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覺弘(江漢大學 人文學院,武漢 430056)
程迥字可久,應天府寧陵(今屬河南)人,家于睢陽沙隨(今寧陵西北)。靖康之亂,徙居余姚(今屬浙江)。登隆興元年(1163年)進士第。游宦江蘇、江西等地,政寬令簡,頗有治聲。學者稱沙隨先生,事詳《宋史》卷四三七本傳。程迥學問淵雅,深于《易》學、《春秋》學以及醫(yī)術,在南宋時卓有聲譽,儼然大家,“迥博學好古,朱熹深禮敬之”。[1]1920但元明之后漸少重視,近世以來專文研究其人其學者實不多見。
程迥生年向無考。《宋史·程迥傳》云:
靖康之亂,徙紹興之余姚。年十五,丁內(nèi)外艱,孤貧飄泊,無以自振。二十余,始知讀書,時亂甫定,西北士大夫多在錢塘,迥得以考德問業(yè)焉。登隆興元年進士第。[1]12949
細繹傳文,程迥在靖康之亂(1127年)徙余姚前,年不足十五。朱熹(1130—1200)多稱之為“沙隨程丈”,如《晦庵集》卷五十《答程正思書》、卷五十一《答萬正淳書》、卷五十二《答吳伯豐書》、卷六十《答朱朋孫長書》、《晦庵集續(xù)集》卷五《答尤尚書書》等皆如是稱。《晦翁集》卷八十二《跋通鑒韻語》又稱“沙隨先生程公”,這都可見程迥年紀多長于朱熹。姑推定程迥生于政和五年(1115年),則年長朱熹十五歲,靖康之亂時程迥十三歲,登隆興元年(1163年)進士第時四十九歲。又《宋史·程迥傳》云:
登隆興元年進士第,歷揚州泰興尉?!{(diào)饒州德興丞?!闹∨d府進賢縣?!{(diào)信州上饒縣?!铎簦⒕臃栔捤??!涔佟3罾芍祆湟詴驽淖咏k曰:“敬惟先德,博聞至行,追配古人,釋經(jīng)訂史,開悟后學,當世之務又所通該,非獨章句之儒而已。曾不得一試,而奄棄盛時,此有志之士所為悼嘆咨嗟而不能已者。然著書滿家,足以傳世,是亦足以不朽。”[1]12949-12952
中華書局點校本于“卒官”下絕句,以“朝奉郎”連下屬,然亦多有于“朝奉郎”絕句者,認為程迥官終朝奉郎,如《宋元學案》卷二五《龜山學案》載錄湍石門人程迥即題“朝奉程沙隨先生迥”,[2]982云:“卒官朝奉郎?!保?]982《浙江通志》卷一九五《寓賢下》[3]324及新近所出《全宋文》卷五七一四《程迥小傳》亦稱“卒官朝奉郎”。[4]251筆者認為點校本不誤?!八沃疲O祠祿之官,以佚老優(yōu)賢。”[1]4080具體來說,是設宮觀使、判官、都監(jiān)、提舉、提點等職以安置五品以上年老退休或不能視事的官員。因?qū)m觀使等職原主祭祀,故亦稱“奉祠”。程迥由上饒知縣轉(zhuǎn)為“奉祠,寓居番陽之蕭寺”,《宋史》本傳沒有說明原因,宋人韓淲《澗泉日記》卷中云:
程迥字可久,號沙隨先生?!魃橡堅?,以不能辦財賦,得辭歸老鄱陽。朱元晦喜其寫字筆正,嘗托寫武王踐阼一篇。先公亦嘗招之一飯,淲近年亦得三四通問也。在上饒及舊居鄱陽時,屢得聞其談論。[5]15
韓淲親與程迥交游,所言當可信。由此可見程迥既已辭上饒宰,不任職事,以“奉祠,寓居番陽之蕭寺”,“歸老鄱陽”,并無再轉(zhuǎn)官朝奉郎之事。“卒官”者,卒于“奉祠”之官?!督?jīng)義考》卷二十八引元人董真卿曰:
(程迥)嘗為德興丞。以女妻董煟,卒老女家,今墓在焉。外曾孫壽民謀表章之,初祠邑庠,朱文公為書“沙隨先生之祠”六字。[6]161
按:董煟字季興,鄱陽人,光宗紹熙四年(1193年) 進士,以《救荒活民書》著稱于史。此亦可證《宋史》本傳所載之“寓居鄱陽之蕭寺”,韓淲所稱程迥之“歸老鄱陽”,其實是依“女家”終老?!俺罾芍祆湟詴驽淖咏k曰”云云,當程迥卒后不久,朱熹致書其子絢。朱熹以淳熙十五年(1188年) 秋七月“磨勘轉(zhuǎn)朝奉郎”,淳熙十六年(1189年)九月“覃恩轉(zhuǎn)朝散郎,賜緋衣、銀魚”,[7]968故朱熹以朝奉郎身份“以書告迥子絢”,必在此間。束景南《朱熹年譜長編》認為淳熙十六年(1189年) 八月,“沙隨程迥卒,致書其子程絢吊之?!保?]968其云:
程迥卒年,本傳未明言。按傳稱“朝奉郎”朱熹者,當是朱熹此與程絢書末署“朝奉郎”之故。朱熹于淳熙十五年秋七月磨勘轉(zhuǎn)朝奉郎,十六年九月覃恩轉(zhuǎn)朝散郎(詳下)。《文集》卷八十二《跋通鑒韻語》作于十六年三月清明,其中言及程迥“以書見抵”,是春間尚未卒。又卷五十二《答吳伯豐書四》云:“廬陵之訃(劉清之)……沙隨程丈書來,甚相知……”劉清之卒于十六年秋七月。此后不復見朱熹與程迥有往返之跡,可見程迥卒在八月中。[7]968
此番考證甚精審,可信從。按此,淳熙十六年(1189年)程迥卒時,年蓋七十五歲。
程迥之父程公衡,宋人張世南《游宦紀聞》卷三曾載錄程公衡逸事一則。程迥《周易古占法自序》云:“迥嘗聞邵康節(jié)以易數(shù)示吾家伯淳,伯淳曰:‘此加一倍法也。’其說不詳見于世?!保?]600言稱“吾家伯淳”,似與河南程顥、程頤有宗親關系,抑或程迥不過偶因同姓而引為同宗耶?
程迥博學多通,著述甚富?!端问贰こ体膫鳌吩疲?/p>
所著有《古易考》、《古易章句》、《古占法》、《易傳外編》、《春秋傳》、《顯微例目》、①按,中華書局點校本《宋史》標點有誤,當于“《春秋傳》”下絕句,此為一書,《顯微例目》則另一書,點校本乃誤合二書為一書。據(jù)《宋史·藝文志》,程迥有《春秋傳》《春秋顯微例目》二書?!端问贰こ体膫鳌贩Q《顯微例目》乃承前省“春秋”二字?!墩撜Z傳》、《孟子章句》、《文史評》、《經(jīng)史說諸論辨》、《太玄補贊》、《戶口田制貢賦書》、《乾道振濟錄》、《醫(yī)經(jīng)正本書》、《條具乾道新書》、《度量權三器圖義》、《四聲韻》、《淳熙雜志》、《南齋小集》。[1]12952
程迥之《春秋》學著述,《宋史·藝文志》云:“程迥《春秋顯微例目》一卷,又《春秋傳》二十卷?!保?]5064但《玉?!肪硭氖畡t云:“程迥作《顯微例目》(原注:三卷六十五首)。”[9]762與 《宋史·藝文志》 所載卷帙不同?!洞呵锉玖x》卷首《春秋傳名氏》云:“睢陽程氏迥可久沙隨 《顯微例目》?!保?0]9不錄 《春秋傳》?!洞呵锖鷤鞲戒涀胧琛ひ眯帐稀吩疲骸吧畴S程氏迥可久《春秋解》?!保?1]11《春秋解》 當即 《春秋傳》。
程迥《春秋傳》與《春秋顯微例目》二書自明以后亡佚不傳,故今之論者對程迥《春秋》學所知甚少??妓卧嗽饕体摹洞呵铩坟f,今并加輯考,凡得三十五條,其中尤以吳澄《春秋纂言》[12]所引為多,蓋吳澄乃朱子四傳(朱熹—黃干—饒魯—程若庸—吳澄),而朱子推重程迥道德文章,故吳澄亦引以為重也。茲制成《程迥〈春秋〉佚說簡目表》,以備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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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明:楊伯峻《春秋左傳注》[13]于每條經(jīng)文皆有序號標記,頗便查檢,兼之流傳廣泛,故今據(jù)此書標錄程迥《春秋》佚說條目。凡表中所錄經(jīng)文條目,即表示程迥有佚說。如隱4-7,表示隱公四年第七條經(jīng)文,有佚說,見于《春秋纂言》,依此類推,論者可據(jù)此表覆按查覽。又筆者于佚說之輯錄亦間有辨證,撮要以為備注。備注內(nèi),汪克寬《春秋胡傳附錄纂疏》簡稱《纂疏》。
程迥精于《春秋》,其行事亦多以《春秋》為準則?!端问贰繁緜髟d其任德興丞時,“取《春秋》復仇之義”表彰“英孝程烈女”。[1]12949-12950又載其改知隆興府進賢縣時,以《春秋》事義推議一長年獄訟。[1]12950可知程迥治《春秋》不特為學術,乃行諸吏事,亦果于通經(jīng)致用者。
程迥《春秋》學有其師承淵源。宋程珌《洺水集》卷十《董知縣墓志銘》曾說:“蓋君(筆者按,指董煟) 之學出于沙隨程公迥,而沙隨之學則源于嵩洛?!保?4]362指出程迥之學“源于嵩洛”。《宋史·程迥傳〉云:
迥嘗授經(jīng)學于昆山王葆、嘉禾聞人茂德、嚴陵喻樗。[1]12952
王葆事見范成大《吳郡志》卷二七、龔明之《中吳紀聞》卷六。王葆乃深通《春秋》者,《吳郡志》卷二七《人物》中說:
王葆,字彥光,昆山人。逸野堂僖之侄,宣和八年進士?!釋W行俱高,潛心古道,著《春秋集傳》十五卷,《春秋備論》二卷。誘掖后進,推誠樂育,如親子弟,門下士多成立者,號稱“鄉(xiāng)先生”。[15]391
聞人茂德亦深于經(jīng)學,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一云:“嘉興人聞人茂德,名滋,老儒也?!枭贂r與之同在敕局,為刪定官。談經(jīng)義滾滾不倦,發(fā)明極多,尤邃于小學云?!保?6]7喻樗則楊時門人,字子才,號湍石?!吨饼S書錄解題》卷九著錄《玉泉講學》一卷,云:“沙隨程迥可久所記喻樗子才語?!保?7]282《文獻通考》卷二一〇所錄同。從《宋元學案》卷二五《龜山學案》所引“玉泉語錄”來看,喻樗說《春秋》,以《春秋》無關褒貶,與孫復、胡安國等人殊異,如云:“《春秋》無褒貶。圣人只如一面鏡相似,是非善惡,各因其實。”[2]卷25,970程迥好辨析書法義例,但不侈言褒貶,或即受到喻樗影響。
程迥多“與前輩名公交游,多所見聞”,[17]22除王葆、聞人茂德、喻樗等人外,還與朱熹、汪應辰、王明清、趙蕃等人交游往返,尤為朱熹所推重,屢屢稱道其人其學,今《晦庵集》卷三十七載有《答程可久書》凡十通,故吳澄《跋朱文公與程沙隨帖》云:“沙隨先生經(jīng)學精深,朱子多取其說,于朱為丈人行,故朱子以師禮事之?!保?8]605值得一提的是,乾道己丑(1169年)八月程迥曾給王明清《揮麈錄》題跋,與《揮麈錄》的流傳有較大關系。①按,王明清《揮麈錄·前錄》卷四錄程迥跋云:“右《揮麈錄》一編,汝陰王仲言所作也。紹興辛丑迥侍叔父尉剡……越二十年,迥塵忝末科(1163年),試吏于淮壖?!兰撼蟀嗽伦笪牧掷绅堉輳耘d縣丞沙隨程迥可久跋?!苯B興無辛丑,當程迥誤記。從前后文來看,辛丑蓋辛酉(1141年) 或乙丑(1145年) 之誤。若正二十年,則或為癸亥(1143年)。王明清云:“故人程迥可久,知名士也,覽而大喜,手錄而識于后,繇是流傳?!保?9]44-45
程迥又積極培養(yǎng)后進。樓鑰《高端叔墓志銘》云:“(高元之)少讀襄陵許公翰書,及從沙隨程公迥,故尤邃于《春秋》,博采諸儒所長,搜抉無遺?!徉l(xiāng)及旁郡之為《春秋》者多出君之門,或其門人之弟子也。”[20]1444此外,如董煟(見程珌《洺水集》卷十《董知縣墓志銘》)、石喬余(見王柏《魯齋集》卷九《武當贈行軸識》)、錢壽之(見任士林《松鄉(xiāng)集》卷三《孝子錢府君墓志銘》)、曹建(見謝旻等監(jiān)修《江西通志》卷八十八《人物二十三》)等人皆受學于程迥。
今就程迥《春秋》佚說來看,其《春秋》學有如下顯著特點:
其一,程迥善博采三傳及諸家注說,然多斷以己意,于三傳注說皆有取有棄。如莊公二年(公元前692年),夏,公子慶父帥師伐於馀丘。杜注:“於馀丘,國名也。”[21]138《公羊傳》云:“於馀丘者何?邾婁之邑也。曷為不系乎邾婁?國之也。曷為國之?君存焉爾?!保?2]73《谷梁傳》云:“國而曰伐。於馀丘,邾之邑也?!保?3]44程迥云:“書伐,國也。二傳以為邾邑,蓋邾附庸?!保?2]470程迥雖取杜注,但亦糅合了二傳文義。再如莊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62年),冬十月己未,子般卒?!蹲髠鳌吩疲骸白影慵次?,次于黨氏。冬十月己未,共仲使圉人犖賊子般于黨氏。成季奔陳,立閔公?!保?1]183認為子般被共仲(即慶父)所弒。程迥則說:“般之卒書日辰書名,與襄三十一年子野同,蓋亦令終也。文十八年冬十月子卒,不書日辰不名,則故可知也。……胡瑗謂子般非遇弒,信然?!保?2]498程迥不取《左傳》,而贊同胡瑗,認為子般非遇弒。又如莊公二年(公元前692年),秋七月,齊王姬卒?!豆騻鳌吩疲骸巴夥蛉瞬蛔洌撕我宰??錄焉爾。曷為錄焉爾?我主之也?!保?2]74《谷梁傳》 云:“為之主者卒之也?!保?3]44程迥則說:“禮于舅之妻無服,外祖父母才小功爾。今以世讎而厚其喪,非禮也。不然,外夫人卒不書?!保?2]470不同意公、谷二說,認為此乃“非禮”,故而書之,乃所謂常事不書。值得注意的是,程迥《春秋》佚說中多有與高閌相同或相近者。高閌(1097—1153),字抑崇,號息齋,鄞 (今浙江寧波) 人,紹興元年(1131年)進士。高閌乃南宋初期有名的《春秋》學家,有《春秋集注》。事詳《宋史》卷四三三、《宋元學案》卷二五。如莊公三十二年(公元前662年),秋七月癸巳,公子牙卒。程迥認為“牙實善終也”,不信“左氏以為欲立慶父而季友酖殺之”。[12]497高閌亦認為:“左氏具載季友殺叔牙之事,考之于經(jīng),全不寓微意?!源搜灾?,公子牙蓋自卒爾?!保?4]129皆不信《左傳》之說,文辭雖異,意旨則同。還有如莊3-3條論“葬桓王”、莊22-2條論“葬我小君文姜”、莊27-1條論“公會杞伯姬于洮”、莊32-5條論“子般卒”等條,二人雖文辭繁簡有異,但旨意則大同。
其二,程迥善辨析書法義例。如莊公二十八年(公元前666年),春王三月甲寅,齊人伐衛(wèi)。衛(wèi)人及齊人戰(zhàn),衛(wèi)人敗績。對于齊、衛(wèi)這次戰(zhàn)事的緣由和責任以及《春秋》所以記載“衛(wèi)人及齊人戰(zhàn)”的書法問題,程迥辨析甚精,其云:
齊侯自去年已會公于城濮,則駐師于衛(wèi)地久矣,而曰三月甲寅伐衛(wèi),衛(wèi)受子頹之奔,王命齊侯伐之,則齊侯待于城濮為有禮矣。及衛(wèi)人不服而戰(zhàn),則前乎甲寅之日,其伐未果也,是宜以衛(wèi)人主兵。[12]493
再如僖公二年(公元前658年)春王正月,城楚丘。程迥說:“閔二年十二月,狄入衛(wèi),至是踰年,諸侯始城楚丘以處文公,救患之師緩不及事,且不反其舊都,故不列所以城之者?!保?2]504并由此類事例,歸納《春秋》書法特點,王應麟《困學紀聞》卷六引述云:
邢有狄難,已遷于夷儀,三國之師城邢,俾反其國都,故列三國稱師,以著其功?;匆牟¤?,方伯不能斥逐蠻夷,使杞人安其都邑,乃城緣陵使遷,故書諸侯而不列序。狄入衛(wèi),踰年齊侯方城楚丘以處文公,故但書城楚丘而不著其城之者。書愈略者,功愈降也。沙隨程氏云。[25]卷6,7
程迥《春秋顯微例目》本所謂“以例說《春秋》”者,朱彝尊《曝書亭集》卷三十四《涪陵崔氏春秋本例序》云:“以例說《春秋》,自漢儒始。曰牒例,鄭眾、劉寔也?!伙@微例,程迥也。”[26]38,39今所輯佚說中很多都是有關辨析書法義例的條目,如桓2-2、桓6-5、桓16-4、莊2-2、莊2-3、莊28-1、莊32-3、莊32-5、閔1-1、閔1-5、僖1-5、僖2-1、襄29-4、襄30-6、定1-1等條皆是,蓋多出于《春秋顯微例目》。
其三,程迥精于考據(jù),思慮縝密,往往于事件發(fā)生年月之差互中偵獲真相。如前所引莊32-3條論公子牙之“實善終”,不信“左氏以為欲立慶父而季友酖殺之”,頗備一說。其說云:
牙,叔孫氏之祖也。左氏以為欲立慶父而季友酖殺之,時公年四十有五,距薨時尚一月。茍以是誅牙,則慶父何為尚執(zhí)國柄?而二傳以為將弒公,又不近理。蓋是見閔公不書即位,考例不合,故為是異說。牙實善終也。[12]497
再如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九月丁卯,子同生。因太子同之母文姜其后與齊襄公淫亂,同既立為君后,猶不能禁斷其母,故頗有疑同為齊襄公之子者,如《谷梁傳》即云:“疑,故志之?!保?3]32對于這一涉及國本的大疑問,吳澄《春秋纂言》卷二引程迥說:“文姜淫在桓公既卒之后,子同之生無嫌也,所以辨《猗嗟》之刺,著明國統(tǒng)也?!保?2]454雖然僅稱述了這幾句結(jié)論,但從這幾句便可看出,程迥乃是詳考文姜、齊襄事跡先后的結(jié)論,吳澄正依據(jù)程迥之說推詳其意云:
今考之經(jīng),魯桓公三年九月文姜歸魯,至十八年正月始與桓公偕如齊,其間十五年文姜在魯,未嘗適齊,而子同之生在桓公六年之九月,則同為魯桓之子,而非齊襄之子也明矣?;腹四晡慕既琮R而通于齊襄,其時同之生已十有三年矣?!骞⑽慕鶃y蓋在同生之后,當同之生,齊、魯未嘗亂也。謹子同之生月日,則以廟祀世系之重在此故特書之,使國統(tǒng)著明。不書其生,則其事不見。此之謂微而顯。[12]454
此外,如莊32-5條論“子般卒”、僖1-10條論“夫人氏之喪至自齊”,皆于年月細微處入手,頗見功力。
其四,程迥富有洞察力,見事敏銳明通。如文公十八年(公元前609年),季孫行父如齊。程迥說:“遂、得臣、行父三人皆與謀,以其前后如齊而知之也。”[12]570從《春秋》前后經(jīng)文排比中推知其實。再如桓公二年(公元前710年),滕子來朝。滕本侯爵,而《春秋》自此之后則皆稱滕子。對于其中緣故,解說者紛紛。程迥說:
春秋時小國事大國,其朝聘貢賦之多寡隨其爵之崇卑。滕子之事魯以侯禮見,則所供者多;以子禮見,則所供者少。滕國土小不足以附諸侯之大國,故甘心自降為子。子孫一向微弱,故終春秋之世,常稱子。圣人因其實而書之耳。故鄭子產(chǎn)嘗爭承貢賦之次,曰:“昔天子班貢,輕重以列,鄭伯男也,而使從公侯之貢,懼弗給也。敢以為請?!奔雌涫乱?。[11]103-104
程迥此說極為學者所稱道,朱熹即贊賞不已,如《晦庵集》卷三十七《答程可久書其十》認為“其間議論小國自貶其爵以從殺禮,最為得其情者”。[27]1647卷五十一《答萬正淳書》亦云:“沙隨程丈此說甚精,曾見之否?”[27]2409《朱子語類》卷八十三亦云:“向見沙隨《春秋解》,只有說滕子來朝一處最好?!保?8]2154后來元俞皋《春秋集傳釋義大成》卷二、李廉《春秋會通》卷三、明王樵《春秋輯傳》卷二、童品《春秋經(jīng)傳辨疑》卷上、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奉敕撰《欽定春秋傳說匯纂》卷四、葉酉《春秋究遺》卷二等皆有稱及。①按,顧炎武《日知錄》卷四“滕子薛伯杞伯”條謂“沙隨程氏以為是三國者皆微,困于諸侯之政而自貶焉。(原注:孫明復已有此說,伊川《春秋傳》略同。)”檢孫復之說見《春秋尊王發(fā)微》卷二,程頤說見其《春秋傳》,二說實與程迥說大異,顧氏自注實有誤解。
程迥見事明通,切于人情,不作嚴苛刻深之論。如襄公三十年(公元前543年),五月甲午,宋災,宋伯姬卒。秋七月,叔弓如宋,葬宋共姬?!豆攘簜鳌吩疲骸皨D人以貞為行者也,伯姬之婦道盡矣!詳其事,賢伯姬也。”[23]161劉敞《春秋意林》卷下亦說:“使共姬避火而全生,未足以害其貞也?!蕦徍跛郎龋婧鯓s辱之境,知禮之重重于生,辱之甚甚于死,伯夷叔齊餓于首陽之下,求仁得仁,何以過此乎?”[29]528都是強調(diào)宋伯姬之貞節(jié)。程迥則說:“古者女子二十而嫁,至是六十歲矣。保傅不應宵出無常處。以逮乎火為賢,則嫂溺援之以手者非耶?今書之詳,蓋哀之也?!保?2]664又說:“伯姬有賢行,遇乎不幸,故書之詳?!保?2]665程迥雖認為伯姬“有賢行”,但并不特別強調(diào)宋伯姬之貞節(jié),而是認為“不幸”,“蓋哀之也”,與一般之說刻意贊美宋伯姬貞節(jié)之傾向迥然有異。再如隱公四年(公元前719年),十有二月衛(wèi)人立晉。《谷梁傳》云:“衛(wèi)人者,眾辭也。立者,不宜立者也。晉之名,惡也。其稱人以立之何也?得眾也。得眾則是賢也。賢則其曰不宜立何也?《春秋》之義,諸侯與正而不與賢也。”[23]18孫復認為:“諸侯受國于天子,非國人可得立也。故曰衛(wèi)人立晉,以誅其惡?!保?0]9亦認為不宜立。程迥則說:“尹氏立王子朝,一族之私也。衛(wèi)人立晉,一國之公也。立晉者,著晉無干位之嫌也。時王政不及于諸侯,若平世須王命而后可?!保?2]437程迥沒有如《谷梁》、孫復以及孫覺、高閌諸人那樣全從是否得王命上看待事情,而是認為事出特殊,“時王政不及于諸侯”,可以接受,“若平世須王命而后可”。此可見其明通。又如桓公十三年(公元前699年),春二月己巳,及齊侯宋公衛(wèi)侯燕人戰(zhàn),齊師宋師衛(wèi)師燕師敗績。程迥說:“或謂紀侯不當主于魯桓、鄭厲,且溺人近死,何暇論援者之賢否乎?”[12]460僖公四年 (公元前 656年),冬十有二月,公孫茲帥師會齊人、宋人、衛(wèi)人、鄭人、許人、曹人侵陳。程迥說:“濤涂既執(zhí),又再侵伐,陳罪特暫謀之不善耳,非有荊楚暴殄中國之罪也?;腹煆娨纳趼裕锶鯂鮽?,非道也?!保?2]508皆可見其見事明通,切于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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