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火霽月
千萬年的風流云散,仿佛都只為了浮生這么淡然匆忙的相見,沉靜如水的一瞥。他在春神車輦馳過帶起的緘默長風中,流下淚來。
壹
月星汐轉(zhuǎn)醒時,躺在一個全然陌生的漏風茅草屋。
細小光柱從屋頂茅草罅隙刺入,熾烈得快要灼傷眼睛,稍微一動,全身的骨頭傳來麻痹的酸痛,非常強烈。
她感覺自己就像剛得道成精的石像。
耳邊松濤陣陣,小屋坐落在廣袤的叢林中。
門嘎吱一聲開了,緊接著推門而入的人又哐當打翻了手里的大粗碗。
“眠沙……”月星汐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不管身在何處,闔眼睜眼的夢里夢外,這都是她心間唯一縈繞的名字。
“鬼叫什么?”荊釵布裙,村婦打扮的人沒好氣地兇了她一句,“叫我馮姑好了。你居然醒過來了,嘖嘖,不過以神醫(yī)的醫(yī)術(shù)嘛,這也是早晚的事。”
月星汐聽不懂對方在嘟嚷什么,摸了一下愈合結(jié)痂的箭傷和如瀑傾瀉的頭發(fā),比畫了一下長短,驚異道:“我,我睡了多久?”
坐在簡陋木桌邊嚼饅頭的人,施施然地豎起三根手指頭。
“三天?”
“我呸!你睡了整整三年!”馮姑憤憤然,“要不是我灌你萊糊糊,你還有命活到今天?早知道是這么一個漫長又折磨人的苦差事,我真該多收那男人幾塊玉牌!”
馮姑告訴月星汐,三年前某天夜里,一個失魂落魄的男人帶她來到了這處荒涼地。
男人生得極俊美,一襲錦袍一匹寶馬,顯然不是常人。村民們一看他懷中的月星汐,就知道了他們的目的。
那時她中箭昏迷,僅余一口氣,箭傷在要害處,用世間普通方法救治,恐怕再好的藥物都已經(jīng)罔效。
傳說此山深處有神醫(yī),習得起死回生術(shù),不過當?shù)鼐用裰宦勂涿?,不見其人。也有說那神醫(yī)其實是個生啖人肉的精怪,因為歷來尋仙求醫(yī)治的傷患不少,要么無功而返,要么有去無還。
村民勸男人不要白費功夫,趕緊給夫人準備后事為好,男人不肯認命,抱起月星汐,直往白云深處而去……
“說起來,他是第一個得償所愿的人吧?!瘪T姑半瞇著眼睛想了想說。
晝夜更替,進山的路口傳來微弱的哨音,男人留在村口的馬立刻奮蹄而起。沒有人知道他們經(jīng)歷了什么,馬馱著昏迷的月星汐和一個血人出來。
月星汐從馬上跌下,有人接住她,發(fā)現(xiàn)她氣息平穩(wěn),再無大礙。那血人則死生難辨,手上捏著一塊神龍玉腰牌。
大家懂了他的意思:托人照顧女子,以寶物相贈。村民里稍有點墨水的人眼尖認出,玉器乃御賜的將軍腰牌,玉質(zhì)上乘舉世稀有,應當價值連城。
月星汐聽了怔忡良久,心里千頭萬緒。血人?死生難辨?那眠沙現(xiàn)在是死是活?
“姑娘,我雖然沒什么見識,卻也知道,一個人肯為保全你豁出命去,得是多深的情義。可是你想想,三年哪,他要回來找你,不是早就回來了嗎?那有個詞叫時什么世什么來著?”
時移世易。
“我擔心他是不是已經(jīng)……”月星汐說不出那種猜測。
“他沒死。”馮姑爽快地一語道破,”后來我們才知道,他就是當朝的魏將軍,名聲很響的嘛。”
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卻又泛起一股別樣的酸澀。月星汐苦笑:“那我終是要去尋他的。”
她寧可相信日月失序,江河倒流,也不相信魏眠沙會拋下自己。
對面的人撇嘴:“我勸你還是死了這份心,看你模樣不差,找個好點的人家嫁了也容易,我侄子人就挺不錯……”
馮姑接下來的話猶如當頭棒喝:“你出門問問誰不知道,魏將軍結(jié)了一門顯赫的親事,多少人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哪,你說你去摻和個什么勁呢?他……就要迎娶皇帝最疼愛的小公主了!”
風猛然刮過,月星汐身后的層林碧海生波,襯得她瘦削的身形越發(fā)單薄,像汪洋中的浮萍一樣無依。
原來如此。一步登天的金玉良緣和罪臣之女的私訂終身,沒半分可比之處。
只是她不得不去,很多事在生命的最初就被注定了。
記得垂髫年紀,眠沙帶她去王府看戲,怕她走丟,就把兩人的腰帶狠狠綁了一個活絡結(jié)。
戲看到一半,星汐哈欠連天,想悄悄解開結(jié)自己偷跑去玩。
哪知事情中途敗露,眠沙大笑著按住她犯案的手說:“這個是同心結(jié),一旦系上就是一生一世,你如何解得開呢?”
可笑的“一生一世”,不及半世他們便天各一方了。
揉一揉迷蒙的雙眼,赴京的路途上黃沙漫道,月星汐看不清前面的路途。
貳
三年前。
天意從來高難問,一夜間,高高在上的尚書大人淪為了階下囚,鐐銬加身任人宰割。
獄中,昏黃燈火搖曳如魅影,襯得面容陰戾的獄卒鬼氣森森,遞上一副筷子。
月尚書顫抖著接過,老淚縱橫,他一生為庹朝朝廷殫精竭慮,最后卻因為進諫失當忤逆了皇帝,而不得善終。
他不甘,但又肩負著一家之主、一族之長的責任。
月尚書不再猶豫,兩手各執(zhí)一支筷子,對準了自己的耳朵……
周鎮(zhèn)四面環(huán)水,街衢臨水建成,漾漾清波的河流從鎮(zhèn)中穿過。
脈脈的水能養(yǎng)人,令居民溫和良善,流水還把人蕩滌成纖塵不染的模樣。
鎮(zhèn)上有兩個人物很有名,月尚書之女和魏提督之子。他們一個國色天香、芳菲嫵媚,一個面目英秀、魁梧軒昂,兩家一文一武,門當戶對。
大家都說,月尚書在京城做官,月星汐的性情要不那么冷清,肯跟著爹爹住在天子腳下,憑美貌名動四方是早晚的事。
而魏眠沙入朝做了將軍,所謂虎父無犬子,只等立了功勛,恐怕皇帝賜婚,隨后垂記章典這一天大的殊榮就會接踵而至。
兵荒馬亂年月,幸福猶如嬌嫩的花骨朵,生脆易折。
月尚書下獄后,對罪狀供認不諱,很快“畏罪自殺”——佞臣秦琰諂媚圣上,捏造了一個蓄意謀反的罪名,再授意獄卒巧言如簧地將月尚書逼死。
可秦琰最終違背約定,并未保得月尚書的家眷周全,反而對月氏一門揮起屠刀。
是夜殺聲震天,哀鴻遍野,尚書故里化作血流成河的修羅場。
“走!快走啊!”月夫人泣不成聲催促月星汐上馬,聲音夾雜在兵戈聲、嘶吼聲中,微弱得幾不可辨,“女兒,你是娘的最后指望,娘不要你替我們報仇,只求你好好活著!”
“娘,你不和我們一起走?”溫熱的液體濺到臉上,把清亮的瞳人染成血紅。
月夫人轉(zhuǎn)身,對牽著馬韁矗立一旁的魏眠沙拜下去:“孩子,我將我和你月伯伯一生最寶貴的東西托付于你,往后你諸多辛苦擔待?!?/p>
“夫人快請起?!蔽好呱橙v她,突然變了臉色,“小心!”月夫人挨了當胸一刀。
“娘——”身后凄厲的慘叫撕裂闃黑蒼穹。
魏眠沙飛快抱起失神的月星汐翻身上馬,于地獄般的景象中絕塵而去。
疾馳的馬背上,月星汐恍惚問:“我們?nèi)ツ睦铮俊?/p>
“將軍府。我?guī)慊丶摇!蔽好呱痴f。
月至中天,星光冷冽,耳邊風聲如沸。她狠狠咬著嘴唇,刺痛的感覺在嘴角蔓延。
魏眠沙一手控韁,一手環(huán)過月星汐瘦削肩膀,把結(jié)實的手臂送到她面前:“難受就咬我,我皮糙肉厚,但是不要折磨自己,可好?”
他不知道,月星汐胸口正燒著一團快要將她自內(nèi)而外吞噬的狂焰。
多想回頭一顧,但又知道身后什么都沒有了,一切都被
宿命燎原的大火燒成飛灰,匍匐歸順塵土。
就連和眠沙偏安一隅,過與世無爭清凈日子的憧憬,也被焚毀一空。
她按捺太久,終痛哭失聲:“眠沙,今夜之后除了你,我就什么都沒能剩下了?!?/p>
后面的人收緊了自己的手臂,信誓旦旦地說:“有我便已足夠?!?/p>
話音未落,一柄暗箭御風而來,以極其刁鉆的角度扎進月星汐胸口。
在月府時魏眠沙就感覺到了從暗處進射出的兩道精光,操縱屠戮的人仍在暗中監(jiān)視。
他擔心秦琰爪牙會窮追不舍,斬草除根,一路上時刻戒備,觀六路聽八方,直到剛才月星汐的一席話讓他心疼之下分了神。
都怪自己疏忽大意!
素白的七重紗衣,剎那綻出冶艷到觸目驚心的花朵。
月星汐看著驚惶的魏眠沙,想撫平他眉間的起伏,想出言安慰,卻被一口血封住了喉嚨。
她只能闔眼在心里說:“別難過眠沙,我不怕死,黃泉碧落,我只怕沒有你?!?/p>
叁
馮姑沒有騙月星汐,魏眠沙要娶公主的事千真萬確。
到了京城,隨便拉過一個人問,無不對這樁顯赫的親事津津樂道。她不死心地一連問了近十人,都得到相同的答復。
月星汐蒙著厚厚面紗,眼睛中的怒火快噴薄而出,看上去十分駭人。
她揣著馮姑給的一點碎銀,在寒風里瑟瑟發(fā)抖。幾天來,衣不御寒,食不果腹,這樣下去,遲早不是凍死就是餓死。
將軍府一如記憶中的氣派,執(zhí)戟武士換過一批,全是不認得的生面孔。
后來月星汐才知道,之前看門的、上上下下的老仆都領(lǐng)了銀子,被打發(fā)回鄉(xiāng),沒人知道魏眠沙用意何在。
武士們正閑得發(fā)慌,剛好來了解悶的人物。聽到這個不自量力的蒙面女子要求通報求見將軍,不禁面面相覷,繼而哈哈大笑。
“打哪兒來的村婦?你以為將軍府是你家,將軍想見就見?每天像你這樣的懷春女子蜂擁而至,全放進去豈不是要把將軍府的門檻踩爛?”
更有甚者,還對她揚了揚碗口大的拳頭。
翌日,月星汐擠在富庶繁華的京城街巷,人群忽然自覺讓出一條道,接著馬蹄聲自遠而近,她帶著一種感應般急急回頭,正好看到那個人從鬧市打馬狂奔而過。
腰懸青鋒,鎧甲披銀,颯沓流星。一縷嫣紅劍纓和披風都獵獵向后揚去,那么光華奪目,他還是他。
或許又不再是他。聽說三年來他立下卓著戰(zhàn)功,且擁兵自重,否則皇帝也不會使出拉攏安撫權(quán)臣的撒殺锏,將公主許配給他。
仰慕天神似的目光像一張織錦,牢牢將年輕的將軍罩住。
她應該大聲疾呼,或干脆拼死跳到路中間,冒著被馬踩死的危險,爭得一瞥吧。
她都沒有,并無特別地佇立在接踵摩肩的人潮中,像繃緊了弦的琴。心里汩汩流淌著哀戚又急促的旋律,鋪天蓋地,卻無法出聲。
但傷知音稀。
銀鞍白馬疾馳如飛的一剎,那個人看了她一眼,雖然極短暫匆忙,四目相對月星汐也斷定他確實看見了她。
他全部反應,不外乎困惑一般地微微蹙眉。
為了見魏眠沙憋著的那一股勁,都在那一瞬間松懈了下來,零落成灰。
原來,失去了權(quán)力的甲胄,尚書也不過是被輕而易舉虐殺的肉身:失去了魏眠沙的愛,她月星汐,競一文不值了。
蹄聲遠去,月星汐有些目眩,伸手去扶旁邊街墻的時候,有人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適才我就覺得你不似凡人,現(xiàn)在近看,更加肯定。”那人劈頭蓋臉地說。
月星汐驚訝地抬頭,摸到面紗還在,心里安定幾分。再打量眼前這個男子,青衣布鞋,佩一柄花紋滿刃的魚腸劍。
她沒回話,心里凄涼,但凡我有一點神力,就不會眼睜睜看雙親慘死,毫無還擊之力了。
“在下鶴東虞?!蹦凶颖焕溆隽巳暂笭枺八∥颐懊?,你面紗下可有玄機?”
這其貌不揚的人竟然是天下聞名的謀士鶴東虞!
—謀士者,游走于各國諸侯權(quán)貴中,為人出謀劃策之人。
月星汐說話越發(fā)小心:“容貌丑陋,不便示人罷了。”
鶴東虞眼底閃過狡黠光芒,也不戳破這謊言:“實不相瞞,我慕魏將軍之名,不遠千里來獻計獻策,勢必要見上將軍一面的。我見你方才神色,也是同樣打算吧?!?/p>
“為何要幫我?”她分明一窮二白,無利可圖。
鶴東虞低低笑了聲,說了句高深莫測的話:“我在幫我自己。”
離得不算遠,但從這個人身上,月星汐感覺不到一絲人氣??晌kU也好圈套也罷,這一切,都不比見到魏眠沙來得重要。
肆
得勢的魏眠沙身邊,最不缺的就是毛遂自薦的謀士。
時年九月,一個諸侯國的相國蕭冉起兵造反,占據(jù)一方地盤稱王。此人手下門客眾多,將無數(shù)英雄豪杰歸于麾下,獨攬兵權(quán)多年,掌握龐大的兵士和人馬,讓庹朝朝廷很是焦心。
蕭冉甚至狂妄提出要均分天下,割鴻溝為界,若能應允,從此便再不侵擾。
這時同樣兵權(quán)在握的魏眠沙就變得舉足輕重起來。
天下人評說魏將軍功高無二,是庹朝最有領(lǐng)兵作戰(zhàn)才干的猛將,如果他此時投了蕭冉,庹朝的形勢危如累卵。如果他忠心不二,那么蕭冉二分天下的宏愿又搖搖欲倒。
百年興亡事,全在魏眠沙足下。
謀士們紛至沓來,從不同的地方,心里揣著各自的一本經(jīng),歸根結(jié)底都是圍繞這一抉擇進言。鶴東虞此行,應該也是打著如出一轍的如意算盤。
將軍府邸,除舊景依然,其他的一切都時過境遷了。
去見魏眠沙之前,月星汐攬鏡自照,凹凸不平的銅鏡映出閉月羞花之貌,皓質(zhì)呈露,芳澤無加。
她放下銅鏡,挑了一方最黑的面紗,重新滴水不漏地系上。
進去時,鶴東虞和魏眠沙的談話到了尾聲,將軍看上去心情不佳。
他將手中茶杯重重一放說:“我參軍報國,應護得我朝安如磐石,就算日后戰(zhàn)死沙場,也要世世忠魂守土。萬不會在這種關(guān)頭釜底抽薪的,你不必說了,請回!”
月星汐想,不管世事怎么變,恐怕只有他的忠心不變。
魏眠沙一抬頭,便看到了她,像那天在馬上一樣直皺眉頭。
“鶴東虞,你帶來的這個女子讓本將軍感覺如此不快,是何道理?”魏眠沙指著月星汐說,眼神冷淡,和她形同陌路,卻不像是裝出來的。
兩束同情的目光掃向月星汐,果然鶴東虞什么都知道,他不是妖魔,便是人精:“呵呵,魏將軍,你真不記得了?她是——”
“我誰也不是?!痹滦窍刈→Q東虞的話,“我不過是一個覬覦將軍的傻姑娘,剛巧又和鶴君有些交情。得償所愿地見過將軍一面后,我也該退下了?!?/p>
魏眠沙聽了臉色稍緩,忽然叫住轉(zhuǎn)身離開的月星汐:“且慢!你面籠黑紗是為何,不能摘掉?”
她搖頭,依舊是對鶴東虞的那套說辭:“請恕容貌丑陋,不便示人……”
崇尚武力的將軍不像謀士那么好打發(fā),走過來扯掉黑紗,很快,倒吸了一口冷氣。
“哼,美則美矣,莫名還是讓人心中不暢。”魏眠沙拂袖而去。
身后,月星汐默默地咬碎一口貝齒。
從將軍府出來,月星汐說:“天下聞名的謀士也吃癟,令我大開眼界?!?/p>
“非我之失,而是你這位故人心志堅定難移?!柄Q東虞嘆氣。
鶴東虞替月星汐引見魏眠沙,不過想手里多一份說服他謀反的保障,結(jié)果月星汐自救都做不到,哪里還幫得上忙。
“他確實不記得你了,但應該有自己的苦衷,誰知道山中神醫(yī)對魏眠沙做了什么?!柄Q東虞不緊不慢地說。
月星汐杏眼圓睜:“你到底是誰?”
“七年前,庹朝昏君下旨冬狩,那次圍獵盛況空前,隊伍浩浩蕩蕩幾千人?;杈谒疂砷g獵得白羽勝雪的仙鶴一只,左右都替這神物求情,最后它還是落得被昏君烹食。那只鶴,是舍弟?!?/p>
話音未落,月星汐撲通跪在鶴東虞面前:“仙人,我有一事相求……”
拜托鶴仙化去傾城容貌,換了一張平凡無奇面孔,月星汐在秦府里做婢女一月有余了。
三年前,秦琰肅清密謀造反的叛黨有功,月尚書一死,他立刻被升官補缺,青云直上做了尚書,仕途坦蕩別提有多如意。
月星汐在尚書府做事,比在民間知道得更多。
聽說,三年前魏將軍曾身負重傷,氣息奄奄地由戰(zhàn)馬馱回,昏厥前勉強下了一道命令:撤換所有家仆。
還聽說,一次宮中進了刺客,魏提督為護得皇帝周全,當場殉職了。而后魏母憂郁成疾,追隨提督大人而去。
她和他各自最艱難的日子,都沒能陪在彼此身旁,是否從分開了去承擔時開始,就注定了漸行漸遠?
鶴東虞沒料到月星汐所求之事與魏眠沙并無關(guān)系,或許是出于對被奪去至親之痛的感同身受,他應允了。
雖然他巴不得滿朝文武都是秦琰這樣的奸臣,亡國必能更快。
伍
奸臣怕死惜命,也最會保命,秦琰長期服用一種止血草藥,日后被刺時能求得更多生機,他還尋來金絲磐龍軟甲護體。
一個月,足夠月星汐在他食物中投放化淤行血的花蕊石,破他的止血藥。
至于金絲甲,鶴東虞說:“彼時我借你三成妖力,但記住你只有半炷香的時間,這是你能承受它的上限……”
時辰到了。
月星汐乖順給秦琰斟茶說:“奴婢家鄉(xiāng)在周鎮(zhèn),當?shù)厣袝笕说拿麣獯蟮煤苣?。?/p>
秦琰的眼神從其貌不揚的婢女臉上掠過,繼而放松,這樣千方百計找理由諂媚的下人他見得太多了,沾沾自喜道:“是嗎?!?/p>
“不過奴婢有一事不明還當請教,月氏叛黨幾百口人,一夜之間掩埋干凈必定耗費不少人力吧?”她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
“何須掩埋?”說到這個秦尚書挺得意,“我給他們找了許多肉棺材。”
秦琰打著哈欠:“守營的軍犬不吃東西嗎?我先餓上它們?nèi)欤斖頎恐猎赂?,哈哈,不知道?jié)約了多少糧……啊!”
小巧得能藏入魚腹的魚腸劍,尖端撲地沒入秦琰心窩,然而這時變故陡生,月星汐感覺到金絲磐龍軟甲的阻力。
怎么回事,原本纏繞劍上的三成妖力呢?
“抓刺客!快來人啊——”傷不致命的秦琰像被拔了毛的公雞似的尖聲叫起來,巧的是,外面急報,“大將軍魏眠沙求見!”
月星汐慌不擇路往外逃,正好與魏眠沙撞個滿懷。
尚書府武士圍上來將她拿住,押到一邊。月星汐突然無比慶幸魏眠沙認不得自己。
不知是不是鶴東虞弄錯了時辰,她藏于腰間的另一柄魚腸劍這時溢出了滾燙的妖氣,幾乎灼傷腰腹。
月星汐拼命掙脫,抽出魚腸劍,對著秦琰心口又是一刺。與此同時,秦琰心腹手中長劍也刺穿了月星汐的身體。
吐出一口殷紅,她揚起嘴角,朝著魏眠沙的方向軟軟倒了下去。
他竟然飛撲過來攬起她,眉間皺出深深溝壑,訥訥地說:“星……汐?”
一旁有人高喊:“將魏眠沙一并拿下!”
秦琰殞命,死前最后指示:斬了魏眠沙。月星汐反應過來中了鶴東虞的計中計,為時已晚。
她算差一步——既然鶴東虞巴不得庹朝奸臣當?shù)?,那么魏眠沙這樣的忠臣,當然要不遺余力地誅殺。
整場好戲,鶴東虞化身秦琰近侍盡收眼底,一縷輕魂縈繞身邊,不甘心地問:“我容貌改變,魏眠沙又忘記了從前,你如何料定他最后一刻會認出我,并受到牽連?”
“嗬,他忘掉了全天下人,忘掉自己,你若出事,他必出手相救?!柄Q東虞似笑非笑,若嗟若嘆,“他為你舍生忘死的本能,始終都在?!?/p>
月星汐俯看地上的那個男人,刀劍加身他亦毫無知覺,只無言攬著自己的尸身。
為了讓月星汐安心做鬼,鶴東虞告訴了她一切。
三年前的某處荒涼地,將軍向山中醫(yī)術(shù)非凡的精怪求治,應了精怪刁鉆的條件。后來村民看到他成了血人,是因為他的身體曾被劈開取出半個魂魄和全部塵世記憶——精怪的修煉多依靠精魄和塵世靈氣——然后又被鑲膚接骨回去。
他以為自己命不久矣,不想耽誤月星汐一生,才會在記憶完全消失前將她托人。為了不讓自己失憶后追溯前緣,又將可能出馬腳的府中仆人全部換掉,一片用心良苦。
鶴東虞說:“所以你不必擔心他活不長,魂魄只剩一半的魏眠沙,陽壽本來也只剩一半?!?/p>
月星汐淚如雨下。
猶記曾幾何時,魏眠沙說:“我們同出生在澤國,名字里都帶著‘水的緣分。”
月星汐卻說:“沙可不是水,滔天黃沙將人徹頭徹尾淹沒,讓人陷落得更無力自拔?!?/p>
人若其名,他多像沙啊,溫柔如沙一樣將你的世界完全覆蓋,可是當你睜眼想看清,才發(fā)現(xiàn)永遠徒勞,反而沙礫入眼,硬生生逼出大顆大顆的淚來。
溫暖得灼傷眼眶的淚。
那縷清魂說:“鶴仙,你害我這么慘,我可否向你討最后一個人情?”
陸
《史記·蕭帝本紀》寫,秦尚書遇刺后,刺客的同黨魏將軍下獄,當晚離奇失蹤,民間盛傳戰(zhàn)無不勝的魏眠沙是仙體凡胎。
小公主知道后慟哭不止,哀傷過度至臥床不起。
蕭冉為首的叛軍得此情報,大喜過望,立刻備好糧草揮師北伐。
昏君六神無主,這時才知道舉國再無忠臣良將,喟嘆忠臣都被佞臣害盡,悔不當初。他派遣無數(shù)兵馬搜尋魏眠沙下落,遍尋不著。
數(shù)月后,蕭軍一舉攻破都城,庹朝滅亡。同年蕭冉稱帝。
蕭王登基當天,現(xiàn)祥瑞,有丹頂火紅的白鶴盤繞皇宮,皚皚白羽,與霞光共翔。而后落下,卒,蕭王命人將其厚葬。
很多年光陰如逝水流淌而去,沒有半點聲響。
偏遠小鎮(zhèn)的某條熙攘街巷,字畫攤前,一個五官俊朗似刀刻的男人拿起一幅畫發(fā)怔。畫中人似曾相識的纖塵不染,芳菲嫵媚。
”畫中這位仙子,可是人間掌管樹木生長發(fā)芽的春神?”
“正是?!辟u畫小販并不熱絡。
這個魏姓男子附近不少鄉(xiāng)親都認得,模樣雖生得好,卻一直體弱多病,住在鄉(xiāng)里不愛與人結(jié)交,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冷冷清清地自得其樂。
大家覺著,這家伙是吃菜太多了吧,越來越面如菜色。更有人斷言——他活不長了。
即使是這么一副破敗的身子骨,他也不知道愛惜,自從看過那幅畫,他就常在曠野席地而坐,度過了不知多少個朝暮晨昏。
據(jù)說他在等春神句芒路過此地。村民們都覺得他八成得了失心瘋。
第三個春天,終歸讓他等到了。
千萬年的風流云散,仿佛都只為了浮生這么淡然匆忙的相見,沉靜如水的一瞥。他在春神車輦馳過帶起的緘默長風中,流下淚來。
春神揚起袖口刺繡蓮花的衣袖,在荒野催開百花,霎時大地回春,繁花斗妍。
她注意到身后古怪的凡人,并不在意被看見,只有兩種人可以看見神仙:嬰孩和將死之人。
他隔著蔚為壯觀的花海喚:“星汐?!?/p>
“你認錯人了,我叫句芒?!贝荷褶D(zhuǎn)身走遠,再不為任何人停留。
萬物蘇醒,但春歸去了,如蒼穹上飛快掠過的羽翼,一去再無蹤跡。
更早的時候,王母娘娘在三途彼岸拾得一縷清魂。
清魂繞上指間那刻,王母認出了她,欷欺著將魂納入袖中,封了她做春神。
這日王母娘娘親自來引路一息尚存的魏眠沙,她說:“你想起來了嗎?”
魏眠沙頷首。
今生生于水澤之鎮(zhèn)的月星汐和魏眠沙,前世是瑤池中美麗自喜的千瓣并蒂蓮,一莖綻兩朵,朝夕為伴。
眠沙輾轉(zhuǎn)忘卻前塵舊愛,等星汐的心消融在了瑤池碧波里,他才憶起一切,都不是偶然——因為并蒂蓮花開成雙,卻只有一顆心,一朵有了心,另一朵便無。
“等瑤池里另一朵蓮花長出心來,需用三生三世,你可愿等?”王母問。
“愿待永生?!?/p>
王母長嘆,心里說,可惜到時你已無心。
執(zhí)念千萬載又如何?并蒂蓮生生世世相見不相認,注定葬身無望的愛海,翻覆傷魂斷腸的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