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雯雯
(瓊州學院人文社科學院,海南 三亞 572000)
唐代詩僧隊伍異軍突起,作為這個詩僧隊伍中的一員,齊己以其或雅致、或清新、或說教等風格不一的詩歌作品為后世學者所關注。齊己以僧人與詩人的雙重身份,把文學與釋道有機結合起來,詩歌中的思想傾向多元混合,探究齊己在佛門度過的一生,我們不難發(fā)現佛教思想在他的思想體系中占據了主體地位。同時齊己又受到“三教合一”的社會潮流思想地影響,在他的思想中呈現出了儒、道、佛多元化并存的現象。
齊己在溈仰宗的發(fā)祥地寧鄉(xiāng)同慶寺出家,年幼剃度進入佛門,“納圓品法,習學律儀。”[1]多年在寺廟的修行生活,使得佛學思想深深地烙在了齊己心頭,自然佛教思想是左右了齊己一生的思想。齊己巧妙地把佛學思想融入到詩歌中,以詩傳禪意,烘托詩人內心的寂靜。詩學與佛學的相互滲透,使得詩歌的靈性飄逸不乏理性,而適可而止的禪性推進了詩歌的深度,也增加了詩歌耐人尋味的一面和構筑詩歌整體的厚度。
(一)心性觀。齊己信仰的是南宗禪。南宗禪“直指心性,見性成佛”的思想對齊己有直接而深遠的影響。他接受了人的煩惱根源于人的心性的認識,認為心本來是純潔、平靜、光明和清潔的,只是由于受到后天各種因素尤其是外在環(huán)境的影響,心靈的污垢開始漸生,被煩惱和妄念遮住本來面目,所有的貪念、嗔情、癡想、善意、惡意從心而生,所受的苦,所享的樂從性而生。至此,人性的喜怒哀樂便復雜起來。世界的澄明與人性的最初潔凈從一體化走向多支并表,形成了從簡到繁,從淺入深的變化。齊己幼年出家,佛門生活的拘囿讓齊己的世界相對要簡單,他看待外物的眼光自是另有一番心境。齊己筆下不少幽棲山林的寫景之作,之所以呈現出一種空靈清麗美,一個重要原因亦當源于此。在齊己的詩歌中,他直接表達了自己對這一佛性的理解,直指心體本性光明澄凈。如《書古寺僧房》云:綠樹深深處,長明夜夜燈。春時游寺客,花落閉門僧。萬法心中寂,孤泉石上澄。勞生莫相問,喧默不相應。(卷三)全詩是詩人游古寺僧房后由感而發(fā)寫下的,他寫出了山林古寺的寧靜與安逸。南宗主張心凈,齊己也認為“萬法”盡在自心,事物依心而動,心中寂靜,則外物寂靜。齊己注重內心的清靜,對外在的“喧囂”,他采取“不相應”的態(tài)度,不應是對內心安靜的崇尚,是對生活態(tài)度的折射,是佛門釋子的心性寫真。事實上,強調心性的潔凈在齊己的不少詩歌中都有曾提到,如《渚宮莫問詩一十五首》之七云:莫問多山興,晴樓獨憑時。六年滄海寺,一別白蓮池。句早逢名匠,禪曾見祖師。冥搜與真性,清凈里尋思。(卷五)南宗禪的理論和修持方法是即心是佛、見性成佛。在詩歌中,齊己也認識到詩歌與學禪都應該與清凈的真情真性掛鉤。齊己一生以詩歌創(chuàng)作為重要的修身養(yǎng)性之道,甚至在“又被詩魔惱竺卿”[2]時,他亦有即此“詠閑情”[3]的雅興。這當是齊己在自發(fā)的要實現禪的自在無礙,追求外物與內心的統(tǒng)一,實現通透無礙的境界。齊己詩歌中對心性的純凈指向性是較為明顯的,他在清凈的環(huán)境中升華自己無為的思想,讓心靈的自由在開闊的空間里得到最大限度的釋放。
(二)隨緣禪思想?!镀鹦耪摗吩赋稣嫒绾蜕鷾缡峭鲆恍?,染凈同于一體。慧能在他的思想里也認為無明煩惱與真如佛性共存,這種思辨形式發(fā)展到洪州禪便演變成了無所分別的真妄之心的隨緣而運。隨緣禪的佛學思想即禪隨運自然,日常即是道,大千世界,如夢如幻,一切皆是隨緣而行。南北朝時期,中土弘揚佛教,南北風氣不同;南方重義學,即佛理的辨析闡述;北地重修持,即禪法的講求。最初,南北二宗在理論和修持上都有著相反的主張。北宗主張坐禪,南宗反對坐禪;北宗主張漸悟,南宗主張頓悟。齊己身為南宗弟子卻提出了“吟疲即坐禪”[4]的說法,他把坐禪時的衣服稱為“坐禪衣”[5],把坐禪時的床稱為“坐禪床”[6],把坐禪過的山峰稱為“坐禪峰”[7],在他的詩歌中,他也毫不隱瞞自己“坐禪”、“靜坐”的修煉方式。齊己沒有把情置于性的對立面,情無需有意去克制壓抑,他總是以超越的心態(tài)任遠于日常世界中,隨緣的過程其實是詩人對自己采取的任性而為的過程,無論是坐還是吟,詩人都把隨心而騁貫穿自己禮佛的一生,不刻意去誦禪,不刻意去作詩,也不為清規(guī)戒律所束縛,詩是思想的沉淀,禪是思想的延伸,寓禪于詩,用詩來體現禪的意境,把這種興起的念頭融入起居。
在齊己眼里,南北二宗并無多大的差別,重義或修持,亦或是對禪理的追求,披著袈裟的詩味比較閑吟別有一番韻味,就起本質而言都是在一種求靜狀態(tài)下的虔誠,其《答禪者》云:五老峰前相遇時,兩無言語只揚眉。南宗北祖皆如此,天上人間更問誰。山衲靜披云片片,鐵刀涼削鬢絲絲。閑吟莫學湯從事,拋卻袈裟負本師。(卷九)在詩中齊己就明確地認為“南宗北祖皆如此?!敝皇桥c北宗靜坐想念佛及佛土之莊嚴不同的是,齊己的靜坐既是為了“入禪”也是為了“出吟”,是對“詩魔”和“禪寂”的調和。南宗禪不拘泥于形式的束縛,其“佛法無用功處,只是平常無事,屙屎送尿,著衣吃飯,困來即臥”[8]的修行方式讓齊己的思想更加的開通自由。在齊己看來只要能夠有所悟,既可以坐禪,也可以頓悟,而不必拘泥于形式。
在對待詩歌與禪的關系上,齊己隨緣禪的思想尤為明顯,在他不少的詩歌里,他都一直把“吟詩”與“聽經”并舉,把這兩者看作是僧侶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兩件事,他認為僧人要吟詩要聽經并當作一生的追求來來貫穿到白首,事實上,習禪、吟詩、漫游也是齊己日?;顒拥闹饕獌热?,齊己也把他們當成不可缺少的修行方式傳授了僧徒們,由此可見,齊己不僅是個人把詩歌融入了自己平時的生活,更是身體力行地傳達詩歌與生活緊密相連的連貫性。在齊己的詩歌里,生活是隨性的、是自由的,詩歌也是隨性、灑脫的,如此理念下的禪才能更通透清晰。
唐時期,儒、道、佛三教的由于各自不同的文化體系差別而產生的沖突趨于緩和,三教融合的風氣開始盛行,唐太宗時期不但神化孔子,而且崇道獎佛,推崇的堯舜之道,周孔之教。唐代三教共舉和鼓勵的政策,使三教融合起了極大的推動作用,儒、道、佛三教進一步的調和。統(tǒng)治階級以儒治外、以佛治內,同時又尊稱道教的祖先老子為先祖,因此三教兼容,互為所用。在這樣的環(huán)境熏陶下,一般的僧人尤其詩僧的思想總會受到一些浸染,齊己就是如此,他的佛學思想前文已有論述,這里僅就其儒家思想和道家思想略加概述。
(一)儒家思想。仁政愛民是儒家學說的重要內容,齊己對現實的描寫折射出來的憫民思想是正是體現著儒家的這一宗旨。齊己對現實的關注、對民生的體恤主要體現在他系列紀事詩中。正是由于儒家思想的浸染,齊己詩歌中頗多顯現出儒家用世之志的思想。《古劍歌》、《君子行》等一系列作品都非常明顯的表達了詩人有志于報國的滿腔熱血,喊出了“何時得遇英雄主,用爾平治天下去”[9]的呼聲,晚唐社會動蕩不安,相較于盛唐時期的繁榮昌盛,唐政治地位急劇,人民流離失所,生活水深火熱,這樣一種落差的不斷加劇,百姓尤其是底層寒士對唐政權失去信心,但是他們又在期盼著明君的再現,在現實與理想的矛盾中吶喊。齊己在《君子行》更是直云:圣人不生,麟龍何瑞。梧桐不高,鳳凰何止。吾聞古之有君子,行藏以時,進退求已。榮必為天下榮,恥必為天下恥。茍進不如此,退不如此。亦何必用虛偽之文章,取榮名而自美?(卷十),在這首詩歌里,齊己濟世的旗幟是鮮明的,與寒山、拾得等詩僧較為嚴重的出世思想相比,齊己詩歌中洋溢著他作為晚唐人士的極為濃烈的進取精神,是晚唐泥淖里的一抹亮色,他在詩歌里突破了出家人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束縛,大膽呼吁圣人,呼吁君子,提出了“榮必為天下榮,恥比為天下恥”的榮辱觀。
齊己從小出家,一生過著寓居廟門的孤寂生活,即便是在這樣一種清心寡欲的生活狀態(tài)下成長,在齊己隱退的背后渾然無法阻止他一腔積極用世的熱情,充滿了對現實生活的關注,對民生疾苦的關注。不僅是在他自己的詩歌中,他一再流露出強烈的濟世救扶思想,他周遭的友人也在酬唱的詩歌中指出了齊己的儒家思想,如尚顏在《讀齊已上人集》云:詩為儒者禪,此格的惟仙。古雅如周頌,清和甚舜弦。冰生聽瀑句,香發(fā)早梅篇。想得吟成夜,文星照楚天。(一作棲蟾詩,《全唐詩》卷八四八)由此可見詩中尚顏對齊己詩歌中的儒家思想是作出了充分的肯定。齊己自己亦承認“事佛為儒趣盡高”[10]。儒釋的交融在齊己的詩歌中呈現出一種以禪理入詩的情趣,禪味、佛理、詩意此消彼長,從純粹的或描物或說教詩歌中跳脫出來,融兼愛思想入里,物我一體,使得詩歌的鑒賞性又上升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二)道教思想。齊己師從溈仰一派,而溈仰宗創(chuàng)始人靈祐和慧寂二人在禪法上基本是繼承馬祖道一和百丈懷海的思想,主張出家人應當奉“清靜無為,淡濘無礙”[11]為宗旨。這與道教清虛自守,淡泊自然的思想主張是一致的。齊己在詩歌中《感時》云:“忽忽枕前蝴蝶夢,悠悠覺后利名塵”(《卷八》),這里引用了莊周夢蝶的著名典故,一覺醒來發(fā)現利和名成為了過往塵埃,感慨人生如夢。又有“逍遙得誰說,時注漆園經。”[12]之說,莊子曾經做過漆園吏,“漆園經”即指莊子所作之《南華經》,按此可推測,齊己是意欲效仿莊子之自由精神的,且當對道教的學說是有研究的。
道教崇尚精神的逍遙自在,樂于在模山范水間寄托自己的心情,以享受山水和游仙的出世之樂來彌補現實世界中的失意,籍由對外在事物的認同,打通心底的自由享樂精神。齊己的詩歌中亦有以一種避世行樂、寄情山水的形象出現。如《城中晚夏思山》云:葛衣沾汗功雖健,紙扇搖風力甚卑??酂岷逕o行腳處,微涼喜到立秋時。竹軒靜看蜘蛛掛,莎徑閑聽蟋蟀移。天外有山歸即是,豈同游子暮何之。(卷九)詩中的著眼點在于行腳之樂。一“喜”,一“看”,一“聽”勾畫出了行腳人的樂趣和閑情逸致。山水之樂,讓詩人留戀之情躍然紙上。道教思想的另一個影響體現在齊己對于養(yǎng)生術的關注,其表現為服食道家煉制的丹藥之舉。如其《謝人惠藥》云:五金元造化,九煉更精新。敢謂長生客,將遺必死人。久餐應換骨,一服已通神。終逐淮王去,永拋浮世塵。(卷四)煉丹是道家一種特殊的修行方式,其目的是通過煉制某些自然礦石或金屬,得到神丹或人工金銀等長生不老之藥,從上述“換骨”、“通神”之語不難看出齊己喜得丹藥的高興之情,已遁入佛門,卻癡念長生,這也是齊己思想的矛盾所在。
凍國棟先生通過對《唐崔暟墓志》等史料的考證,曾提出“儒、釋、道兼習乃是隋唐時代士人及其家族的普遍趨向”[13],則可以理解時至晚唐,這樣一種士人習氣已漸漸變成讀書人的大同現象,而隱遁佛門的僧人在聽經、吟詩之余,他們開始接受多元思想。齊己終究是身為佛門弟子,其佛學思想在他整個思想體系中自是占據主體地位,然而在其一生不斷的修行漫游過程中,外部環(huán)境的影響和對自己內心的不斷自省,使得齊己的思想不斷的將儒、道思想兼容并蓄,呈現出思想的多樣化,形成了思想外化下的多樣化詩歌形態(tài),造就了齊己在晚唐詩壇的獨樹一幟。
[1]贊寧《宋高僧傳》卷三十,下冊,第751頁。
[2]齊己《愛吟》,《四部叢刊·白蓮集》(卷三),上海書店1989年據商務印書館1926年版重印。以下引齊己詩歌如未特別指出,都指這一版本。正文中凡引《白蓮集》只標卷數。
[3]《愛吟》,《白蓮集》卷三。
[4]《喻吟》,《白蓮集》卷六。
[5]《荊門秋日寄友人》,《白蓮集》卷六。
[6]《謝猿皮》,《白蓮集》卷十。
[7]《寄南岳泰禪師》,《白蓮集》卷九。
[8]蕭萐父等《古尊宿語錄·鎮(zhèn)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卷四,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59頁。
[9]《古劍歌》,《白蓮集》卷十。
[10]《與崔校書靜話言懷》,《白蓮集》卷七。
[11]《景德傳燈錄·靈祐傳》,《大正藏》卷51,第264頁。
[12]《新秋雨后》,《白蓮集》卷一。
[13]凍國棟《“唐崔暟墓志”跋》,載《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十八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