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的城市，連名字都是如此地遙遠(yuǎn)與陌生——甘旗卡，來往其間的人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讓懵懂年少的我以為到了異域他鄉(xiāng)。后來，我才知道自己身處于內(nèi)蒙腹地的一個縣城。初來乍到的我，面對的除了陌生還是陌生，處處都顯得不自在。那年我八歲，總覺得父母有忙不完的事，總是早出晚歸張羅著他們的生意，根本無暇顧及我，就把我獨自留家。按理我對這個城市不會有什么好感的，但是我卻時時憶起那里，一個給了我美好童年回憶的小城。那是因為有我的鄰居尼亞孜大叔。

不知怎么父母會那么放心地將我交托給尼亞孜大叔。初見尼亞孜大叔，他正端坐在房子一角的陽光里曬暖，一件靛青色的蒙袍，裹著瘦削的身板，衣袍上橙色的滾邊兒在陽光里閃著光，整個人顯得分外安祥。也打消了我對陌生人的恐懼。靠近前去，更加仔細(xì)端詳。那是一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古銅色的臉上，歲月的痕跡如此清晰?？伤姷轿視r，就那么一笑，儼然是天真的表情。瞇縫的雙眼閃著慈祥的柔和。下巴一綹花白山羊胡子，也隨著笑聲，不停顫動著。他的笑更鼓勵了我。我便與他并排坐著。什么話也沒有說，就那樣不聲不響的坐著，直到日斜西邊，然后各自回家。又仿佛是早有約定，第二天我們又坐在那里。

待我們?nèi)諠u熟悉之后，他便開始給我講故事。草原上如鷹般英勇的英雄，那些驍勇善戰(zhàn)的草原上的漢子，在他的嘴里如此清晰地再現(xiàn)，使我仿若親見。于是，就天天纏著尼亞孜大叔給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有草原上神秘的傳說；有大叔在草原上的親歷見聞。他為我描述的草原有一望無際蔚藍(lán)的天幕，遼闊的綠茵草地，還有各種生長其間的美麗生靈。草原上的花開花落，一草一木好像都裝在了他的嘴巴里。他就像一個畫家，不過他是用聲音為我描繪一幅幅構(gòu)圖飽滿，內(nèi)容豐富的優(yōu)美畫卷，一眼望不到邊的草原就那樣在他的聲音里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令我生出無限神往之情。他說草原的豐美與祥和來之不易，是黨領(lǐng)導(dǎo)的解放軍與蘇聯(lián)紅軍的功勞。他們趕走了日本鬼子，消滅了反動派。他還會指著紅軍經(jīng)過的地方，給我講那些光榮的日子。

在說故事的間隙，他會不時平端著尺多長的煙鍋，滿意地啜一長口，然后煙霧就從唇齒間飄漾。而后彌漫開來，飄在了說故事人的臉上，那臉和那故事都開始變得迷蒙起來。我一直覺得那煙霧是與故事共生的。也就是在這樣的氛圍里，我完成了我童年的啟蒙教育。草原也便硬生生地裝進(jìn)了我幼小的心里，再也抹不去，刻在了腦里，占據(jù)了一隅，成為最深刻的記憶。

后來聽大人說，尼亞孜大叔本身就是草原上的一個傳奇人物。年輕時，身強(qiáng)力壯的尼亞孜大叔是草原上響當(dāng)當(dāng)?shù)臐h子，參加了紅軍，扛過槍還跨過鴨綠江，以抗美援朝英雄的身份復(fù)員回蒙。還當(dāng)上了區(qū)公所的干事，也不知怎么的，正年富力強(qiáng)時就病倒了，而且還一病不起。來看他的人都說不行了，說是活不過三十六歲了。家里人都已經(jīng)開始為他準(zhǔn)備后事。后來遇到一位游醫(yī)。家人本也不抱什么希望，可是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吧，狠狠心掏錢請了來。一搭脈，一翻眼皮，說可以治。那藥方也怪，是三十六只羊羔。可不是用來煎藥吃的，而是要尼亞孜大叔趕出去放牧的。說過了三十六歲，如果三十六只羊都還活著，尼亞孜大叔就能活，不然三十六歲就是尼亞孜大叔過不了的坎兒。

說來也怪，自那以后，尼亞孜大叔本來不信，但就當(dāng)它為鍛煉身體吧，死虎當(dāng)成活虎打。他就趕著三十六只羊，走遍了科爾沁草原的每個角落。

因為那時候沒有電視、廣播，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們信息相當(dāng)閉塞，沒有來源渠道，尼亞孜大叔就當(dāng)上了義務(wù)宣傳員，為牧民答疑解惑，宣傳黨的政策與方針。這樣一走就是三十四年。 而尼亞孜大叔病也早就莫名地好了。

現(xiàn)在尼亞孜大叔七十四歲了，兒女孝順，不想讓他再在草原上風(fēng)餐露宿，有一頓沒一頓，而是接到縣城來，在自己的身邊好就近照顧?？墒悄醽喿未笫宓男睦飬s難以割舍那份草原情懷啊。

每天尼亞孜大叔都會坐在房前，仍然像是在草原上時一樣瞇著眼睛望向遠(yuǎn)方，仿佛那目光可以穿透城市的屏障，一直到達(dá)那萬里的草原。就那樣癡迷地望著，可以望一天。那眼神散發(fā)著迷離的光，像是在用輕柔的目光撫摸正在清盈盈的水泡子低頭啜飲甘泉的小羊，物我兩忘。

那年十一月的一天，尼亞孜大叔就是以這樣的姿勢永遠(yuǎn)地合上了他那慈祥的雙眼。

出殯那天，我哭得最傷心，硬說尼亞孜大叔還沒有死。沖進(jìn)房內(nèi)要扯蒙在尼亞孜大叔臉上的白被單，被周邊來幫忙的大人一把抱住了，才沒有掀開。我在那人的懷抱里又扯又拽地掙扎著，一直大聲哭鬧到睡著了為止。

那天我還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了長著花白胡子的頭羊，引領(lǐng)著七十四只小羊在鮮嫩碧綠的草原上自由幸福地吃草嬉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