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友循
(中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075)
欲知“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可不知“三學”,即儒學、道學、佛學?!叭龑W合流”,儒學乃其首要。前人稱“三學”為“三教”,乃是從其在中國歷史上、對中國人的影響,類乎“宗教”之效用的角度而言,筆者棄“教”稱“學”,是力圖客觀一點,中性一點,在研究中將之作為相對單純的學術對象,而避免帶有先在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和主觀褒貶傾向;前人又有“三教同源”之說,這在說明三者的文化關系上不無道理,亦有深意存焉,筆者棄“同源”稱“合流”,是力圖在認識其關系時于其現象層面顯得更明確一點,當然這“合流”的根子確乎仍然是因為“同源”,但為簡明和易解起見,權且如此。儒家的根蒂、核心或“濫飭”,乃“孔學”即孔子的“原初”言說,這些言說均集中在《論語》當中。故而,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應當首先認真研究《論語》,甚至可以說,只有首先把《論語》真正“吃透”了,其它關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必修課才具備了深入開展的知識基礎,也才更能夠做到舉一反三事半功倍。但僅此亦談何容易!數千年來,關于《論語》,雖然有一些歌頌性、評價式的說法,比如“半部《論語》治天下”或甚至“以孝治天下”之類,但其底蘊與內涵,盡管解說者、詮釋者層出不窮而其著述亦汗牛充棟,又是否已經真正把它說清楚、說明白、說詳盡、說周全或進而又已經成為大體的共識為人所基本和一致認同了,仍然是一個疑問,對它的研究,恐怕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很大的工夫要下。筆者自知淺陋,為此更應付出極大的努力。
之前關于“孔學”,有一個大體上的共識,即認為它基本上由兩個部分或兩個子系統(tǒng)組成,那就是“禮教”和“仁學”。但據筆者有限的閱讀所見,對這二者做“分別”論析和微觀闡釋者居多,而對其關系進行“綜合”考查和宏觀觀察者較少——即使“談到”,也多只“提及”,或認為“禮”教為核,或認為“仁”學為要;也有個別論者對之有獨到的發(fā)現,在其所稱的“孔學”之“仁禮結合鏈”中看到了其“原初形態(tài)”中的“內部矛盾”,并以之為切口進行了有深度的歷史考察。①但惜乎這樣的做法實在太不多見。于是關于“孔學”,我們的確已經了解了夠多的微觀真相即其局部的和細節(jié)的真實,但卻對其宏觀真相即其總體的和結構的真實鉆研并且認識得太少,也就是說,我們對于“孔學”的“知”,停留在淺表的、現象的或“辭章”方面的夠多,而進入到深層的、本質的或“義理”方面的太少,從繼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優(yōu)秀遺產,通過“揚棄”使其積極、有益的成份滿足我們的“現實”需要的角度與立場出發(fā),首先對于《論語》,自應在研究中開辟新的路徑,采用新的研究方法,從而彌補以往研究中的種種不足。
筆者在研讀《論語》的過程中,一則覺得其“禮教”與“仁學”的關系,應當進一步加以厘清;一則又認為僅作此“二分”,對于正確認識“孔學”的內部結構似嫌不夠;特別是,我們還必須由此進入到對“孔學”的邏輯、思路及其文化旨歸的分析當中去。否則,“孔學”之真相與價值,仍不免會是一個實際上的“謎”。這樣,當把《論語》中的全部言說,作為一個相對自足而又幾乎在“文化”與“學術”上面面俱到的話語系統(tǒng)的時候,我發(fā)現,第一,它可以被認為是存在著三個子系統(tǒng)即“禮教”、“仁學”和“德治”;第二,這三者的關系相當有機并且因其統(tǒng)一與合諧而構成了一個“超穩(wěn)定系統(tǒng)”。
政治話語,即其“禮教”話語。在《論語》中,它們是最首要的,即最應該首先予以重視的。因為若無此,則其其它話語根本無從產生。
在我看來,作為“人”,孔子首先是一個“政治人”,作為“家”,孔子首先是一個“政治家”。這不是我們給他的定位,而是孔子自己在其主觀意愿和客觀實踐中,所給予他的人生定位。
孔子人生追求的第一個“自覺”,即其政治上的“自覺”。他的人生實踐和社會實踐的最初也最深切的動機,產生于他對當時“天下無道”的時勢觀感。對于當時“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大夫出”、“陪臣執(zhí)國命”的禮崩樂壞局面,他說:“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于是便有了“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的宏大誓愿。而他的人生實踐所形成的社會影響,也令當時人產生了“天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的觀感和印象。盡管他因為“吾少也賤”,同時也萌生了渴望成為“上人”、“大人”的強烈愿望,但這一愿望,毋寧說是與其上述政治抱負一而二、二而一或“附著”在其收拾天下,變“無道”為“有道”的治國理想上的。這種理想的具體目標,應當就是他所衷心向往的“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的政治圖景。為此,他才有了諸多關于遠古“盛世”和前代“圣人”的遙遠追憶、美麗懸想以及贊不絕口的頌揚和嘆賞話語。
關于“盛世”,他說:“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薄拔∥『酰∷?、禹之有天下也無不與焉!”“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薄坝恚釤o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黼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禹,吾無間然矣?!眻颉⑺?、禹時代的天下太平、無為而治,無疑是他所認定的“盛世”的極致。他又說:“夏禮吾能言之,……殷禮吾能言之,……”,“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毕?、商、周三代的禮制,無疑是他所認定的治國的樣板,尤其是周禮,他可謂向往之至,其憧憬與拜服溢于言表。
關于“圣人”,在孔子的心目中,并非如我們的許多今人所理解的那樣,僅僅或主要只是一個道德化的人格理想的載體。實際上,孔子是賦予了它以相當充實而飽滿的政治內容與色彩的。因而,其所代表和體現的理想人格,首先是政治人格。如他說:“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圣人之言”何以可“畏”?乃因“博施于民而能濟眾”者,“必也圣乎!”能否成為“圣人”,是以其偉大的政治功業(yè)或曰蓋世無比的“政績”為衡斷的,在這方面,孔子甚至說:“堯、舜其猶病諸!”相對于“君子”的“修己以敬”尺度,以及其進一步的“修己以安人”尺度,唯有更高的“修己以安百姓”尺度,才可望抵達連“堯、舜其猶病諸”的“圣人”尺度。唯其實現之難,孔子作為一個務實的“政治家”,又給自己和他人設定了“善人”與“仁人”的人格理想,其衡斷,也同樣是以政治功業(yè)或曰“政績”的建立為尺度,如他說:“‘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庇终f:“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如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發(fā)左袵矣。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于溝瀆而莫之知也。”所謂“勝殘去殺”,所謂“即戎”,所謂“九合諸侯,不以兵車”,所謂“霸諸侯,一匡天下”,說得再清楚明白不過,無非“為邦”有功,“教民”見效,“民到如今受其賜”也。孔子也經??隙ê唾澝馈百t人”,但卻自己拒絕效仿之,其原因即在于所謂“賢人”,說“修己”固然有成,于“安人”、“濟眾”、“安百姓”、“博施于民”等等,卻有虧??芍鬃悠淙?,做一個“政治人”,乃是其第一位的人生追求。而他的積極進取,自強不息,落腳在社會實踐上,更是如此。他一生奔波忙碌,不辭辛苦,鍥而不舍,堅韌不拔,任勞任怨,無愧無悔,皆因這一緣故。他說:“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其濟天下平天下的使命意識是相當明確的。他又說:“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可謂雄心勃勃,意氣風發(fā)。為此即便是處在困厄當中,亦以自己承天知命而臨危不懼大義凜然,如他說:“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后死者不得與于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若無天降大任舍我其誰的政治抱負,豈能如此?
但理想與抱負的實現,需要有一整套明確的綱領與方略來導引。于是孔子作為“政治家”,又成為了“思想家”。正是在這里,孔子的“禮教”,才使其政治追求有了實質性的意義,也才使其全部的政治話語有了“魂”。認真剖析孔子的“禮教”,是了解其政治追求之核心思想的決定性環(huán)節(jié),也是認清“孔學”之本質的關鍵與前提。具體來說,其話語大體包括了如下層面。
孔子一再強調:“不學禮,無以立”,“不知禮,無以立也”,“立于禮”,“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立”什么?自然首先是“立人”?!叭恕敝傲ⅰ表氁浴皩W禮”、“知禮”、“行禮”為前提條件,故“約之以禮”又成為“人”的行為準則,其苛刻程度不僅在于“動之不以禮,未善也”,甚至必須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并且“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才行??梢姟岸Y”之于“人”乃安身立命之本。
但“立人”不是目的,其真正的作用在于借此“立國”??鬃诱f:“為國以禮”,“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而所謂“為國”,其實質性的體現,則是在于“事君盡禮?!币环矫?,“上好禮,則民易使也”,因為“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總之“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另一方面,“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民”才能成為良民和順民。這是以“禮”“立人”的奧秘所在。
孔子反復告誡人們必須堅守“禮”教。因為“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若不能做到“無違”于“禮”,則一切都會亂套。所以“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乃經國之大計、安邦之大則呀。因此他也才明白地告知其弟子說:“爾愛其羊,我愛其禮”,同時也才明白地告知其弟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其以“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為循序漸進步驟的政治理想,因為有了“禮”這個政治實踐的“終極”歸宿與目標,才真正被落到了實處,而其其它的政治話語,也才因此得以被迅速和真正激活。
必須指出,“禮”作為其政治話語中的核心性關鍵詞語,其“背后”對之起支撐作用的關鍵詞語,是“忠”,雖然出現頻律不高,卻很重要。
人文話語,即其“仁學”話語。在《論語》中,它們是被尊孔的今人引述、肯定和贊美得最多的,在他們看來,也正是其“偉大”的體現。
但是,事實上,所謂“禮教”與“仁學”,作為構成“孔學”之全部體系的兩大組成部分或子系統(tǒng),以往的學人們大都并未分別對之進行過完整、全面的梳理和厘清,更不用說就其相互關系進行細致、深入的研究與評析了。其中的客觀原因之一,也許正是因為,在孔子那里,所謂“政治”與“人文”,一則本就是合諧、有機地統(tǒng)一或同一化的,乃一枚硬幣的兩面,故而其中許多話語,既是“政治”的,也是“人文”的;二則有的話語,即便可以依此做出相對的分離,因“孔學”之內質與特性之故,至少在其邏輯或深層內蘊上,又是“言此而及彼”的。所以實在不容易就其做出分別的梳理與厘清,而若欲談論其相互的關系,自然就會有明顯的難度;特別是,因為孔子的“禮教”話語本身其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的色彩與性質甚為鮮明而又于今天的立場無法對之進行肯定,所以,尊孔的人們只好對之諱莫如深而只是一味籠統(tǒng)地對其“仁學”話語大唱贊歌。但是,即便只談其“仁學”話語,要從該部分或子系統(tǒng)的整體上對之進行肯定,其實也很難甚至根本做不到。于是,尋章摘句、斷章取義、主觀臆斷、借題發(fā)揮式的《論語》“研究”與“解讀”,就成為了當下“孔學熱”以至于所有“傳統(tǒng)文化熱”、“國學熱”、“新儒家熱”中機會主義“文化大師”們常用和慣用的推銷手段。即使只就這一極不可取的“學術現象”來說,對“孔學”或《論語》進行嚴肅、嚴謹的結構性梳理與厘清,在我看來也是極其必要甚至刻不容緩的。那么,在上文對“孔學”或《論語》中的“禮教”話語做了簡要、粗略的梳理之后,其“仁學”話語,又大體上是什么狀況呢?又該如何厘清呢?
與“孔學”或《論語》中的“禮教”話語,大體上以“禮”與“忠”為其關鍵詞語相類似,其“仁學”話語,則大體上以“仁”與“孝”為其關鍵詞語,同樣,其核心性關鍵詞語是“仁”。也就是說,孔子的“政治”言說之主題詞是“禮”,故而“克己復禮”、“齊之以禮”、“以禮行之”、“為國以禮”、“禮讓為國”、“事君盡禮”等等,乃其治國平天下的綱領。而其“人文”言說的主題詞是“仁”,故而“天下歸仁”、“仁者愛人”、“為仁由己”、“當仁不讓”、“仁者不憂”、“天下為仁”等等,乃其治人與治心的綱領。其“禮教”的另一關鍵詞是“忠”,而其“仁學”的另一關鍵詞是“孝”;正像“克己復禮,天下歸仁”一樣,所謂“行之以忠”,“孝慈則忠”,其“禮”與“仁”、“忠”與“孝”,本就是一而二、二而一因而一體化的,故其政治與人文追求高度統(tǒng)一。
這種高度統(tǒng)一的思想與邏輯出發(fā)點應當是這樣的:孔子的“終極”人生追求,是要實現其“天下有道”的政治理想,而“有道”的社會標志即“復禮”;欲“復禮”,則需人人能夠“克己”,所以“立國”的前提是“立人”,故孔子于努力“為政”的同時,將其人生實踐的另一重心,放在“立人”上,這就又有了他的人文理想。但當然,這種人文理想既經確立,除其中所固有的政治宗旨之外,自然而然也同時具備了道德意義與價值。又因為這種以“立人”為其“自在”宗旨的人文理想,在其付諸實踐以圖實現時,其具體的目標指向是對人性與人格的塑造與提升,所以又會同時產生相對獨立或抽象的精神意義與價值。也就是說,相對于其“政治”話語,其“人文”話語是一個比之要豐富和復雜得多的子系統(tǒng)。因此,考查之,為著簡明起見,我們必須對之進行必要和適度的“拆解”,以便于更清楚地判定其所固有的價值。在我看來,在“孔學”或《論語》中,除以“禮”為主題詞的“禮教”和以“仁”為主題詞的“仁學”之外,其以“德”為主題詞的“德治”思想,也有其相對自在自足的“獨立”形態(tài),是可以同樣視之為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或子系統(tǒng)的。但是,這些“德治”話語,據筆者有限的閱讀所見,以往基本或竟從來未被“獨立”地做出相對系統(tǒng)的觀察,而是被習慣性地納入了其“仁學”范疇之中。但本人擬對之做出分別的考察。
作為對其“人文”話語的概括性表述,孔子的“仁學”以“立人”為宗旨。其中,“孝”的大力提倡與宣揚首當其沖。與其“禮教”話語中對“忠”的強調略有不同的是,其關于“孝”的言說里,是“政治”與“人文”意旨更為明顯地共存的,而且因其對“孝”的具體闡述更多更細,使其“人文”色彩有時似乎更為濃郁。但是,其論“孝”的話語重心,卻恰恰是在“政治”方面,諸如“孝慈則忠”、“《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為政?”“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無違”、“不違”、“孟莊子之孝也,其他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與父之政,是難能也”之類,均是如此。故其“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明顯是將“孝”同時作為其“禮教”與“仁學”之重要立足點的。
但其“仁學”話語的核心和主體依然是論“仁”。其意旨同樣含有雙重性,對此自應明了,但其中因有較多的言說是主要針對“人”的“抽象”的“修己”層面的,故而顯得“人文”氣息較重。具體來說,其話語大體包括了如下層面。
孔子說:“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薄叭硕蝗?,如禮何?”這是明顯的“政治”話語。又說:“愛人”,“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雖說其中所言之“人”乃特指,有其政治與意識形態(tài)傾向,但卻不啻是其鮮明的“人文”宣言,應當不無積極意義,特別是在對“人”做出新的解釋將其泛化之后。
這一類話語較多,因為孔子從“立人”、“達人”的目的出發(fā),總是在教人怎么做人。其中有的仍與“禮教”掛鉤,如:“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知及之,仁能守之,莊以蒞之,動之不以禮,未善也”。有的主要教人如何“修己”,如:“仁者先難而后獲,可謂仁矣”,“仁者,其言也讱?!瓰橹y,言之得無讱乎?”“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恭、寬、信、敏、惠”,“剛、毅、木、訥,近仁”、“仁者樂山;……仁者靜”,“仁者不憂”,“仁者必有勇”,“依于仁”,“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庇械膭t還帶有鼓勵色彩,如:“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焙蠖叽蠖际欠e極而有益的。
孔子將“仁”確立為做人的最高標尺,認為人性與人格之是否完美,即在于是否通過不懈的努力以“歸仁”。所以他既告誡人們應該“當仁不讓于師”,更將對“仁”的堅守推到了生命的極致,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這恐怕是孔子所有“仁學”話語中最具有崇高精神品格的言說了,因而也是其“人文”思想中最有耀眼光彩的亮點。應當說,在孔子的人生追求與實踐當中,除了因為歷史的局限,其政治選擇及其所導致的思想錯謬之外,作為人以及作為一個傳統(tǒng)知識分子,其人文精神中的真善美的特質還是相當寶貴。這在其“德治”話語中同樣很明顯,只是同樣要加以辨析。
道德話語,即其“德治”話語。在《論語》中,“德”基本上被用以指稱人的品性,與“仁”的內蘊經常相通,因此與之有同樣的重要性。
但“仁”的基本功能,主要是指人性與人格經努力之后所達到的理想境界,而“德”卻主要是指人所葆有的諸多正面和優(yōu)質的品性;而這些品性自然也是“成仁”之后人性與人格中所包含的,故“仁人”固然有“德”,但有“德”者未必即已“成仁”,因為“歸仁”乃是“至德”。這應當就是二者的基本差別之所在。但“仁”與“德”也還有另外一些重要的相同、相似或相通之處。如孔子說:“克己復禮,天下歸仁”,“人而不仁,如禮何?”可見“禮”既是“仁”的尺度,“仁”又是“禮”的前提,一個“政治”,一個“人文”,相互為用,形成互動。而在孔子看來,所謂“天下無道”,其屬于人自身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德之不修”,而“天下無道”的根本體現與標志,即是“禮樂征伐”不“自天子出”,亦即“禮崩樂壞”,于是“人而不仁”與“德之不修”,在這里即便不是完全“同義”的,至少也是“同質”的??梢姟暗馈奔仁恰暗隆钡某叨?,“德”又是“道”的前提,一個“政治”,一個“人文”,相互為用,形成互動。所以,在“孔學”或《論語》中,無論是“仁”還是“德”,固然都是指向人的個人修養(yǎng)之精神層面的,卻與之主要是指向人的個人修養(yǎng)之行為層面的“禮”一樣,均非單純的“人文”話語而是打上了明顯的“政治”烙印的,所不同者只在于或較內隱或很外顯而已。但“仁”與“德”究竟又并不能完全等同,相對于“仁”來說,“德”作為用以專指人的行為規(guī)范的概念,其倫理色彩和所附著的精神強制性更為突出。唯其如此,在“孔學”或《論語》中,“德”作為其“德治”話語中的核心性關鍵詞語即主題詞,以另一關鍵詞語“道”為輔助,亦有一套自足的言說鏈。
在“道”與“德”之間,“道”的詞義相對復雜,但也相對抽象,無論其是否帶有“政治”的意蘊,除少量情況外,大都是指向個人的,因而其“人文”色彩相對濃郁一些。同時《論語》中論“道”的言說比較多,梳理起來亦有一定的難度,尤其不易厘清,只能粗略為之。
孔子說:“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這是以“孝”論“道”,其要點在于“無改”,與以“無違”、“不改”釋“孝”同義,旨在說“禮”。又說:“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煜掠械?,則政不在大夫”,這是直接說“禮”,亦即“政”。又說:“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前句以“仁”論“道”,后句以“禮”論“道”,落腳于“政”。又說:“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養(yǎng)民也惠,其使民也義”,中心是說“禮”,兼及“仁”與“忠”,還是論“政”。
孔子關于“道”的言說中,與“禮”之意接近而指一種理想的社會狀況者較多,如“以道事君,不可則止”,“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等等,均是如此,但旨在提倡或“規(guī)定”一種個人的行為準則。雖不言“德”,其實仍在講“德”。另如“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以其道得之,不去也”,亦是講“德”,但所言之“道”,即便仍與“禮”通,卻并不很明顯而相對抽象了。
孔子論“道”,有意蘊相對具體和相對抽象兩種情況,前者多有“政治”色彩,后者多有“人文”色彩,或本含有一定的“政治”色彩卻在其語境中被相對地弱化了,唯其如此,其能夠為今所用的現實價值空間相應地比較大。如“志于道”,“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君子謀道而不謀食。……君子憂道不憂貧”,“朝聞道,夕死可也”,“吾道一以貫之”,乃至“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道不行,乘桴浮于?!钡鹊龋渲械拇蠖鄶稻杀徽J為是在提倡和張揚健康或崇高的“德”,且與其說“仁”的某些話語中所標示的人文境界同質,實在是我們生在今天的人們仍應該珍視的。其實,像孔子所說:“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行,就有道而正之”,孜孜矻矻地追求一種積極健康的人生境界的行為,其本身就是一種“德”的宣示,而其“道”則以“德”為底蘊。
但多少富有一定戲劇性的,則是孔子在直接講“德”的話語中,卻呈現出一種與之大為不同的情形。其所言之“德”,幾乎全都帶有明顯的“政治”色彩;即便其中有的話語本身這種“政治”色彩不很明顯,卻大都仍可看出是從其既定和特定的“政治”理想出發(fā)來言說的。這恐怕同樣證明了,孔子的“政治”情結之過于強烈,不但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主宰”了他的“人文”話語,甚至其“政治”指向,在很多情況下本就已經成為其“人文”話語的內質;而當他高談道德的時候,這些“道德”話語,幾乎就是其“政治”宣傳工具,故可以“德治”名之,實與“政綱”無異。以下乃其基本情形。
跟憤慨于“天下無道”一樣,孔子對當時時勢的另一種深沉感嘆,是“德之不修”。他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知德者鮮矣”。事實上,他是視二者之間有一種因果關系,即認為正是因為人的失“德”,才導致了天下無“道”,無“道”的體現即“禮”崩,“禮”崩所以不能歸“仁”,于是他要提倡“孝”與“忠”。這樣,“忠”、“孝”、“禮”、“仁”、“德”、“道”,成為其整個治國思想體系中的關鍵詞,《論語》所宣示的“孔學”,即是由這條思想鏈支撐起來的。
孔子把“德”看得很重,正像他把“仁”看得很重一樣,以“德”致“道”,因“仁”復“禮”,由“孝”及“忠”,是他將“道德”、“人文”、“政治”捆在一起的內在思想動機與目標。所以他贊“德”,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其所贊有“至德”之人,均是治國有成的政治家,贊“德”,純從“政治”著眼,并不只在或旨在“人文”。所以“為政以德”,乃人生功業(yè)之極致,“德不孤,必有鄰”。
既然如此,孔子說:“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群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懷刑,小人懷惠”,“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總之,“道德”訴諸“人文”,而落腳于“政治”,“德”之為德,“仁”者愛人,無非是要齊之以“禮”,這才有“道”、為“孝”、能“忠”,“德”其實是治心、治人、治天下的工具和利器,其“道德”、“人文”、“政治”話語的統(tǒng)一性、同一性、一體化、絕對化,于此才算劃上了圓滿的句號,揭示了其終極理想。今人讀《論語》,實在不可以不明了這一奧秘??!
[注釋]
①參見蕭功秦《儒學的三種歷史形態(tài)》,載張榮明主編《道佛儒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版。
[參考文獻]
[1]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