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芬
(海南廣播電視大學,海南 ???571158)
在對臺灣鄉(xiāng)愁作品的解讀研究中,我們發(fā)現(xiàn)白先勇、余光中其中兩位代表作家具有相似的身世經(jīng)歷。從稚嫩的孩童時代,他們就飽嘗了國破的苦澀與疼痛,在他們?nèi)松畛醯牡挠洃浿卸忌羁痰冂澘滔铝肆麟x失所的歲月;成年后,遠渡臺灣,背井離鄉(xiāng),與祖國大陸隔海相望,欲歸無門;之后遠赴異地求學,出國離鄉(xiāng)千萬里。他們一生是在顛沛流離的奔波和遷徙之中度過,共同的經(jīng)歷塑造了他們相近的文學情感特征。
白先勇出生在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家鄉(xiāng)秀美的山水給他的人生留下了優(yōu)美豐富的第一印象。然而不幸的是白先勇七八歲時便患上肺病,長年在家養(yǎng)病,足不出戶。正因為如此,他十分懷念7歲之前的那段可貴的童年記憶,一切的童年瑣事反倒顯得生動可愛了幾分。多年以后,他把對家鄉(xiāng)桂林的眷戀懷念濃縮在了《花橋榮記》中,以小說里人物的情感表現(xiàn)來傳遞自己內(nèi)心對家鄉(xiāng)的眷戀懷念之情??箲?zhàn)末期,湘桂大撤退后,廣西戰(zhàn)事告急,他便又隨家人逃亡到重慶。在重慶的幾年,他依然還是在病榻上度過寶貴的童年生活。這對年幼的他而言,是十分遺憾和痛苦的。但是,孩子的心總是清澈透明,在那些艱難的歲月里,他依然可以找到一點淡薄的快樂,巴山蜀水依然帶給他許多生命的滋養(yǎng)??箲?zhàn)勝利后,他又隨家人輾轉(zhuǎn)到了上海,雖然因病而被囚禁于上海郊外三年,但是那一段時期的生活,對他而言,卻是意義非凡的。在上海這個繁華的大世界里,他領(lǐng)略了很多風塵俗世里別樣的風情,以童稚的照相機,將所見所聞喀嚓地拍下來,存在記憶的內(nèi)存條里?!半m然短短的一段時間,腦海里恐怕也印下了千百幅‘上海印象’,把一個即將結(jié)束的舊時代,最后的一抹繁華,匆匆的拍攝下來。”就這樣,上海這個繁華的大都會,載著他童年的夢幻,給他今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了深刻的影響?!督鸫竽棠獭?、《金大班的最后一夜》、《永遠的尹雪艷》、《謫仙記》,都是以上海的人和事作為藍本,寫盡了人生的繁華和惆悵。
同白先勇有所不同,余光中雖然也歷經(jīng)戰(zhàn)爭的摧殘和流離的生活,但余光中的童年生活多了幾分明麗和歡樂,少了幾分陰郁和孤獨。余光中于1928年出生在南京,在余光中的記憶里童年是春天手中的風箏,是垂柳的江南,是表妹很多的江南。這使得他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里面,關(guān)于江南的文字幾乎都是美麗的?!耙驗槲沂悄戏饺?,然后我的妻子,母親都是烏鎮(zhèn)人,所以我少年時候想象的故鄉(xiāng)就是江南,多水多橋,多藕”。但是,日軍的鐵蹄蹂躪了詩的江南,詞的江南?!澳暇┐笸罋ⅰ钡那跋Γ喙庵虚_始了逃亡的生活,稚嫩的心靈從此咽下了國破的苦澀與疼痛,嘗到了亡國奴的滋味。余光中隨母親輾轉(zhuǎn)逃生到了重慶,并在重慶度過了寶貴的中學時代,入川八載,他把童真的記憶鎖在了山國,流淌在嘉陵江。在四川,嘉陵江水、巴山野風又一次將他浸潤。1947年,余光中分別考取北京大學和金陵大學,因北方戰(zhàn)亂,余光中選擇了金陵大學外文系讀書。內(nèi)戰(zhàn)的硝煙已經(jīng)彌漫,在金陵大學讀了一個半學期的余光中,隨母親逃亡上海,再往廈門,轉(zhuǎn)入廈門大學。1949年,又隨著父母遷居香港,在金陵大學外文系求學時,余光中寫了他的第一首詩《沙浮投海》。1952年,余光中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舟子的悲歌》,這不僅是舟子的悲歌,也是一個民族的悲歌。
白先勇和余光中都出生于祖國大陸,并在戰(zhàn)火硝煙中度過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他們就像一粒樹種,植根在了這片神奇廣袤卻又災(zāi)難深重的土地上。他們的童年生活,少了幾分單純和燦爛,多了幾分苦澀和陰郁,在那腥風血雨暗無天日的歲月里,他們以一顆頑強堅韌卻又柔軟細膩的心感知著生命的一切苦難和悲哀,承受著生離死別的苦痛。無情的戰(zhàn)爭所牽引出的一切悲劇,都帶給他們強大的震撼和濃重的沉思,生命的剝離、地位的顛覆、百姓的疾苦和國家民族的恥辱,在他們幼小的心靈中印下了深刻而灼熱的傷痕。誠如余光中在詩歌《永遠我等》中所吟:“凡愛過的,永不遺忘,凡受過傷的,永遠有創(chuàng)傷。我的傷痕,紅得驚心,烙蓮花形”。毫無諱言,在大陸的這一段生活經(jīng)歷,將是他們生命歷程中彌足珍貴的的人生記憶,也必將對他們今后的一生產(chǎn)生著凝重和深刻的影響。
遠渡臺灣后,余光中就讀于臺灣大學外文系,并開始嘗試著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余光中是一個典型的懷鄉(xiāng)人,他一直把自己稱為“江南人”、“川娃子”、“廈門人”。在臺北時他始終很懷念江南的杏花春雨,懷念巴山蜀水,懷念廈門的雨巷,但由于現(xiàn)實的阻隔,他只能隔著海峽,以手中之筆來吟詠內(nèi)心的向往與思戀。在《聽聽那冷雨》中,余光中嘆道:“雨打的音樂屬于中國,但一彎海峽把中國分成了兩岸,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水,千傘萬傘”。余光中的鄉(xiāng)愁是潮濕的,除了雨還有帶著淚。“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冷酷吾與大陸分擔?!边@種分擔的感覺,在余光中的心里是:“不能撲進她懷里,被她的裙邊抄了一抄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他說:“這許多年來,我所以在詩中狂呼著、低囈著中國,無非是一念耿耿為自己喊魂?!痹娙吮灰粓F濃愁包圍,正是“無可奈何花落去”。詩人思歸的愁緒如積年的老酒,愈來愈濃烈,終于化為一江春水,洶涌奔騰,難以遏止。異鄉(xiāng)的漂泊生涯使得余光中的生命平添了幾許滄桑和沉重,但也是這樣一種經(jīng)歷成就了他的詩情并使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煥發(fā)出別樣動人的風采。
白先勇隨家人抵達臺北的時才14歲。他在臺灣度過中學和大學時代。由于長期生病受到禁錮,重新回歸人群,他有了太多的張惶和茫然,加之離開了自己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臺灣的全新生活對他而言,具有了極強大的沖擊力,于是他便將更多的心思投入文學閱讀以及對人性的思考中。在臺灣,他目睹了時代和人事的變遷,歷經(jīng)了家族的興衰,這也必然給他今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帶來了靈感和素材。在他后來創(chuàng)作的短篇小說集《臺北人》中,主人公都是從大陸去臺灣的人,他們都有著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歷經(jīng)人生的坎坷和艱辛?!杜_北人》之人物,可以說囊括了臺北社會各個階層:從年邁挺拔的儒將樸公(《梁父吟》),到退休了的女仆順恩嫂(《思舊賦》);從上流社會的竇夫人(《游園驚夢》),到下流社會的“總司令”(《孤戀花》);有知識分子,如《冬夜》之余欽磊教授;有商人,如《花橋榮記》之老板娘;有軍隊里的人,如《歲除》之賴鳴升;有社交界名女,如尹雪艷;有低級舞女,如金大班。這些“大人物”,“中人物”與“小人物”,分別來自中國大陸不同的省籍或都市,他們貧富懸殊,行業(yè)各異,但卻同樣背負著一段沉重的往事和經(jīng)歷,而這段“過往”,這份“記憶”或多或少與中華民國成立到遷臺的那段“憂患重重的時代”有直接的關(guān)系。由此它便也稱為白先勇思鄉(xiāng)情結(jié)里一種情懷的濃縮。
盡管從大陸去臺灣的原因不盡相同,但對于白先勇和余光中來說,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被迫遠離自己的故土家園,與自己的童年、少年所生活的家鄉(xiāng)隔海遙望。他們一登上這座偏處一隅的孤島,便面臨了相同的處境:他們要以一顆年少敏感細膩的心來應(yīng)對一種決然不同往昔的陌生生活,生活上的動蕩變遷,加上對當?shù)厝宋娘L俗和生活習慣的不適應(yīng),都使他們油然而生一種異鄉(xiāng)漂泊的傷懷,并時常在內(nèi)心涌起懷舊思戀的感慨。
在白先勇和余光中的人生經(jīng)歷中,遠赴美國求學是他們共同經(jīng)歷的一段重要人生歷程。如果說漂泊于臺灣,思念故土還只是隔了一灣“淺淺的海峽”,那么,飄洋過海,遠涉重洋,便是真正意義上的去國懷鄉(xiāng)。它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離鄉(xiāng),也是文化上的斷層和割裂。他們既遠離大陸的“家”,又遠離臺灣的“家”,不可避免地犯上了“雙重鄉(xiāng)愁”。那種寄人籬下的傷逝之感和渴望回歸的迫切心情是不言而喻的。
1963年,白先勇到美國求學。“別人出國留學,大概不免滿懷興奮,我卻沒有,我只感到心慌意亂,四顧茫然?!贝饲耙荒?,他自己深愛和崇敬的母親不幸去世,大樹傾倒,這給年輕的白先勇帶來了巨大而沉痛的打擊,因此“頭一年在美國,心境是蒼涼的,因為母親的去世,使我的心靈受到巨大無比的震撼?!眮淼矫绹螅芡鈦砦幕臎_擊激起的文化認同危機,促使白先勇驀然回首凝眸中國文化傳統(tǒng)。白先勇曾說過,“美國經(jīng)驗”使他“對自己國家的文化反而特別感到一種眷戀,而且看法也有了距離?!边@種擺脫了“身在其中”的距離感,使白先勇得以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行冷靜科學的觀照。他說“雖然在課堂里念的是西洋文學,可是從圖書館借的,卻是一大疊一大疊有關(guān)中國歷史、政治、哲學、藝術(shù)的書。還有許多五四時代的小說,我患了文化饑餓癥,捧起這些中國歷史文學,便狼吞虎咽起來?!薄U怯捎谶@種狼吞虎咽的涉獵,再加上己有的現(xiàn)代思想觀念,白先勇才能夠用較為開闊的胸懷和全局性的目光對中國人的文化傳統(tǒng)、生存環(huán)境進行了認真的審視,對二十世紀中國人的命運予以了整體性思考和把握。
1958年10月,懷著喪母之痛以及無數(shù)親情、友情、鄉(xiāng)情的難舍難分,余光中來到了美國愛荷華城。在異國的日子,熱鬧的場合不多,大部分時候是寂寞而寥落的,這對初出國門,從未離家遠行且心性敏感高傲的余光中而言,有著難言的苦澀和感傷,而對付這種消極情緒的唯一方法,就是寫詩,把一腔離愁訴諸手中之筆。這一段在異國的晦澀歲月里,余光中第一次如此大規(guī)模地抒寫鄉(xiāng)愁,沉潛凝重而不是輕柔飄忽地抒寫。除了《我之固體化》外,還有《塵?!?、《芝加哥》、《新大陸之晨》、《冬之木刻》、《呼吸的需要》、《我的年輪》等十余首。是愛荷華的漂泊歲月,使得詩人從更深層次上讀懂中國,了解國家、民族與文學的關(guān)系,也開始將自我與民族更緊密地融合在一起。詩人的立足點提高了,對西方和東方、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觀察思考也更加深入了。在這段精神之旅中,他通過文學開鑿了一條意象的隧道,在這條通往過去的路上,他與自己的過去對話,也與他無數(shù)的祖先對話,在這場對話中,他實現(xiàn)的是自己精神的漫游。
遠赴美國求學的經(jīng)歷對白先勇和余光中而言意義非同一般,由文化撞擊所引發(fā)的一系列思考不僅讓他們的生命感悟達到另外一種層次,同時也對兩位作家今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起到了精神內(nèi)化和升騰的作用。白先勇和余光中能夠回首過去,站在歷史的高度,對國家命運和民族心態(tài)進行嚴格的審視和反思。他們對文化認同危機的清醒認識以及對民族憂患意識的繼承發(fā)揚,使“鄉(xiāng)愁”這個傳統(tǒng)的文化母題在他們筆下煥發(fā)出嶄新的光彩,獨具特色,具有更厚重的歷史文化感。正如文化人類學家所講述的那樣,“人類在特定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中進行文化創(chuàng)造,就等于在特定的‘文化場’中進行經(jīng)驗積累,這些經(jīng)驗、文化及其所包含的價值,無疑符合特定環(huán)境中人的身心需要,自然,它也就造就特定文化場中人的價值心理,特別是當文化積累到一定程度,它的結(jié)構(gòu)和排列秩序處于穩(wěn)定狀態(tài)時,它所維持的經(jīng)驗及其價值就會出現(xiàn)一種特定的情勢,并形成人的價值心理定勢,即在人的心理機制上‘沉淀’為特定的價值傾向性?!?/p>
[1]余光中.余光中經(jīng)典作品[M].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
[2]徐學.火種龍吟—余光中評傳[M].花城出版社,2002.
[3]陳君華.望鄉(xiāng)的牧神—余光中傳[M].團結(jié)出版社,2001.
[4]白先勇.白先勇文集[M].花城出版社,2000.
[5]王萬森.文化沖突與文學對話[M].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
[6]白先勇.驀然回首—寂寞的十七歲后記[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9.
[7]白先勇.第六只手指—白先勇文集[M].花城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