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場比試正式開始,這回上陣的是對“父女兵”,且看老爸豐子愷模仿孩子的語氣來寫日記多么有趣,再看女兒豐一吟眼里工作著的老爸多么認真——
今天我看見一種奇怪的現(xiàn)狀:
吃過糖粥,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里的時候,我看見爸爸身上披一塊大白布,垂頭喪氣地朝外坐在椅子上,一個穿黑長衫的麻臉的陌生人,拿一把閃亮的小刀,竟在爸爸后頭頸里用勁地割。啊喲!這是何等奇怪的現(xiàn)狀!大人們的所為,真是越看越稀奇了!爸爸何以甘心被這麻臉的陌生人割呢?痛不痛呢?
更可怪的,媽媽抱我走到吃飯間里的時候,她明明也看見這爸爸被割的駭人的現(xiàn)狀。然而她竟毫不介意,同沒有看見一樣。寶姊姊挾了書包從天井里走進來,我想她見了一定要哭,誰知她只叫一聲“爸爸”,向那可怕的麻子一看,就全不經(jīng)意地到房間里去掛書包了。前天爸爸自己把手指割開了,她不是大叫“媽媽”,立刻去拿棉花和紗布來么?今天這可怕的麻子咬緊了牙齒割爸爸的頭,何以媽媽和寶姊姊都不管呢?
我真不解了??蓯旱氖悄锹樽印K渖线€夾著一支香煙,同爸爸夾鉛筆一樣。他一定是沒有鉛筆的人,一定是壞人。
后來爸爸挺起眼睛叫我:“華瞻,你也來剃頭,好否?”
爸爸叫過之后,那麻子就抬起頭來,向我一看,露出一顆閃亮的金牙齒來。我不懂爸爸的話是什么意思,我真怕極了。我忍不住抱住媽媽的頸項哭了。這時候媽媽、爸爸和那個麻子說了許多話,我都聽不清楚,又不懂。只聽見“剃頭”,“剃頭”,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哭了,媽媽就抱我由天井里走出門外。走到門邊的時候,我偷眼向里邊一望,從窗縫窺見那麻子又咬緊牙齒,在割爸爸的耳朵了。我繼續(xù)哭,我在媽媽的懷里睡去了。
我醒來,看見爸爸坐在鋼琴旁邊,似乎無傷,耳朵也沒有割去,不過頭很光白,像和尚了。我見了爸爸,立刻想起了睡前的怪事,然而他們——爸爸、媽媽等,仍是毫不介意,絕不談起。我一回想,心中非??植烙忠苫蟆C髅魇前职直桓铑i項,割耳朵,大家卻置之不問,任我一個人恐怖又疑惑。
唉!有誰同情我的恐怖?有誰為我解釋這疑惑呢?
(1927年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