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虎,張明輝
魚、狐是自然界極其普通的生物,在中國文化中又是流傳極為廣泛的兩個動物意象。兩漢時期它們是作為祥瑞之物而存在的,被看作是溝通天神和凡人的媒介,賦予了許多神秘的色彩。人教版九年級上冊《陳涉世家》節(jié)選自《史記》,從中我們可以尋見到一點(diǎn)古人借助“魚狐”以傳遞信息的痕跡。其文云:
(陳涉)乃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魚腹中。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又間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卒皆夜驚恐。
這段記載是說:秦末陳勝吳廣起義時,陳吳為了制造輿論、鼓勵士氣,使農(nóng)民對起義充滿信心,對天授神權(quán)深信不疑,便暗底商議用朱砂在一塊絲綢上寫了“陳勝王”三字藏進(jìn)魚肚,士兵買了魚烹食,見魚腹中書有“陳勝王”三字,又聽見夜里狐鳴“陳勝王”,認(rèn)為這是天意,跟隨陳勝起義是必勝的。于是起義軍勢如破竹,成為我國歷史上第一次聲勢浩大的農(nóng)民起義。
但是為什么用魚狐來傳信呢?是個人一時興起,還是有其民俗傳承呢?我們推斷陳涉借鬼神用來做宣傳起義的這種手段和方法,必定是對古代某些地區(qū)傳送書信的習(xí)俗作了靈活的運(yùn)用罷了。但是陳勝為什么把帛書放在魚里?為什么學(xué)狐鳴?而不是其它什么動物呢?這個問題以前沒有人提出,我們嘗試作個探索。
一
首先我們應(yīng)該承認(rèn):裝了帛書的魚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的魚,而是被賦予了神秘色彩,具有一定文化內(nèi)涵和象征色彩的載體。這種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可以追溯到遠(yuǎn)古時期的萬物有靈說:即在認(rèn)識上,遠(yuǎn)古人把動、植物都看作有靈的東西。遠(yuǎn)古之人某些氏族把魚作為圖騰。在原始社會里,不同的氏族有不同的圖騰符號,這是原始社會對自然認(rèn)識的不可知而形成的一種帶有宗教意味和巫術(shù)觀念的產(chǎn)物。在原始社會由于漁獵是主要的生活、生存方式。長期以來原始氏族的人們由單純的捕魚活動,逐步有了精神活動并形成一種原始的宗教觀念,并形成圖騰信仰為某種愿望的載體,而魚作為原始人的主要生活資源而日漸成為他們頂禮膜拜的對象。例如半坡仰韶文化遺址出土的彩陶上的魚紋,歷史學(xué)家們認(rèn)為“可能就是當(dāng)時的氏族圖騰”。[1]宋兆麟等《中國原始社會史》甚至斷言:“這些氏族以魚為圖騰,人面與魚紋結(jié)合正是人與魚共生了這些氏族”[2]無論如何,我們可以認(rèn)為,這時他們所涂繪的魚已不是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的魚,而是作為神靈的觀念中的魚。
其次,古人認(rèn)為魚是龍的化身,是王者的符瑞。在古人的觀念中,魚和龍都有鱗甲,都屬水族。古代的許多辭書,如《爾雅翼》《埤雅》之流,都把龍列到了魚類?!墩f文解字·龍部》解釋“龍”為:“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xì)能巨,能短能長,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潛淵?!薄墩摵狻?zhí)摗氛f:“龍為鱗蟲之長?!?/p>
事實(shí)上魚與龍的確也存在著某種關(guān)系,聞一多先生在《詩與神話伏羲考》一文中指出,作為中華民族象征的“龍”的形象,是以蛇身為主體,“接受了獸類的四腳,馬的頭鬣和尾,鹿的角,狗的爪,魚的鱗和須”。[3]詹鄞鑫先生通過對半坡至夏代考古資料和相關(guān)文獻(xiàn)的分析,得出結(jié)論說:“仰韶文化古人及其后裔夏人所崇拜的龍,原是一種身長如蛇的魚類動物。”[4]
古人認(rèn)為魚是龍的原型,龍與魚之間可相互變化,下列文獻(xiàn)可以證明:
漢·劉向《說苑》卷九:吳王欲從民飲酒,伍子胥諫曰:“不可。昔白龍下清泠之淵,化為魚,漁者豫且,射中其目。白龍上訴天帝,天帝曰:‘當(dāng)是之時,若安置其形?’白龍對曰:‘我下清泠之淵,化為魚?!斓墼唬骸~固人之所射也,若是豫且何罪?’”[5]
《太平廣記》卷四百六十六《龍門》:“龍門山在河?xùn)|界。禹鑿山斷門。闊一里余。黃河自中流下,兩岸不通車馬。每暮春之際,有黃鯉魚逆流而上,得者便化為龍。又林登云,龍門之下,每歲季春有黃鯉魚,自海及諸川爭來赴之。一歲中,登龍門者,不過七十二。初登龍門,即有云雨隨之,天火自后燒其尾,乃化為龍矣。”(出《三秦記》)[6]
《漢書》卷九十六下《西域傳下》顏師古注:魚龍者,為舍利之獸,先戲于庭極。畢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魚,跳躍漱水,作霧障日。畢化成黃龍八丈,出水敖戲于庭,炫耀日光。[7]
唐·無能子《無能子·魚說》說:“河有龍門,隸古晉地,禹所鑿也。懸水?dāng)?shù)十仞,淙其聲。雷然一舍之間。河之巨魚,春則連群集其下,力而上 ,越其門者則化為龍,于是 (拿)云拽雨焉。”[8]
唐·李肇《唐國史補(bǔ)》卷下:舊言春水時至,魚登龍門,有化龍者。[9]
上述資料表明,古人常常把現(xiàn)實(shí)生活中的魚當(dāng)作想象中的龍。所以,《史記》中記載的“魚腹藏書”非一時一地之風(fēng)俗,更非陳勝的突發(fā)奇想,而是有深厚悠久的民俗淵源。在“魚腹藏書”中,魚已經(jīng)被當(dāng)作吉祥的符瑞,被當(dāng)作是溝通人間與神靈的工具。所以大家看見魚書所載“陳勝王”,便認(rèn)為是神靈的旨意,上蒼的安排。再如,《太平廣記》卷一百三十七《呂望》:“呂望釣于渭濱,獲鯉魚,剖腹得書曰:‘呂望封于齊。’”(出《說苑》)講述了姜子牙分封到齊的祥瑞之事,也是通過鯉魚來傳遞的。
二
古往今來,狐多有神秘色彩,如大家熟知的《聊齋志異》及當(dāng)今民間傳說中的狐仙。狐的意象,我們最早可以追溯到上古社會的圖騰崇拜,大禹的妻子就是涂山之九尾白狐。據(jù)東漢·趙曄《吳越春秋》卷第六《越王無余外傳》記載:
禹三十,未娶行到涂山,恐時之暮,失其度制。乃辭云:“吾娶也,必有應(yīng)矣?!蹦擞邪缀盼?,造于禹。禹曰:“白者,吾之服也,其九尾者,王者之證也。涂山人歌曰:‘綏綏白狐,……成家成室,我造彼昌?!烊酥H,于茲則行。明矣哉!禹因娶涂山,謂之女嬌?!盵10]
禹過涂山娶狐妻,很可能娶的是以狐為圖騰的氏族的女子,雖是神話傳說,但說明在先民的心目中,九尾狐是可以象征高貴君王的,被賦予了君王之瑞。
到了漢代后,九尾狐的祥瑞身份更進(jìn)一步得到確認(rèn)。唐·歐陽詢等《藝文類聚》卷九十九《祥瑞部下》引《瑞應(yīng)圖》曰:
“九尾狐者,六合一同則見。文王時,東夷歸之。”漢·郭璞《山海經(jīng)圖贊》卷下《九尾狐》:“青丘奇獸,九尾之狐。有道翔見,出則銜書。作瑞周文,以標(biāo)靈符?!睗h《白虎通疏證》卷六《封禪》:“德至鳥獸,則鳳凰翔,鸞鳥舞,麒麟臻,白虎到,狐九尾,白雉降,白鹿見,百鳥下?!?/p>
這些資料證明漢人多認(rèn)為九尾狐現(xiàn)于人世,代表賢君出現(xiàn),恩德天下,宇內(nèi)太平,王者子孫繁盛。《白虎通》將狐與鳳凰、麒麟、白虎相提并論,其地位之高可見一斑。
其實(shí),古人不僅僅把九尾狐當(dāng)作君王的符兆,普通的狐貍也可以這么認(rèn)為。春秋時期的《左傳》記載了當(dāng)時巫師解讀《周易·蠱卦》卦文,就認(rèn)為“狐”代表了君王。
《左傳·僖公十五年》:秦伯伐晉,卜徒父筮之,吉:“涉河,侯車敗。”詰之,對曰:“乃大吉也。三敗,必獲晉君。其卦遇《蠱》,曰:‘千乘三去,三去之余,獲其雄狐?!蚝M,必其君也?!盵11]
這段話大體的意思是說,秦伯伐晉時,占得的結(jié)果是“涉河,侯車敗”似乎是兇兆,貞人卻說是“吉”。秦伯對此占辭感到難以理解,所以貞人對《蠱卦》作了解釋說明:雖然三戰(zhàn)三敗,但是最終“獲其雄狐”,其中雄狐指晉國國君。
三
“魚腹傳書”“狐鳴傳旨”諸如此類都出自同樣的思維模式,即賦予動物的出沒行蹤以特殊的文化象征意義。這種動物祥瑞說,出自儒家的天人感應(yīng)說,即以自然事物如天象、動物等的特征和變化來對應(yīng)、預(yù)測人事的征兆。這是一種唯心主義天命觀,它認(rèn)為帝王和國家的興衰是同某種祥瑞事物的出沒聯(lián)系在一起的。像慶云、木芝、龍、麟、鳳凰、白鹿、狐、比肩獸、龜、魚、鼎等都屬于祥瑞。對此,漢代王充《論衡·指瑞篇》以自然界的“吉兇之物”與“吉兇之人相逢遇”的觀點(diǎn)解釋說:“王者受富貴之命,故其動出見吉祥異物,見則謂之瑞?!?/p>
所以,陳勝吳廣所作魚書、狐鳴等,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或隨意所為,而是根據(jù)當(dāng)時的民俗,認(rèn)為魚、狐是一種祥瑞,魚狐之神已取得“宣諭天命”的正當(dāng)性,陳勝吳廣正是利用祥瑞說進(jìn)行比附,來為自己行動的天命神授尋找依據(jù)。
[1] 郭沫若.中國史稿(1)[M].北京:人民出版社, 1976:41.
[2] 宋兆麟.中國原始社會史[M].北京:文物出版社, 1983:470.
[3] 詹鄞鑫.神靈與祭祀—中國傳統(tǒng)宗教綜論[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 1992:93.
[4] 聞一多.聞一多全集(4)[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 1993:124-125.
[5] 漢·劉向撰.向宗魯校證.說苑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 2000:237.
[6] 李 .太平廣記[M].北京:中華書局, 1961:3839.
[7] 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 1964:3929-3930.
[8] 無能子.無能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 1981:38.
[9] 李肇.唐國史補(bǔ)[M].北京:中華書局, 1979:63.
[10] 周生春.吳越春秋輯校匯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7:105-106.
[11]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 1981:352-3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