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翟俊杰第一時間電話告訴我：宗江大兄仙逝!我突然無語，不相信這是真實。繼而，五味雜陳，一直到今天我都理不清自己的心情。近年，我添了新的毛?。撼３Ｍ蝗坏馗箟嬂?，醫(yī)生說是應(yīng)激性反應(yīng)，與情緒有關(guān)。這些天，又如此，讓我面對失眠的窗口反復(fù)思忖宗江大兄之于我的友愛。

黃宗江長我17歲，是我的師輩，我卻總稱他“大兄”。這頗為不恭，但他從來不惱，依舊教我呵護(hù)我。在我從事專業(yè)寫作生涯中，他與夏衍、馮牧、陳荒煤等前輩一樣是我的良師，而他又兼益友，就像拉扯我長大的大哥哥。大約是1948年，那時我10歲，一部電影《大團(tuán)圓》，讓我記住了黃宗江這個名字。上中學(xué)時，不知從誰那里借到一本他寫的《賣藝人家》，讓我深深記住了他。其中一篇《劇人江村之死》，那籠罩全篇的凄苦悲愴的氛圍和忠于藝術(shù)的藝術(shù)家氣質(zhì)，讓我這個沉迷戲劇的學(xué)子熱淚橫流，而且極為欣賞他創(chuàng)造的“劇人”這個職稱。這兩個字的連綴詞在當(dāng)今的電腦字庫中依然闕如。這本已經(jīng)發(fā)黃的散文集，鼓動起我從藝的野心，那種藝人羅曼蒂克的氣質(zhì)，一直在我心底深處徘徊，以致從1956年起，我便被指為充滿“小資產(chǎn)階級意識”的“人性論”者，被批個沒完沒了。我不如他，他堅持他的“人性論”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而我一直噤口，雖然“口服心不服”。面臨老之將至，我向他揖首、向他致敬，在堅持真理和信仰上遠(yuǎn)不如他。他是堅持真理的勇者。在我們多次的交談中他都告訴我他對人性論的理解，而且舉英文為例，說人性論和“以人為本”的一致性。那時我深為自己是英語文盲而羞慚。

大約是29年前，1981年，一天開電影創(chuàng)作座談會，他那天仿佛過60歲生日。他喝了點自壽之酒，臉色緋紅。下午，他坐在窗下，慢騰騰似有所思地說起他的創(chuàng)作計劃。第一個就是寫張志新，而且這是他六十甲子的打炮戲。他幽默地說起他妹妹黃宗英的話說他有“燒不盡的火焰，寫不完的杰作”。他自嘲似的態(tài)度，為真理而闖“禁區(qū)”的勇氣，舉重若輕的瀟灑，令我這初踏影界的學(xué)徒震驚不已。會后我寫了篇短文就以宗英大姐的話為題叫做《燒不盡的火焰，寫不完的杰作》。如今他去往天國帶著他那未曾在人間拍攝、上演的杰作，用他燃燒不盡的火焰般的激情，在云端演給去世的英杰，睿智的先師，和那些正直的藝術(shù)家。我想那一定是欣喜而又感慨萬端的場面，倘有喜淚揮灑成雨，請在夢中預(yù)先通知，讓我在雨中沖掉我的疑慮。他的助人不僅是“為樂”，簡直是他性格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他的天性。那年，他向我們北京電影制片廠推薦了一部風(fēng)格雋永的小說，建議我和作者聯(lián)合改編為電影。由此我認(rèn)識了同樣是我的師友的劇作家、詩人宋詞，我們的電影劇本由黃健中導(dǎo)演，《一葉小舟》中那散文詩一樣的江南水鄉(xiāng)風(fēng)情，至今讓人稱道。而我因宗江大兄得識宋詞，成為好友，也是人生一件幸事。聽說宋詞得到宗江大兄噩耗，在南京痛哭失聲。人生得一知己難矣，斯世當(dāng)以手足視之。宗江把許多他的好友串在一起，彼此成為手足。這是功德無量的事。他身邊的朋友地?zé)o分南北，人無分老幼，彼此真誠，彼此相惜。難乎哉!我向他鞠躬!

那年電影文學(xué)學(xué)會在廈門開年會，特邀一批演員朋友作為“電影文學(xué)之友”與會，也為接待單位慰問演出。隊伍既然是臨時組成，節(jié)目自然是臨時搭配。但質(zhì)量不差，“活兒”不糙。有石維堅、鄭振瑤的話劇《雷雨》片段(朗誦)、呂麗萍等人的小品、林芳兵的舞蹈、劉索拉的獨唱，還臨時發(fā)現(xiàn)了一位“天才歌星”吳歡。這一彪人馬，出演前半場，倒也整齊，后半場的大軸是京劇《金玉奴》選場。極為巧合的是京劇名家孫毓敏恰好在廈門大學(xué)講學(xué)，宗江大兄就請她救場，自告奮勇飾演金玉奴之父丐頭金松。窮書生莫稽就由奚派私塾弟子王鐵成扮演。宗江大兄分派我演二桿兒(小丐頭)，石維堅、吳歡、沙葉新分演三小丐。主持人一報節(jié)目、演員，臺下一片歡笑。孫毓敏演的金玉奴自不必說，這是她的看家戲之一，演出又賣力氣，真是好極了。宗江兄的金松也好，看出他昔日“話劇名丑”的分量；王鐵成的莫稽，直工直令，他一心要演出奚派的正宗味道，還要有瀟灑的風(fēng)骨。他們仨真是極好的搭配，這是一場再也無法復(fù)制的好戲，可謂空前而絕后。惜乎，我一上場，戲就有點往下掉，等三小丐上場，臺下忽地哄然大笑。細(xì)一看，三位穿皮鞋、戴眼鏡拉拉扯扯上來了，那身衣裳今天的美國乞丐也趕不上。王鐵成中規(guī)中矩地唱罷，一扭頭看見我們這幫乞丐，眼一愣，差點沒笑噴嘍。宗江大約這場面見得多了用京腔笑說道：“小子們今兒打扮上了，給我們道喜哪!”于是臺上臺下一片歡笑，掌聲雷鳴。這場吳歡領(lǐng)頭制造的乞丐秀，高高興興地結(jié)束了。演出后，開會的劇作家們紛紛要求上臺扮演四小丐(包括我演的二桿兒)，不能讓這么好的事情，叫這四人專美，連我們的會長高齡的林杉先生也笑著說：“明天我演小叫花子?！备兄x宗江大兄讓我生平第一次出演京劇，也讓我知道了他深入骨髓的戲癮，和他提調(diào)演員的本事。他是位真正的好演員。

我簡直無法細(xì)說他怎樣幫助我，和幫助我多少次。有很長時間我們住得很近，離侯寶林大師的寓所也近。我常上他家去，聽他閑談，在上天入地的談?wù)f中領(lǐng)略他的學(xué)問，領(lǐng)悟他的哲思。我在他家認(rèn)識了許多鴻儒大家。馮亦代先生就是在他那兒結(jié)識的。侯耀華、耀文兄弟也是通過他認(rèn)識，而后又認(rèn)識侯寶林大師的。有一次，他問我喜不喜歡小彩舞，其時，我只知道她的名字，聽過一次她的唱片《風(fēng)雨歸舟》。但虛榮心作怪，不好說自己不懂，便說：喜歡。宗江兄一下子高興了，便說起京韻大鼓的優(yōu)長和動聽。特別提起小彩舞唱腔的悠揚婉轉(zhuǎn)和頓挫有致，說這里面學(xué)問大了。不是總有人說電影的節(jié)奏嗎?懂了小彩舞就懂了節(jié)奏。結(jié)末，他給了我一盒小彩舞的錄音帶讓我回家“閉起眼睛好好聽”。我照他的吩咐反復(fù)諦聽，似乎覺到了點什么。我后來寫了篇小說《安娜同志與楊小姐》，就把他的話和他對小彩舞藝術(shù)的評價照搬上去，好像我很知道京韻大鼓似的。有一次我們看罷夜戲回到面包車?yán)?大概是在一次會議中間，所以有車送與會者看戲。)他問我：“小彩舞，你聽出點意思沒有?”我說更喜歡了。有位大導(dǎo)演問：“誰是小彩舞?”宗江大笑，說：“這回我知道中國電影為什么上不去了。原來是大導(dǎo)演不知道小彩舞。”可見他對中國民間藝術(shù)的推崇。那位大導(dǎo)演并不惱，而是很細(xì)心地問起小彩舞的情形。人們都知道他的直率，不會芥蒂他真誠的笑談。他的戲《秋風(fēng)秋雨愁煞人》上演時叫我去看，吳祖光先生的戲上演時，他叫我陪他看，我知道他是有意培養(yǎng)我對中國戲曲的興趣和認(rèn)知，有意地把我?guī)нM(jìn)中國戲曲的天地，不至于因為喜愛話劇而忽略了中國的戲曲。我感謝他和祖光先生對我的提攜，讓我在戲曲藝術(shù)中學(xué)到了很多寶貴的知識，以至于，在多年沒有寫戲的情況下，又寫了一個戲曲劇本，同時帶動起我將熄滅的創(chuàng)作激情之火。

記得宗江兄說過在那特殊年代的窘?jīng)r，他面對批斗者的逼問，常常以政治上“時而清醒，時而糊涂”作答，讓拷問者無言以對。這自謙似的回答幽默又機智，卻也有難言的痛苦。他的這份矜持，沒有經(jīng)過那時代的人是無法品味的。記得他在交給審查他的“專案組”的“自白書”中，直截了當(dāng)?shù)亍敖淮恕彼头蛉巳钊羯簩Α捌焓帧苯嗟目捶?。那看法每一條，在那時都可帶來殺身之禍?？墒?，這材料交上之后，竟然被“封存”，沒有一個專案組成員敢于向上頭匯報。這材料直到“四人幫”倒臺，才發(fā)回宗江，得見天日。為何他安然無恙?因為無論是上報者還是口頭匯報者，都是“黑材料”的擴散者，當(dāng)受囹圄之災(zāi)，弄不好，就丟了項上人頭。哪個愿領(lǐng)這無妄之災(zāi)?黃宗江的正直、勇敢和睿智，表現(xiàn)出他靈魂的高貴，頗有些譚嗣同和俄國十二月黨入骨子里的高貴。當(dāng)然，他和這些知識分子不屬于同一階級，但這種崇高卻值得人們敬服。這是一個真正愛國者的高貴。他是一個大愛之人。

他的愛是真誠而熱烈的。他從不諱言自己的所愛，他的女兒們告訴我，他的所愛常常并不知道他的愛意。但他的真摯和熱烈卻能促成他寫出優(yōu)美的文字。我想，缺乏對真善美的熱愛與追求很難具有創(chuàng)作的激情。這種愛，并不需要被愛者的呼應(yīng)，在暗中不知不覺地成為一位正直藝術(shù)家心臟爐火的助燃劑，也是一種佳話。這和那種“文人無行”，絕不可同日而語。他對夫人阮若珊的追求，促成了一段文壇永久的美談。他的那封求愛的“萬言書”，至今還打動少女少婦的心。能找到他這樣的男士，豈非一生的幸事?他剖肝瀝膽的愛的宣言，使我沉思，有多少人能像他那樣宣告他熱烈真誠的愛?我們今天無論在文字中和在口頭上，寫到和說到愛情時總要加上許多政治的、物質(zhì)的乃至純生理的附加詞，雖然反映了時代的特色，卻也多少掩埋了情感上對真善美的熱烈的追求。我們在愛的述說上，要么害怕被說成誨淫誨盜，要么就專以此吸人眼球、惑人心態(tài)。我們在愛情的述說和寫作上實在還沒有或者鮮有坦蕩而極為動人魂魄者，我想這至少反映了我們在愛情這個文藝永恒的主題上，還有許多值得深入探討和改進(jìn)的地方。

晚年的他在《今晚報》上發(fā)表了一篇《空臺賦》，副題日“我們的話劇百年”。這是一篇將他暮年對一生摯愛戲劇、追慕先賢的情懷和對友人浸入靈魂的愛意，以及晚年寂寞孤獨，各種心態(tài)融為一爐的自白。我讀后不免潸然。因為我自以為了解他所寫的一切，聽過他悠然而深沉地講述他的所愛。他問我如何評價他的傾慕，我說“不錯，挺好!”他忽然以從未見過的嚴(yán)肅，對我說：“豈止挺好!是非常之好!好得很!”我從他的凝重中，覺到了他對友愛的珍重，和那依舊熾烈燃燒的火焰。我像犯了大錯的孩子一樣，羞紅了臉。在他那篇《空臺賦》中，他自比契訶夫筆下的老演員在空臺上演出《天鵝之歌》。那凄涼的感嘆讓我一夜無眠。我以一篇《且慢唱(天鵝之歌)》作為讀后感。宗江大兄在他生前的最后一本散文集中，以“知己代跋”的名義，將我這篇短文，作為“后記”，我內(nèi)心充滿了難以言說的復(fù)雜的心情。

這心情延續(xù)至今。我原以為有許多事情好寫，但卻無從寫起。各種往事墜在心頭，交織在一起變成一句話：“他走了，再也見不著了……”我好像不懂這句話的含義，總覺得要反復(fù)思忖。這篇短文竟然寫了三天，覺得還是言不及意。我只有仰望夜空，盼他能時時人夢，依舊在談笑中教我。不要讓我在夢外等得太久太久……宗江大兄，愿你一路快活用朗朗的笑聲飛向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