碎鉆一樣的繁星，安安靜靜地流了很多淚。

蘇陽的腳步聲時不時地從樓梯間傳入我的耳朵，我忽然想起你跟我說過的一句話，你說就算有一百個人從你的面前走過去你也能夠清楚地分辨出我的腳步聲，因?yàn)樗麄兌际翘ぴ诘厣隙沂翘ぴ谀愕男纳稀?/p>

這樣一想，我又不是那么恨你了。

其實(shí)我早應(yīng)該想到，像你這么好看又年輕的男孩子，多多少少是有些恃寵而驕的，只是那個時候我也很年輕，有些狂妄，狂妄得對這個世界缺乏深刻的了解。

很久之后我跟自己講，我阻擋不了這個世界的刻薄，但至少我可以保持自身的潔凈和善良。

就像我不能阻擋你帶來的傷害，但至少我可以相信在我們那一段感情里，除了愛，我們對對方別無所求。

我沒想到你這次的離開會那么久，比我的生命還要久，我無法憑著自己的臆想去猜測那天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跟她到底坦白了多少，她是否決定原諒你，而你的懺悔有多少誠意。

我在新聞里看到那場大火把整棟樓都燒黑了，周圍的人都在叫，都在哭，紅色的烈焰把黑夜都燒著了，我回過頭去，看了蘇陽一眼，然后我暈倒了。

后來那段日子是蘇陽一直陪著我、照顧我，我不肯說話他也就不說，我不肯吃飯他也就由著我。這樣過了好幾天，他忽然問我，簌簌，你想不想見見她?

這句話把我從混沌的狀態(tài)里點(diǎn)醒了，我看著蘇陽緊皺的眉頭，他說，以前我覺得，死亡對我很遙遠(yuǎn)，直到我爺爺逝世。

從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會想象死亡是什么樣的感覺，我極力克服恐懼，可還是很無助。

簌簌，你現(xiàn)在的感受，我曾經(jīng)都經(jīng)受過。

我捂著臉終于號啕大哭起來。

蘇陽帶我去見她，彼時她還在醫(yī)院里修養(yǎng)，蘇陽向她介紹我的時候說，這是我的好朋友，程簌簌。

躺在床上的她看起來非常祥和，也許經(jīng)歷過大難之后的人都會有那么一種微妙的氣質(zhì)，她看了我一眼，對蘇陽說，不是好朋友吧?

我對她笑，沈碧魚，你好。

那天她和蘇陽聊了很多，她是學(xué)藝術(shù)的女生，跟蘇陽有很多共同話題。我在旁邊很安靜地捧著茶杯聽著他們的對話，我在想，為什么沈碧魚沒有跟蘇陽在一起呢?

當(dāng)然，我知道，愛情沒有那么多為什么。

我以為我不會聽到你的名字，我以為她不會提起這一切的，可是在我們臨走的時候，她忽然開口了。

她說，是遠(yuǎn)川救了我。

她說，其實(shí)我寧可死的那個是我。

我的眼淚簌簌地落下來，其實(shí)我心里已經(jīng)有答案了。我寫下我的聯(lián)絡(luò)方式給她，帶著一些不夠光明磊落的心思說想要跟她做朋友。

遠(yuǎn)川，很久了，從那之后沈碧魚一直跟我保持著友好的聯(lián)系，她以為我是一個簡單而純粹的女孩子，她甚至替我和蘇陽著急，想了很多辦法撮合我們。

我們從來不提起你的名字。我不提，是怕她難過；她不提，也是怕自己難過。但她不知道，其實(shí)我也會難過。

事實(shí)上，我知道，我們都不可能忘了你。

圣誕節(jié)的那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在一起喝酒，窗外的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著。

遠(yuǎn)川，那個白色袋子里的東西其實(shí)沒有什么，你沒抽完的一盒煙，你在海邊給我撿的小貝殼，有一次吃飯的時候你的襯衣掉的一粒木扣子。

都是跟你有關(guān)的一些小東西，而我，我是時光盡頭的拾荒者。

沈碧魚問我，有什么愿望想要實(shí)現(xiàn)。我想了一下，我說希望賺足夠多的錢，買最想買的東西。

他們都哈哈大笑，說，沒想到程簌簌也變得這么現(xiàn)實(shí)了啊。

我跟著他們一起笑，沒有解釋。

遠(yuǎn)川，你記得你送給我的那幾本書嗎?里面有一個小故事，在某條街上有很多的店，有的賣早晨，有的賣黃昏，有的賣星夜，有的賣凌晨。

那個賣早晨的老人說，他經(jīng)歷太多的早晨，他走到今天，早晨對他已經(jīng)無意義了。整條街賣的最貴的是早晨，他卻不這么認(rèn)為。

在故事里，我看著對面的他，人已是白發(fā)蒼蒼，我想有一天站在對面的或許就是你。

我想要賺足夠的錢，買一個星夜。

你跟我說，簌簌，有件事情我騙了你，認(rèn)識你的那天其實(shí)并不是我的生日，我是摩羯座。

我看著你，那為什么要騙我?

你說，因?yàn)榭吹侥愕牡谝谎?，就不想放你走了?/p>

我不明白為什么過了這么久想起你當(dāng)時溫柔的語氣，還是那么的清晰，我放下手中的酒瓶，不知不覺，臉上已經(jīng)掛滿濕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