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應(yīng)該管八筒叫八筒叔,不過整條槐樹路都這么叫他,從小我們也就跟著叫。
八筒排行老八,原意大概是“八童”,不過因了他父母愛搓麻將,所以,他們家的孩子都自動按麻將排了行,八筒的哥哥叫七筒,妹妹叫九條,但九條很兇,見面我們必須要叫九姨,八筒脾氣好,他給我們棒冰吃,我們就叫他八筒叔。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錢都買棒冰給我們吃了,九條出嫁了。八筒還沒攢夠老婆錢。他父母沒能力幫他。兄弟姐妹自顧不暇,八筒就一直光棍著。好在他倒樂呵呵,也沒不良嗜好,下了班就和我們小孩子一起坐在路口的小書攤,一分錢看兩本連環(huán)畫,一本《保密局的槍聲》,一本《三國演義》。有時趁攤主不注意,迅速地把看好的《三國演義》之“風(fēng)儀亭”換下“犯長安”,我們旁邊看到,都很佩服他。更讓人佩服的是,《三國演義》看到“甘露寺”,他自己也久旱逢甘露。把攤主的女兒給娶了,當(dāng)時我們覺得八筒真是爽死了,那么多小人書!
不過八筒媽跟我外婆說,攤主嫁女看中的是八筒的城市戶口,再說,當(dāng)時的寧波動力機(jī)廠,雖然工資不算高,但養(yǎng)家糊口沒問題,而且,作為一個技工,八筒還是拿得出手的,他的主要缺點是沒有婚房。沒婚房攤主不怕,八筒丈母娘能干,一個星期天,指揮了她村里十來個小伙。硬是在我們弄堂井水邊給八筒和他老婆蓋了個違章簡易房。
違章建筑當(dāng)然是不允許的,居委會的眼鏡叔不停上門宣揚(yáng)政策,每次都讓八筒丈母娘笑瞇瞇給送出了門。也是巧,那年夏天,我們隔壁弄堂的小孩子失足掉進(jìn)了水井,八筒家挨水井近,他三下五除二就把孩子給救了。孩子父親給我們居委會送了錦旗,居委會后來也就不再找八簡麻煩,而八簡,無形中也成了水井守護(hù),看到我們小孩在井邊玩,就一直看著。
八筒看了我們一年,等到他自己孩子出生的那年,他應(yīng)征入伍,去看護(hù)祖國邊疆,打?qū)υ阶孕l(wèi)反擊戰(zhàn)了。
在我們幾乎要忘了八筒的時候,八筒從前線回來,跛了一條腿。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都在作文里寫戰(zhàn)爭英雄八筒,而且為了顯示我們認(rèn)識的英雄有多么了不起,我們不惜夸大他的傷殘程度,當(dāng)時大慶路上也有一個戰(zhàn)爭英雄,他弟弟在我們班,他描寫他哥眼睛給打瞎的作文在班上給讀了出來,后來他媽在我們學(xué)校門口揍了他一頓,一邊罵:“讓你咒你哥!”
不過,就算沒有我們熱情的咒文,戰(zhàn)爭英雄很快也被拋棄了。改革開放讓技工八筒越來越“沒花頭”,這是他老婆一天到晚掛在嘴邊的話,很多年輕人開始搞副業(yè),他老婆也想搞,但八筒沒想法,兩人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吵架,每次他們吵架,他們的女兒就會跑到我們家看電視。而等到寧波動力機(jī)廠終于從寧波最重要的廠變成最不重要的廠以后,國營企業(yè)的光榮不再,技工也從婚介所的褒義詞變成了貶義詞。
落魄的技工八筒,有一天回家,看到了老婆和賣水果的私通,他拿出當(dāng)年沖鋒陷陣的勇氣,把他老婆給打殘了。夫妻倆倒也沒有離婚,反正在我離家上大學(xué)之前,他們一直還就住在那違章房里,用八筒媽的說法,兩個殘廢,還能怎樣?
就是,后來我每次讀到霍桑的小說《好人布朗》,就會想到八筒,尤其小說最后一句,“人們不曾在他墓碑上刻下任何充滿希望的詩句,因為到死他都郁郁不樂”,在我看來,簡直就是為八筒寫的。
(選自2011年第7期《香港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