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紀新

謝樹強，壯族，廣西宜山人，因其小說多取材于農村，反映農民生活，素有“農民作家”之稱。謝樹強的農村題材小說大多創(chuàng)作于 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主要收入《村丑》《犁頭村風情畫》兩部小說集，廣泛而深刻地反映了這個時期廣西農村的歷史性變革。

一、反映改革開放初期廣西鄉(xiāng)村的社會現(xiàn)實

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整個廣西文壇可以說是現(xiàn)實主義一統(tǒng)天下，謝樹強的小說也匯入了這股現(xiàn)實主義洪流，積極反映經(jīng)濟改革時期廣西鄉(xiāng)村的社會現(xiàn)實。

70年代末，黨和國家調整政策，淡化意識形態(tài)斗爭，積極調動各方面力量開展經(jīng)濟建設。謝樹強的小說《娃他媽》《夕照青山》反映了這個時期的農村生活。在《娃他媽》中，“我”是一位生產隊長，已經(jīng)被文革中的政治運動整怕了，對任何新政策都持觀望態(tài)度，所謂“過水看前人”。為此，他阻止“娃他媽”做隊里的記分員，怕她又要搞在文革中批判過的“工分掛帥”。然而，時代已經(jīng)不同了，“娃他媽”的“工分掛帥”搞起來了，人們的積極性明顯提高了。小說不僅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而且也明顯帶有配合政策的創(chuàng)作意圖，消除人們對以往政治斗爭的恐懼，放棄觀望態(tài)度，積極加入到改革事業(yè)中來。在《夕照青山》中，青山大隊的支書是一位代表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人物。他想方設法勸導文革中被趕走的老中醫(yī)回來工作，并把這件事情當作“調動一切積極因素，去完成新時期總任務的一件大事”來做。

農村政策調整不僅表現(xiàn)在政治經(jīng)濟領域，也直接影響到農民的日常生活，影響到農民的心理。謝樹強的小說《腰桿直起來了》描寫了一位富農韋喜雙，多年來始終在提心吊膽中度日，而今不同了，大家都平等了，他終于挺起了腰桿。正如小說中的隊長所說：“這樣才能調動更多人的積極性，建設社會主義四個現(xiàn)代化呀。”《在春光融融的日子里》描寫了隊長的兒媳春秀，在丈夫去世后，為了擺脫隊長的控制，想獨立出去，始終不能如愿。實行包產到戶后，她終于如愿以償，而且與長生開始了新的生活。《禾黃米熟》描寫一個鰥夫與寡婦的戀情。早年，他們向隊里提出申請，遭到斥責和謾罵。實行包產到戶后，他在兒子的支持下，終于與相愛多年的寡婦走到一起。

文革后，文學中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回歸，作家直面現(xiàn)實，揭示問題，發(fā)揮文學的社會功能，積極介入現(xiàn)實?！?0世紀80年代前期的壯族小說處于一個現(xiàn)實主義回歸和深化的階段，作家積極發(fā)揮文學干預生活、批判現(xiàn)實的作用，揭露批判阻礙歷史進步的種種丑惡現(xiàn)象?！盵1]231謝樹強的小說同樣表現(xiàn)了這種精神。

包產到戶，積極開展多種經(jīng)營，是文革后中國農村經(jīng)濟工作的重心。它使得農村經(jīng)濟擺脫了極左思想的束縛，根據(jù)生產力的水平調整生產關系，踏上了農村經(jīng)濟現(xiàn)代化的正途。謝樹強的小說不僅反映這種歷史進程，而且勇于揭露在這個過程中出現(xiàn)的問題。在《恭喜發(fā)財》中，五叔承包隊里的豬，賺了很多錢，引起其他人妒忌，隊長竟然更改了承包合同，打擊了五叔的積極性，第二年的承包合同沒有人愿意簽了。隊長及時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向五叔道歉，恢復原來的合同，把五叔應得的部分歸還了五叔。在《人少好過年》中，唐不窮承包魚塘賺了兩萬多元，惹得人們眼紅。第二年，一些領導家屬也加入進來，他的收入遠不如第一年了。轉過年來，又有許多人要加入，唐不窮再也不想承包了，隊里卻不允許他退出。他告到縣委，最后，縣委書記出面清理了那些只想沾便宜的人，唐不窮才繼續(xù)承包下去?！顿u糧》描寫包產到戶給柳老喜帶來了豐收，可是交公購糧時遇到了麻煩，糧所要求以隊為單位統(tǒng)一交，他必須把黃豆換成谷子。正在柳老喜六神無主的時候，糧所領導經(jīng)過研究，改變了陳舊的政策，允許單家獨戶交公購糧，柳老喜激動得流下了眼淚。上述問題可以說都是前進中的問題，都是在新的經(jīng)濟政策實施初期出現(xiàn)的，有的是因為政策不配套，有的是因為一些農民群眾和農村干部還沒有拋開“大鍋飯”的思想。

任何形式的社會變革都必然會觸及一些人的利益，包產到戶也觸及到那些文革中的既得利益者，他們成為改革的反對者。小說《趁著現(xiàn)在還早》塑造了一位生產隊長“我”。文革期間，“我”很少下地做農活，常常根據(jù)個人關系安排社員的工作，還曾經(jīng)對韓家媳婦動手動腳。“我”對田里的農活早已生疏了，所以一再阻止實行包產到戶。但是人們趁“我”出外辦事的機會把地分了，“我”不得不接受已成的事實。此后，“我”的日子再也不好過了，村民們再也不怕“我”了，人們開始挖苦“我”：不會做農活，過去卻得最高的工分。韓家媳婦也斥責“我”過去總想沾她的便宜。妻子與“我”吵架，一氣之下跑回了娘家?！洞笊降娜兆印づ＜馈分械亩凼顷犂锍隽嗣膽腥?，他堅決反對包產到戶，想賴在隊里。最后，他雖然選了最好的田、最好的牛，不但田沒種好，連牛也被虐待死了。

二、塑造了一批具有典型性的農民形象

謝樹強在小說中塑造了一批具有典型性的農民形象，他們中有走在經(jīng)濟改革前列的農民：“娃他媽”（《娃他媽》）、五叔（《恭喜發(fā)財》）、唐不窮（《人少好過年》）；有積極貫徹黨的政策的農村基層干部：青山大隊支書（《夕照青山》）、生產隊長（《腰桿直起來了》）、黃所長（《賣糧》）；也有反對改革的人：斤斤（《在春光融融的日子里》）、“我”（《趁著現(xiàn)在還早》）、二幺（《大山的日子·牛祭》）；還塑造了一些自私落后的農民：多富（《少嫂》）、老耿（《隔壁鄰居》）、二叔公和來算（《遠親近鄰》）。

其中，最為成功的人物形象是極左思想的受害者，阻礙改革的農村基層干部。前者的代表是《黨債》中黨小組長黃裕華。土改時他是農會小組長，為站穩(wěn)立場，他拒絕了與地主遠房侄女的親事，導致他直到三十多歲才娶了一個滿臉雀斑的女人。“四清”期間，他為了表現(xiàn)積極，平白賠了集體兩百斤谷子?！案钗舶汀蹦悄辏緛怼案睢辈坏剿?，他卻為表現(xiàn)自己堅決的態(tài)度，主動獻出一頭豬。這樣一來，他家日子越過越窮，年年吃救濟。實行包產到戶，他又要了最差的田，并且不以為然地說：“共產黨員就是吃苦在前。”為此，他被評為模范黨員，還上縣里開會?？墒?，一年下來，他還是要向上面去要救濟。黃裕華正是一個極左思想的受害者，只注重政治表現(xiàn)，連基本的生活都難以維繼。這位年年吃救濟的黨小組長，顯然已經(jīng)不是新時期農民學習的楷模，不僅沒有走在普通農民的前面，而且成了時代的尾巴。

黨支書老石（《犁頭村風情畫》）是落后的農村基層干部的代表，他仍然用文革中形成的眼光看待農村經(jīng)濟改革，嚴重阻礙了農村經(jīng)濟發(fā)展。仇世清在文革中曾被定為“漏劃富農”，現(xiàn)在他通過燒磚窯富了起來，要聘請苦瓜叔做顧問。老石認為這是雇工剝削，是讓貧農重新淪為長工。于是，他極力阻撓，在苦瓜叔斷炊的時候，他寧愿把自己家的米送給他。聽說仇世清要擴大生產，要用好田換秋鳳的“水尾田”，他主動找上門去，跟秋鳳換田?？墒牵@一切已經(jīng)是大勢所趨，老石只能是螳臂當車，最后，連老石的兒子也被仇世清雇去做幫工了。

謝樹強小說中的農民形象不僅反映了改革開放初期中國農民的共同特征，而且?guī)в絮r明的民族特征和地方特色，真正做到了共性與個性的統(tǒng)一。其中，黃裕華、老石這類人物刻畫得尤為成功，應該說，他們都不是壞人，但是卻成為阻撓歷史進步的阻力。一方面，他們的所作所為是可笑的，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個人在歷史面前的無力。在20世紀80年代初的壯族小說中，謝樹強筆下的農民形象是很成功的，雖然站在今天的角度反觀這些人物，會看到很多不足，但是我們不能要求每一位作家都能夠超越歷史的局限。

三、對小說藝術的探索

謝樹強尤為注重發(fā)掘具有濃郁鄉(xiāng)土特色的民間語言，這種追求從他的第一部小說《少嫂》中就表現(xiàn)得很明顯。他在小說中這樣描寫玉英：“俗話說：家有千金，旁人有稱。玉英人品如何，大家還不知道？”關于玉英的公公多福，小說是這樣介紹的：“多福是粉球滾芝麻——凡事總想多沾點的人?！敝x樹強小說語言的鄉(xiāng)土特色不僅表現(xiàn)在敘述語言，更表現(xiàn)在人物語言方面。在《娃他媽》中，生產隊長“我”的語言就很有特色。當“娃他媽”指責“我”對新政策持觀望態(tài)度時，“我”申辯說：“贊成我也贊成。不過我還是過水看前人，等別人……”當聽“娃他媽”說明天就恢復定額管理時，“我”沒好氣地說：“又不是等米下鍋，急什么？”“蛤蟆都出四兩力，現(xiàn)在你見哪個不積極？”關于謝樹強的小說語言，前人也曾給予好評，他們認為：“謝樹強作品的語言是桂西北壯族山區(qū)語言基礎上加工形成的，所以俗語、俚語隨時可見，讀來清新爽神?！盵2]“他的語言，流暢自然，通俗生動，充滿情趣。”[3]

謝樹強對于小說敘事手法也進行了一定的探索，小說《趁著現(xiàn)在還早》、《娃他媽》、《腰桿直起來了》、《遠親近鄰》都采取了第一人稱限制敘事。其中，《趁著現(xiàn)在還早》、《娃他媽》中的“我”都是生產隊長，前者一再阻止包產到戶，后者對新的經(jīng)濟政策持觀望態(tài)度，他們都是保守勢力的代表，以他們的視角切入小說，取得了反諷的藝術效果。

謝樹強擅長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這個時期的中篇小說尚且不夠成熟，如《犁頭村風情畫》更像是一篇經(jīng)過擴充的短篇小說。小說只是通過一段段的追述來擴充篇幅，情節(jié)主線的發(fā)展不足以貫穿起一部中篇小說，人物的設置、矛盾沖突的安排更像是一篇短篇小說。

在20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壯族文壇上活躍著一批現(xiàn)實主義小說家，其中陸地、韋一凡、黃鉦、潘榮才、黎國璞、韋編聯(lián)、韋維組等人的小說題材相對廣泛，而孫步康、梁芳昌、謝樹強則各自經(jīng)營著自己獨特的題材領域。孫步康以描寫小鎮(zhèn)上普通人的喜怒哀樂而著稱，梁芳昌以表現(xiàn)鐵路職工的工作和生活而著稱，謝樹強則以創(chuàng)作農村題材小說著稱。當然，由于廣西地處西部，壯族作家多生長于農村，很多作家都會涉足農村題材，但是，如此專注于農村題材的只有謝樹強，正是為此，他也被稱作“農民作家”。

[1] 雷銳.壯族文學現(xiàn)代化的歷程[M].北京：民族出版社, 2008.

[2] 維學.廣西鄉(xiāng)土文學的一朵奇葩——簡評謝樹強的小說創(chuàng)作[J].河池師專學報, 1991（2）：

[3] 丘振聲.一本為農民寫的書——讀謝樹強同志的小說集《村丑》[J].南方文壇, 19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