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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櫻凋芳華

        2011-05-14 10:14:09冷亦藍(lán)
        花火B(yǎng) 2011年7期
        關(guān)鍵詞:夜行櫻花

        冷亦藍(lán)

        楔子

        清雪紛紛,面對著銀裝素裹的庭院,他飲下我親手泡制的抹茶,注視著滿天灑落的雪片,低語道:

        你看這滿天飛舞的雪花,繽紛燦爛之模樣,可像,春季盛極一時的櫻瓣?雪終究會化,櫻始終會凋,世間美妙的事物,大多難以長久。

        我跟隨他的視線,一言不發(fā)。我知道,他此時的自言自語,并不需要我附和一詞。

        他垂下頭,長發(fā)微微遮蓋了微醺的面容,似桃花般嬌艷,美貌更勝我所見過的任何女子。

        他的聲音溫柔和煦,幾乎融化了冰凍的空氣:

        若我有朝一日切腹,雪皙,你來做我的介錯①。

        一、

        伊藤大人遇刺!抓刺客!

        身后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我向前狂奔,手中拎著黑色的包裹,不時扔出無數(shù)飛鏢,東拐西拐,追逐我的人群,終于減少。

        四下歸于寂靜,我不放心地回頭,看到一雙屬于獵食者的眼眸,狼一般狠絕無情,月光投射在他眼里,漾起瑩瑩的光。

        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那一瞬,冰冷的利刃刺中肩膀,傷處的熱血似乎被凍結(jié)了。我咬緊牙關(guān),加快了腳步。

        三天之后,我出現(xiàn)在南方尹京都城領(lǐng)主的風(fēng)間家別院里。少主風(fēng)間右之助神情淡然地打開包裹,端詳了那血淋淋的人頭一番,深黑的眼眸安靜無波,微微頷首,將一兩金子放在我面前:“去尋個郎中?!?/p>

        我低頭叩拜:“謝少主?!鞭D(zhuǎn)身離開之際,聽到他在身后低低地喚了我一聲:“注意身體,雪皙?!?/p>

        雪皙。這個名字,是我和其他女人最不同的地方。

        在這個國家里,女人地位低下,嫁人之后隨夫姓,也不過稱一句某某夫人。很多被稱為多是某姬,死后的墓碑空白一片,肉體腐爛后,這個人也隨之煙消云散了。

        有什么能夠留下來呢?我想,至少,我是有名字的,即使微不足道。人們在經(jīng)過我的墓碑時,至少會說,看,這個長眠于此的女人,她叫雪皙。

        我是孤兒,被人販子待價而沽。在那個櫻花初綻的季節(jié)里,遇到了一個衣冠楚楚的少年,他帶了一點微笑問我:“可有名字?”

        我搖頭。他笑意更深:“從今往后跟了我,可好?”見我猶豫,他輕咳了一聲,“你面色純白如雪……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了?!?/p>

        ——雪皙。雪般蒼白,紙般薄皙。

        二、

        十年后,曾經(jīng)畏畏縮縮的纖弱女孩,早已經(jīng)成為一臺精于暗殺的忍者機器。我一身男裝,站在櫻花樹下?lián)]舞竹劍,雙手緊握劍柄,一次又一次地猛力揮砍,身后傳來了玩世不恭的聲音,縱然不回頭,也能聽得出那聲音里,飽含著盈盈的戲謔笑意:

        “女孩子做什么武士?礪練了一身肌肉,哪個男子敢要?”

        這般輕浮調(diào)侃的語氣,非風(fēng)間家二少主,風(fēng)間秀幸莫屬。秀幸是風(fēng)間府庶出,胸?zé)o大志,為人風(fēng)流,最愛流連于各歌舞町狎妓。他在風(fēng)月場上做慣了工夫,才學(xué)卻也不差,時常與歌姬編曲合唱,詞曲皆風(fēng)流,雖是不思進取的靡靡之音,卻又帶著些清高的與眾不同。旁人總是議論,這位二少主是聰明用錯了地方,這般萎靡,無論出身才干都不及少主,未來風(fēng)間家的領(lǐng)主之位,怕是沒什么懸念的。

        “你不歡喜我嗎?”

        秀幸笑意吟吟地走過來,迎著陽光,清風(fēng)拂起他的頭發(fā),狹長的雙目瞇起,看著我轉(zhuǎn)身欲走的姿勢,雙手懶懶地攏在袖子里:“為何我剛來,你就要走?”

        我停住腳步,面帶笑顏:“小人不敢。只是有些倦了?!?/p>

        “可我的興致剛來?!彼f著,隨手從兵器架上拿起長刀,刀柄翻轉(zhuǎn),水波般凜冽的寒光一波波蕩漾開來。

        “陪我練練?!彼捯魟偮洌h利的光芒便已夾帶著殺氣砍了下來。我不敢用竹劍硬接那寶刀的鋒芒,便只能側(cè)身險險地躲過,橫著劍身向他肩膀掃去。

        那一劍毫無懸念地打中他松松垮垮的肩膀,他哎呦一聲,長刀脫手。我如釋重負(fù)地呼出一口氣,秀幸卻用憤恨的眼神瞪我一眼,拂袖而去。

        他的技藝,也不過如此稀松平常罷了。

        我把長刀放回兵器架上,回頭時看到右之助。他的目光凝在含苞的櫻花樹上,視線淡淡地從我身上掃過,轉(zhuǎn)身走了。

        三、

        伊藤次郎死后,風(fēng)間家最大的敵對勢力群龍無首不攻自破。本來以為可以天下太平一段時間,可不想一個月后,尹京都城風(fēng)間家西郊的衛(wèi)隊遇襲,損失兵將三百余人。風(fēng)間右之助追問幸存者行事主謀,對方似乎受到極大打擊,瘋癲道:

        “百鬼……夜行……”

        最開始,右之助以為是一兩個人受了驚嚇,眼花錯看的緣故,可是三百余人的隊伍里,十幾個生還者眾口一詞地回答是百鬼夜行。這幕慘劇背后的蹊蹺,越是調(diào)查,越是讓人不寒而栗。

        十幾人中,以一位將士山田最為冷靜,我試著與他攀談,山田目光冷峻,道:“我最初也以為是假的,可是……他們襲來之時,我們幾乎沒有還手之力。”

        我冷笑一聲:“你說百鬼夜行,那能否告訴我,有哪些鬼?”

        他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說道:“為首一人是個極其美貌的女子,最開始我以為她是雪女,但當(dāng)她仰天大笑之時,那氣沖斗牛的笑聲幾乎震裂了我的耳膜,那是倩兮女,她大笑之時,就是殺戮之刻?!?/p>

        我嗤笑一聲,起身離開。

        右之助的眉頭無法舒展,他低聲問道:“雪皙,你以為如何?”

        我淡然地直起身子:“什么百鬼夜行,小人不信。”頓了頓,我復(fù)又說道,“那些賊人恐怕還會再來。請主人派我去尹京其他衛(wèi)隊當(dāng)值,若真有鬼,我就送他們回地府!”

        接下來的一周里,我每晚奔波于各個衛(wèi)隊據(jù)點,一直謹(jǐn)慎小心,也未再發(fā)生什么差池。三天后,尹京驛站遇襲,有人說,看到百鬼殺戮一支商隊,搶劫了所有錢財。如此又過了人心惶惶的七天,在那個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我看到了,真真正正的,百鬼夜行。

        一襲白衣的倩兮女微笑著向我走來,寬松的衣袂在夜風(fēng)下吹動鼓起。她伸出一只手,長袖褪去,露出蓮藕般白皙光潔的手臂,星星點點的櫻瓣如同活了一般,圍著她修長曼妙的身畔旋轉(zhuǎn)飛舞。我驚訝地抬頭去看——原來,春天到了。在我一直未曾察覺的時候,櫻花,已經(jīng)開始綻放。

        我從未見過那樣美的一張臉,傾國傾城不足以形容。倩兮女美得讓人不忍呼吸,唯恐驚動了她那驚鴻一瞥的絕世容顏。那窒息的美,足以奪命。

        她看著我,美目中閃爍著旖旎搖曳的波光,忽而抬起頭,朝著夜空一抹殘月,放聲大笑起來。

        撲哧。那是利器切入肌膚的聲音。

        四、

        肩膀上本來已經(jīng)開始痊愈的傷口又冒出了汩汩的鮮血,止也止不住。

        右之助守在我的榻邊,臉色陰沉。我虛弱地欲起身行禮:“少主,沒能堅守住據(jù)點……對不起……”

        他將我壓回去,把被子拉到胸口高度,垂下眼簾,說道:“不是你的錯。除了你們幾個幸存者,附近的百姓也看到了當(dāng)時的情況,那,確實是……百鬼夜行。對不起,我不該讓你去冒這個險?!?/p>

        頓了頓,他看向我,幽深的眼眸掠過一絲波瀾:“尹京怕是不太平了。雪皙,隨我去西岳山?!?/p>

        西岳山?那是風(fēng)間家發(fā)跡的地方,風(fēng)間家萬人精兵的所在地,他要去西岳山莫非是為了……搬救兵?

        右之助握住我的手,絲絲縷縷的熱度傳遞過來:“風(fēng)間家在尹京的勢力范圍日趨削弱,伊藤直哉虎視眈眈。雪皙,我不能把你留在如此危險的地方?!?/p>

        少主說得不錯。伊藤次郎死后,他的兒子伊藤直哉繼承了他的權(quán)勢,被人稱為鬼將軍。他不僅武藝高強,為人更陰險狠毒、詭計多端,這次的百鬼夜行,恐怕就是出自他的手筆。這幾次百鬼夜行的行動削弱了少主的勢力,尹京此地變得越來越兇險,此時回西岳山,未必不是一條出路。

        “我不走。”我勉強地坐直了身體,在他耳邊輕輕低語了幾句,“越是此時,越要……”

        他聽聞臉色大變:“我怎能犧牲你和秀幸?!”

        “走。”我推開他,嘶啞道,“馬上?!?/p>

        右之助愣愣地看了我半晌,咬咬牙起身離開。我呆呆地看著他融化在黑墨深淵般的夜色之中,蝙蝠一般,轉(zhuǎn)瞬間便消失了蹤影。

        五、

        第二日,我一如往常身著男裝,腰間懸著兩柄佩劍,神色泰然地在尹京街上行走。我前面則是戴著錐帽的少主,他邁開瀟灑的步伐一路前行,有時向路過的小攤販揮手示意。人們看到他,都不禁停下腳步靜靜站立,直到他俊朗的背影消失在視線里。

        人流稀少之地,他伸出手抓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到他的身邊,一手輕輕推了推帽檐,對我微笑:“縱使隔著黑紗,人們還是能夠感應(yīng)到我的美色啊?!?/p>

        我瞪了他一眼,低聲說道:“小心……”他笑了一聲:“我倒覺得沒什么需要小心的。我現(xiàn)在要的,是大膽?!?/p>

        我不再言語,看了一眼秀幸面紗下精致的側(cè)臉,慢慢掉轉(zhuǎn)了視線。

        我為右之助出的主意,是要他帶幾個隨從趕赴西岳山暫避風(fēng)頭。為掩人耳目,由風(fēng)間秀幸假扮成他的模樣在城中招搖吸引注意,我跟在秀幸身邊,也是為了讓敵人相信他尚在尹京。

        “哥哥把你留給我,倒是放心哪。”秀幸不乏曖昧地笑了,說道,“他表面上那樣看重你,可大難臨頭之時,不也是獨自高飛?雪皙,莫要高估了他對你的感情?!?/p>

        我冷笑一聲:“你們兄弟二人,何時對女人動過感情?不過利益而已。我也不是為著感情,只是風(fēng)間家于我有救命之恩,涌泉相報,自是應(yīng)當(dāng)?!?/p>

        秀幸愣了愣,伸手拉住我的胳膊,眉頭蹙起:“真的……只是報恩?只是如此而已嗎?”

        我被他問的一愣,一向自以為堅如磐石的我,在看到他那雙秋水漣漪的眸子時,不由得動搖了。

        不過那動搖,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六、

        沒想到,風(fēng)間右之助在去西岳山的途中遇刺了。人們在密林之中發(fā)現(xiàn)了少主被無數(shù)箭矢射中的尸體。他被釘在了一棵參天大樹上,無數(shù)箭羽嵌入了身體,他被靜止在那慘烈的一刻,只有殘破的披風(fēng)微微飄動。

        我去為他收尸,用白布蓋住了尸體。我抬頭望去,滲著暗紅血跡的古櫻已經(jīng)綻放,花瓣簌簌地隨風(fēng)飄灑,安靜地灑在白布覆蓋的尸體上。我一動不動地跪著,直到那粉紅色的櫻瓣變成血一般的鮮紅。抬頭,夕陽已偏,殷紅如血的光芒,將淺淡的花瓣染得濃重悲壯。

        身后有人的腳步聲,在距我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了,我聽見他的聲音:“若有悔恨,不如哭出聲來?!?/p>

        我低著頭看著飄落在手心上的櫻瓣,緩緩地,卻又堅定地,搖了搖頭。

        身邊,秀幸的手掌向我伸過來,我猶豫了一下,抬起頭看向他的臉,那張終日覆蓋輕佻不恭的臉上完全沒有一絲玩笑之意。他鄭重其事地看著我,水汪汪的瞳人,像無法轉(zhuǎn)移的黑色磐石。

        我將手放在他溫?zé)岬恼菩闹校凰?,一邊捶著麻木的膝蓋,一邊一瘸一拐地跟他向夕陽的方向一路前行。

        少主風(fēng)間右之助身遭不測,二少主風(fēng)間秀幸順理成章地接管了兄長的一切:“權(quán)利、財富、聲望,以及人脈?!?/p>

        他好像是一夜之間博得了威信,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原本以為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被接受。但那群屬下竟然完全臣服于他,尹京在他的接管下又恢復(fù)正常,百姓早已忘記了百鬼夜行帶來的人心惶惶,城中一派太平景象。

        我也如其他部下一般,成了秀幸忠心不二的貼身隨從,與以往相同的是我白天寸步不離地保護主人左右,不同的是……

        夜深了。秀幸笑了笑,抓住我的手腕和他一起跪坐在墊子上,溫柔的吻落在我的眉間,一路吻到了唇,低低喃著:“我有些冷。不過兩個人,就溫暖了?!?/p>

        我沉溺在他無邊的溫柔之中。長夜如水,窗外的櫻花繁盛地綻放,一簇一簇映著清冷的月光,張揚地?fù)u曳,搖落一地芳華。

        七、

        沒人預(yù)料得到,秀幸掌管一切事務(wù)不到七日,那被暗殺的風(fēng)間右之助,竟突然死而復(fù)生。當(dāng)我看到那冷靜俊逸的男子再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的時候,驚訝地捂住了嘴。

        繽紛墜落的櫻花之中,右之助冷峻的臉好像刀刻的雕像般,沉默的身影佇立在樹下,深邃的目光波瀾不興。我們沉默了好一陣子,他終于開口說話:

        “快過去了?!?/p>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這花季,抑或是秀幸的統(tǒng)治。我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終是忍不住,他幾步走上前來,粗魯?shù)乩鹞业氖郑骸澳愀诵阈??在我尸骨未寒的時候?即使你不是我的侍妾……也是跟隨我多年的侍衛(wèi)!怎能投靠他人麾下?”

        我慢慢地抽出手:“不是他人……是你的弟弟,是風(fēng)間家的繼承人?!?/p>

        右之助看了我一陣,便冷笑道:“我錯看了你。雪皙,我本以為你與那些輕浮女子不同,到頭來,竟也還是中了那登徒子的花招?!?/p>

        我后退一步:“若沒有別的事情……雪皙告退了?!?/p>

        說完這句話,我轉(zhuǎn)身便走。身后傳來他含著慍意的聲音:“這些年來,你怎不知我對你的情誼!我本想坐擁天下之后納你入室,誰想,你竟然跟了他!你可知,秀幸籌劃此事已久?你可知,他一直醞釀著取我性命,虎視眈眈地取而代之?”

        我明明越跑越遠(yuǎn),可他的聲音卻不斷地傳入耳畔:若你回心轉(zhuǎn)意回到我身邊,我可以不計前嫌,收你為妾!

        我捂住耳朵一路狂奔。

        當(dāng)我跑回秀幸宅邸的時候,他正端著酒杯賞櫻,見我進來,便笑道:“來的剛好。來,你我共飲一杯?!?/p>

        庭院中的櫻花似乎比外面開得遲,凋謝的時間也遲了,我看著滿目繁盛的櫻花,沉默地坐在他身邊,接過他遞過來的酒杯,一飲而盡。

        “記得幾年前一起賞雪的時候嗎?那時我便想,若能與你賞櫻飲酒就好了?!彼偷托Φ溃Ⅴ⒌膫?cè)臉,比枝頭的繁花更美。

        他為我斟了一杯酒,道:“這是你為我泡茶的回禮哦?!?/p>

        “秀幸……”我低低地喚了他一聲。

        他目光朗然地回望我,用手寵溺地掐掐我的臉頰:“你大哥也好,我大哥也罷……我跟他們一樣,不過是利用你罷了?!?/p>

        我心下一驚,攥緊了手中的酒杯,緊緊地盯著他。

        秀幸?guī)е鴰追肿硪庑α耍骸把?,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了你,你我互不相欠。我會帶著這個秘密去地府。我死之后,你快些逃,他們不會放過你的?!?/p>

        我終于無法控制,把頭埋在他的胸膛,身子顫抖著大哭。秀幸溫柔地抱住我,眼波淡然地看著外面。那一天,這最后一樹櫻花也徹底飄零,被污泥沾染了芬芳,只余一樹蕭條。

        八、

        風(fēng)間右之助重回尹京,帶來一萬精兵。他要求風(fēng)間秀幸將權(quán)力交還,卻遭到拒絕,于是大軍壓境,在城外駐扎,形勢一觸即發(fā)。

        最惶惶不可終日的還是尹京的百姓,街上再沒有閑逛的人影,冷清的大街空無一人,家家閉門不出,從窗戶縫中,緊張地觀望外面的局勢。

        風(fēng)間秀幸手中只有千余兵將可供調(diào)遣,兩軍對壘,一個城外一個城內(nèi),優(yōu)勢一看便知。右之助似乎并不急于攻下尹京,他用重兵包圍尹京,等待城中彈盡糧絕,不攻自破。

        一切都是風(fēng)間右之助設(shè)下的局。他對于百鬼夜行早有懷疑,為了引出幕后指使,他假裝孤身一人逃往西岳山,其實卻指派了幾個心腹隨從護衛(wèi),用一個身形與自己相像的男子易容當(dāng)做替身,在逃向西岳山的途中果然遭遇埋伏。他便知道,一直算計他的人并非是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伊藤直哉,而是近在身邊的自己人。

        他抓住秀幸的部下,才知那百鬼夜行的成員,都是他精心提拔的心腹,各個武藝高強,那為首領(lǐng)隊的倩兮女,正是秀幸本人男扮女裝的模樣。平日里看似胸?zé)o大志的風(fēng)間秀幸其實一直在暗度陳倉,為取代右之助的這一天,他只欠東風(fēng)。

        經(jīng)過細(xì)細(xì)盤查手下人,右之助證實百鬼夜行是風(fēng)間秀幸?guī)е渌嚫邚姷奈涫克鶠椋局行写趟囊彩切阈业男母?。右之助一怒之下發(fā)兵尹京,宣稱不傷及百姓一針一線,只要弟弟風(fēng)間秀幸放棄權(quán)勢,投降認(rèn)錯,他可以放他一條生路。

        風(fēng)間秀幸拒絕投降,命手下的千余兵將與他對決,死傷慘重,僅剩下的一百余人被風(fēng)間右之助俘虜,不但沒被殺戮責(zé)罰反而被獎賞厚待,成為其手下重用的大將。

        風(fēng)間秀幸人心不再,風(fēng)光不再。

        三天后,風(fēng)間右之助下令攻城,懸賞殺戮,如能殺死秀幸部下的,賞金百兩;若能殺死秀幸本人,賞金千兩,擢三級。

        平靜的尹京,喊殺沖天。

        秀幸安靜地端坐在內(nèi)室之中,身穿一身素服,手持短刀,柔軟的長發(fā)扎在腦后,回過頭,溫柔旖旎的眸子透露著笑意。

        我握著手中的長刀,忍不住顫抖起來。耳邊不禁回響起他曾經(jīng)說過的話語:若我有朝一日切腹,雪皙,你來做我的介錯。

        竟一語成讖。

        九、

        兵將們沖入風(fēng)間秀幸的宅邸時,沖天的火光熊熊騰起,熾熱的溫度讓人不能逼近,純木質(zhì)的房屋被怪獸似的大火吞下腹中,整個葬身于火海之中。

        大火燒了兩天兩夜,火滅之后,人們在宅邸里發(fā)現(xiàn)腹部插著短刀的焦黑尸體。依稀可以辨別是風(fēng)間秀幸燒了宅邸畏罪自盡。接下來,風(fēng)間右之助清查了百鬼夜行的成員,將秀幸的黨羽清剿干凈。而在內(nèi)亂尚未完全平定之時,北方的伊藤直哉突然發(fā)兵尹京,兵臨城下。

        右之助來不及修整隊伍便迎強敵,伊藤直哉集中兵力攻城,雙方均損失慘重。一個月后,右之助彈盡糧絕,尹京失守,他切腹自盡。

        后來,我在距離尹京三百里的小鎮(zhèn),聽人們講述慘烈的戰(zhàn)事,笨拙的手指被銀針刺得千瘡百孔,低頭看羽織上修補的針腳,歪歪斜斜,丑陋得像疤痕。

        我嘆息,我果然不擅長做良家婦女的工作。注視著頭頂?shù)奶炜眨蚁脒@些年來的事情,想當(dāng)年,把我從人販子手里買下的少年,是那擁有溫暖笑容的秀幸。

        他是備受歧視的庶出少爺,我是風(fēng)間府的家奴。我們時常一起玩耍,后來,風(fēng)間家的武師發(fā)覺我是練武的材料,我也對武學(xué)有興趣,進步神速,被少主風(fēng)間右之助相中,做他的武藝陪練,又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貼身侍衛(wèi)。從此我徹底被右之助要了去,在跟他一起練武的時候,我時??吹叫阈乙粋€人站在光禿禿的櫻花樹下發(fā)呆。

        成年之后,跟秀幸在一起的時間越發(fā)的少,直到有一天,他邀我賞雪,喝著抹茶問我:我有意取風(fēng)間家的領(lǐng)主之位,你肯助我嗎?

        那天之后,我們有了默契:我是少主身邊秀幸的密探,表面上對右之助忠心耿耿,對秀幸不滿,而暗地里,卻將右之助的一舉一動都報告給秀幸。

        百鬼夜行,是我的主意。秀幸暗里扶植自己的勢力,其中一部分是右之助的人馬,他們化妝成百鬼的樣子將右之助的勢力消滅,幸存者其實都是秀幸的心腹,我們做了一場戲,用苦肉計讓右之助以為情勢危急,我勸他逃離,在必經(jīng)之路上設(shè)下埋伏襲殺之。

        相處的時刻,我曾問過秀幸為何要得到權(quán)勢,他回答我說:有了權(quán)勢,就再沒人能把你從我身邊搶走。

        我不禁記起與他初次相逢時,他所說的話:你面色凈白如雪,心智純皙,我給你取個名字好了。雪皙。

        在那之前,我真的是沒有名字的,即使曾經(jīng)生在那樣富有權(quán)勢的家庭,我那重男輕女的父親,也不曾為我取過一個字。

        秀幸,你可知道,那年在街頭等待你出現(xiàn)的小女孩,其實是風(fēng)間家最大的敵人——伊藤家的養(yǎng)女。那看似兇悍的人販子,其實是伊藤家的家臣所扮。我們做戲吸引風(fēng)間家人注意,終進入了風(fēng)間府。從那時起,我這枚小小的棋子便深埋進去,竊取情報,挑撥關(guān)系,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滅亡風(fēng)間氏。

        可我知道,縱使我是伊藤家一手豢養(yǎng)出來殺人工具,但伊藤家于我而言,也是不可信任的。我曾借秀幸之手,以百鬼夜行的借口端掉伊藤在尹京的情報點,截下他們運送的軍餉物資來壯大秀幸的人馬,對于那件事,我的義兄伊藤直哉必是心知肚明。

        而秀幸襲擊伊藤情報點之后,他順著蛛絲馬跡一路調(diào)查,發(fā)覺我是來自伊藤的雙重間諜,縱使如此,他也決意帶著這個秘密去地府,不忍傷我。

        秀幸口口聲聲說一直在利用我,可于我看來,他是我見過所有人中,最懂我的,而我為他,除了擔(dān)任介錯……又能做些什么呢?

        “小雪!”如調(diào)戲良家婦女般的聲音響起,我轉(zhuǎn)過頭,溫?zé)岬拇劫N上了我的,我紅著臉推開對方,秀幸露出被欺負(fù)的孩子一般委屈的表情,“好絕情哦,我的小雪?!?/p>

        十、

        我想,他這輕浮的氣質(zhì),怕是難改了。盯著那張秀氣的臉瞧了許久,我把補好的羽織披在他身上:“將就著穿吧?!?/p>

        那晚秀幸剖腹之時,我用長刀彈飛了他刺向腹部的短刀,以他隨從的尸體替代了他,一把火燒掉宅邸,和他隱姓埋名,一路逃亡。

        秀幸起初是不肯的,他說右之助和伊藤直哉都不會放過我們,這樣躲躲藏藏茍且度日,又有什么意思?

        我說,我了解這二人的行事風(fēng)格,信我,必能保你平安。

        我們一路逃亡雖然艱難狼狽,但卻一直無事。如今伊藤家雖然勢力最大,但西部東部的敵對又蠢蠢欲動,割據(jù)之勢一直持續(xù),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幾足鼎立的平衡,一直不曾打破過。

        “小雪……你真是心靈手巧的好妻子……”秀幸披上羽織,如同貓咪一般蹭著我的臉撒嬌,恬不知恥地說著世上最假的謊話。

        我推開他:“我想吃櫻花糕,你去給我買?!毙阈矣悬c委屈地起身:“那家店鋪很遠(yuǎn),一起去好嗎?”

        我晃晃手中的衣服和針線:“我還有事?!?/p>

        看著他消失在街巷的身影,我站起身,手握短刀,對著空落落的巷口說道:“直哉哥哥,我們做個交易,可好?”

        三個人悄無聲息地從小巷走出,為首一人正是伊藤直哉,他揮去了兩人走到我身邊,微笑道:“自家兄妹說什么交易,太傷感情?!?/p>

        我抽出短刀,雪亮的刀刃指著自己:“我可以切腹謝罪,但作為條件,請你放秀幸一條生路?!?/p>

        他想了想,便微笑了:“好啊。他回來之前若你做好了斷,我們再不會出現(xiàn)在他面前?!?/p>

        我毫不猶豫地將短刀捅進自己的肚腹,跪在他面前的那刻,我看見直哉臉上輕松的微笑。

        正是現(xiàn)在!我鮮血淋漓的手里擲出一根銀針,刺穿了直哉的喉嚨,釘在他身后的牌匾上,我劈開手中的線,撲哧一聲,血肉橫飛。

        伊藤直哉,就是命我暗殺伊藤次郎的人,父親死了,他便可以取而代之。他許諾,只要刺殺成功,便予我自由,不必再聽命于伊藤。

        可那晚,他對我一路追殺,在我肩上留下的傷,本是沖著咽喉而來的,若不是我用煙霧彈迷亂他的視線,早已沒有命在了。

        直哉怎么會允許知曉弒父陰謀的我存于世上?他自己的父親都要殺,怎么會放秀幸一條生路?我的武藝比他差太多,那樣警惕的人,只有認(rèn)為我必死的那刻,才會有一瞬間百密一疏的破綻。

        直哉的兩個隨從帶著他的尸體離開了,我倒在地上,看著頭頂悠然飄落的櫻花,感覺越來越冷。

        切腹就是如此痛苦的事情。慢慢地被剝奪生命,求生不能,速死不能,我顫抖著,忽然有溫暖的手抱住了我,低語道:“小雪,我來做你的介錯?!?/p>

        我笑著點頭,咽喉的熱血飛濺而出。我看見繽紛血滴的姿態(tài),像滿天飛舞的櫻花。

        櫻花恣情舞蹈的瞬間,是絢麗寂滅的終章。這華麗的死亡,和我,多像。

        凋櫻?結(jié)局

        五年后,風(fēng)間家于西岳山重振旗鼓,成為割據(jù)領(lǐng)主之中實力最強的一方。

        這一年春,風(fēng)間家的領(lǐng)主孤坐在櫻花樹下,抬起頭,女子唇瓣般溫暖馨香的櫻花飄落在他臉上,像極了她的吻。

        “小雪。我還是利用了你?!彼嬒乱槐渚疲?。

        他們一起逃亡的時候,他遇上西岳山的舊部,昔日部下對風(fēng)間家忠心耿耿,他們有意助他東山再起,只是環(huán)境險惡,不易壯大。

        他知道雪皙要為他除去最大的威脅,只有她能洞悉直哉的破綻弱點,只有她能除去直哉,而他,除了遠(yuǎn)遠(yuǎn)地走開,什么都不能做。

        多虧了她,他才能有今日之勢。這份情誼,他每年都會前來祭奠。

        “領(lǐng)主,夫人在找您,您的岳父大人要商談供給我們軍餉的細(xì)節(jié)?!彪S從氣喘吁吁地來傳令,秀幸起身,將瓶內(nèi)的酒悉數(shù)灑在墓碑上,起身走開。

        風(fēng)驟起,卷落一片落英。樹下的墓碑上一片空白。

        隨從瞥了一眼那無字的墓碑,在心中腹誹:那樣拼了性命保護他的女人,只因他懾于岳父家的勢力,死后也不過是空白的墓碑,無人知道她在這里長眠。原來世間情愛之事,大多如盛極一時的櫻瓣,難以長久。

        隨從嘆息著離開了。他沒有看到,墓碑背靠著櫻花樹的那一面,用凌厲的刀法鐫刻著幾個字:

        愛妻,風(fēng)間雪皙之墓。

        釋義①:介錯,是出自日本歷史上為切腹者來擔(dān)當(dāng)補刀行為之人的稱謂,是指在日本切腹儀式中為切腹自殺者斬首,以讓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一般由切腹者信任的朋友擔(dān)當(dāng)。

        編輯/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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