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于成鯤
凌琯如在《桃花扇》中飾女主角李香君
在現(xiàn)代藝術家中,找不到一個人有她那樣的經歷:誕生在舊民主主義革命者的家庭里,成長在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烈火中,奮斗在社會主義建設的最前線,獻身在改革開放的浪潮里。有這樣經歷的只有凌琯如了。
在她病逝前兩三個月她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她病了,要我趕快去她那里一下。到她家里,她在床上躺著,她告訴我她得了癌癥,要我?guī)退硪环輦饔?,從她的言談中,我知道她要的不是塑造一個藝術家的凌琯如,她不是要求如何評價她在戲劇演出和導演中的成敗得失與地位,而是記錄下她的自述,讓子孫后代知道一個真實的凌琯如。
幾個月后她要的東西我整理好了,可她又住進了華山醫(yī)院。我把那份東西捧到她的胸前,她的鼻板,眼角,嘴角的皺紋間掛上了滿足的微笑,并伸出手無力地與我握一握,又微笑著點了下頭,我怕她太吃力,不敢多講,便離開了。想不到過幾天即傳來消息說她過世了。這就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她的情景。她安詳?shù)責o牽無掛地走了。我記得那是2004年的一天。距今七年多了,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那位可敬可親的老人,她在革命道路上的每一個足跡,都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坎上。
凌琯如是湖南平江人,家住凌家大屋。1904年12月初七,六叔祖考取官費留學日本。1905年8月26日在孫中山橫濱寓所開會成立同盟會。六叔祖父凌盛儀以凌成義名義和六叔祖母李名茂一同加入同盟會。冬天清政府頒布《取締清國留學生規(guī)則》,遭留學生反對,駐日公使遂于日本勾結驅逐為首反對最力者如宋教仁、秋瑾等十八人,六叔祖父母即在十八人之列。
六叔祖1906年回到平江后做了一個特大鐵絲燈籠,燈籠上寫著“凌某奉旨驅逐回國”,游遍縣城大街小巷,影響很大。后來他又在平江縣辦起了紅十字會、救國儲金會、救貧工廠,興辦新學,開起了圖書館。1929年死,死前為自己寫了一個墓聯(lián):
許國自同盟,以教育造興和,白前清貧貞壽頸;
蓋棺有定論,於身世無渣滓,清山明月證靈魂。
她的父親凌鶴梅是一個民主革命思想很強烈的人,也是同盟會員,參加過辛亥革命。在辛亥革命中充當秘密聯(lián)絡員,負責為武昌起義準備槍支,訓練人員,包括教射擊、梭標、大刀、弓箭等的使用技術,1935年病故,時年49歲。他性格開朗,思想解放,不主張“守家業(yè)”,而主張用家業(yè)為革命服務。因此,他不僅在凌家土屋辦免費學堂,社校,而且把家業(yè)賣了到城里租房子,辦新學,樂于接受新事物。他有七個子女,好幾個都派出國留學,在家里講平等,講民主,講自由,演文明戲,追求和諧團結。
凌琯如是他四個女兒中的老三,生于1919年,即“五四”運動發(fā)生的那一年的12月21日。她一降生就注定了她一生要從事革命的命運。她前進在泥濘而充滿硝煙的道路上。
凌琯如是一個著名的演員。為配合反帝反封建反官僚反資本主義的斗爭,她參加過許多共產黨領導的演劇團體,以劇目為武器,進行了不屈不饒的斗爭。
在她的演劇記錄中我們可以看到,她在:
1938年,長沙飛機場演出《瘋的母親》,飾小妹;
1938年,萬縣街頭演《東北之家》;
1938年3月,重慶,傷病愈出院,演《奧賽羅》,飾苔絲特蒙娜(作為畢業(yè)演出),被選入上海業(yè)余劇人協(xié)會。繼而在1938—1939年間演了陳鯉庭導演的《欽差大臣》,飾市長女兒,陳白塵編劇、沈浮導演的《群魔亂舞》,飾銀娣;田漢的《阿Q正傳》,飾六斤姑娘;曹禺、宋之的編導,應云衛(wèi)執(zhí)導《全民總動員》參演,后劇人協(xié)會被勒令解散,繼而轉入抗敵劇團,演于伶的《夜上海》,飾云娘。
凌琯如舊影
1941年又因奉共產黨之命由重慶轉移到香港,在廖承志、夏衍領導下演出了章泯執(zhí)導的《馬漢姆教授》,飾郝特維加,曹禺的《北京人》,飾曾文彩。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后又奉命回重慶,加入中國藝術劇社,參加演出《祖國在呼喚》《北京人》《家》(飾梅表姐)《杏花春雨江南》《戲劇春秋》,后又轉移到昆明,加入射日劇團,參加演出楊村彬《清官外史》(飾珍妃)、郭沫若的《棠棣之花》,繼而又加入新中國劇社,參加演出奧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飾卡捷琳娜;到重慶劇專劇團,參演《夜店》《萬世師表》《續(xù)弦夫人》等劇。
1948年從臺灣歸來后,在歐陽予倩編導的《桃花扇》中飾李香君??梢哉f在民主革命中她出演了革命戲劇史上幾乎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影響極大。
我們這里談的并不是她演了多少劇目,獲得了多少掌聲,而是他們是在怎樣的情況下堅持演出的。《瘋的母親》的演出在長沙飛機場,是一個廣場劇。內容是一個母親哭喊著奔來,呼喊著她被日本飛機炸死了的兒子女兒的名字,不住地呼喊著孩子!引起群情激憤,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替母親報仇。正在這時候,日本飛機真的來了,接著投下了炸彈,演員們令觀眾趴到地上,等日本飛機走了,爬起來再演出。這是多么激動人心的一幕?。?/p>
他們向往延安,未能去成,被黨轉移到香港。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又奉黨的命令轉回內地。我們不會忘記那是一幅多么可怕的情景。凌琯如和文人伙伴們一起,穿上老百姓的大襟衫土布褲,背著不滿一歲的娃娃,趴在小船上屏住呼吸,正在逃離被淪陷的港島。日本人的探照燈不時地在江面上照射,機槍無目的地亂打。她心里最害怕的不是這些,而是怕孩子哭,一旦哭聲被日本人聽到,就會有許多人犧牲,她用顫抖的手撫摸著孩子,祈求道:“乖,千萬別哭,千萬別哭!”她準備著萬一孩子哭了,或是卡死,或是扔進海里……這是多么撕肝裂肺的一幕呀!
作者與凌琯如交談
即使是演那些名劇,如演《大雷雨》的卡捷琳娜,也不像現(xiàn)在人演戲那么平靜。一段臺詞往往是多重情感的聚合。比如第四幕第四場,卡捷琳娜因受不了婆婆的欺壓、侮辱、打罵決定投河自殺時說:“我不想要離開人世,再活下去吧?不,不,沒有必要……沒有意思……”她走到伏爾加河邊上傾注全身的力氣與情感,大聲叫道:“我的朋友,我的歡樂,再見!”伴著炸雷暴雨與閃電,卡捷琳娜的果斷行為像“黑暗王國的一線光明”震撼著俄羅斯的封建專制制度;鼓舞了中華大地反帝反封建斗爭的人們;也觸動了埋藏在演員內心深處的痛苦。凌琯如借著一聲響雷與閃電發(fā)誓與不忠于自己的丈夫決裂。
凌琯如的演劇史,實際上是她追隨革命的歷史,不管多么困難,多么曲折,她都始終保持著高昂的斗志,高度的熱情,高尚的情操。她演了這么多的好戲,聲名顯赫,從未用自己的“名人”聲譽賣給商人作廣告換錢,即使是在三個女人穿一件旗袍沒吃沒穿的情況下,她也決不出賣自己的名聲。
1950年6月凌琯如進入北京人藝協(xié)助焦菊隱排練老舍的《龍須溝》,1952年協(xié)助歐陽山尊排練老舍的《春華秋實》,同時下廠體驗生活編導了《夫妻之間》,從此走上了職業(yè)導演的道路,成為新中國第一代女導演。1953年調入上海人藝,先后執(zhí)導了《婦女代表》《同甘共苦》,劉川的《青春之歌》,和楊村彬先生合排了《枯木逢春》《一家人》《關漢卿》等,自導了《麗人行》,社會反響熱烈;打倒“四人幫”以后與錢祖武合導了《三姐妹》,觀眾達1萬8千多人;1979年導演了《淚血櫻花》,演了125場,觀眾達13萬2千多人,1980年導演田芬、錢曼蘭的《她》,演了29場,觀眾有2萬9千多人,還導演了或幫助別人導演了《她為什么被殺》《祖國狂想曲》《哭聲、笑聲、罵聲》《男性王國里的女人》《東方女性》《母與子》以及《日出》《雷雨》等,直到離休,生病臥床為止。這些戲,有一些是批判封建主義、資本主義、揭露“四人幫”的,有一些是歌頌祖國歌頌黨歌頌工人階級的,都是飽含激情、充滿詩情畫意的作品。
當人們在贊許這些作品時,她總是把功勞推到別人的頭上,說那是焦菊隱先生導的,那是歐陽山尊先生導的,那是楊村彬先生、黃佐臨先生導的,那是我和×××合導的。她從來不為自己爭功,從不伸手要一份榮譽,從不屈膝出賣自己的榮譽和靈魂。文革被打成“叛徒”“特務”“黑線人物”,關進了牛棚。由于她和周楊、夏衍、田漢、陽翰笙關系密切,他們是大特務,因此凌琯如就成了“大特務”??伤氩煌?,共產黨在重慶有兩個機構,一個是十八集團軍駐渝辦事處,處長錢士光,都是在國民黨注冊的;一個是中共中央南方局。領導人是周恩來,聯(lián)絡人是周恩來身邊的張穎。這怎么會變成了國民黨特務了呢?而在國民黨那邊,過去都說她們是共產黨的“特務”。因此,她拒不承認拒不簽名。造反派說她是糞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一打倒“四人幫”,她連續(xù)拍了幾個影響巨大的戲《三姐妹》《淚血櫻花》和《她》,把一切憤怒都集中在“四人幫”身上,像連珠炮似地射向“四人幫”。她一直不懈地工作,直到生病在床為止。臨死之前她還對我們說:“我生命之光要悄悄熄滅了,我懷念這個時代,它給我那么多的歡樂、鼓舞和安慰。眼前,我已說話無力,視物無光,我將離開這個時代,離開我心愛的觀眾和家人,我什么煩心的事都沒有了,我只想靜靜地閉上眼睛,再見吧!我的朋友,我的親人,我的歡樂!”她離開了我們,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一個不朽的革命者,真正的藝術家,孩子們心中偉大的母親,離開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