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冀東

(大連海事大學 交通運輸管理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6)

提單在國際貿易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和作用.根據(jù)中國《海商法》對提單的定義,提單是指用以證明海上貨物運輸合同和貨物已經(jīng)由承運人接收或者裝船,以及承運人保證據(jù)以交付貨物的單證.中國海商法理論界亦認為,提單是承運人與托運人之間達成的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證明,是船貨雙方在貨物運送關系中權利義務的準則,是承運人接管貨物和將貨物裝船的證明,是貨物所有權的證明.因此,無論從理論還是從中國司法實踐上來看,提單的作用可概括為以下三點:

(1)作為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證明以約定船、貨雙方的權利義務關系.提單是承運人和托運人訂立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證明,且對運輸合同以外的當事人,如收貨人或提單持有人而言,提單實際上就起到運輸合同的作用.

(2)作為承運人接收貨物的收據(jù).提單在承運人和托運人之間是一種表面證據(jù)、初步證據(jù),可以反證,而在承運人和收貨人或善意提單持有人之間則是一種絕對證據(jù).

(3)作為貨物所有權的憑證.提單具有流通性和可轉讓性,因此當事人要對貨物作出處理,只需對提單作出處理即可.

因此,從上述三個方面不難看出,為了維護船貨雙方的利益,承運人簽發(fā)提單的最為根本也最為重要的原則就是如實簽發(fā).但是隨著國際貿易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很多不規(guī)范、不合理的提單簽發(fā)行為.這些行為從其特征上來看大體可歸納為三種:倒簽提單、預借提單和憑保函簽發(fā)清潔提單.筆者將對其法律性質以及相應的法律責任逐一剖析,以闡明這三種簽單行為的危害.

一、倒簽提單

所謂倒簽提單,是指承運人在貨物已經(jīng)實際裝船后應賣方/托運人的請求而簽發(fā)的早于實際裝船時間的提單.簽發(fā)倒簽提單的目的是在信用證規(guī)定的交單結匯時間內,使提單上的裝船時間符合信用證上的裝船時間的規(guī)定,以便賣方/托運人能夠在銀行順利結匯.根據(jù)上述提單的第二點作用,即提單作為承運人接收貨物的收據(jù)和各國航運習慣,提單的簽發(fā)日期應當是該批貨物實際裝船完畢的日期,而根據(jù)買賣合同,賣方應在買方/收貨人開出的信用證規(guī)定的裝船日期之前或當日完成裝船工作,否則,買方/收貨人可以無條件撤銷信用證或提出賠償要求.在航運實務中,可能由于種種原因致使實際裝船完畢的日期晚于信用證規(guī)定的裝船日期,賣方/托運人為了拿到符合信用證規(guī)定的裝船日期的提單結匯,往往會以提供保函的方式請求承運人倒簽提單,而一旦承運人接受賣方/托運人提供的保函而倒簽提單,無論是從理論上還是從中國司法實踐上來看,這種行為毫無疑問是賣方/托運人和承運人對收貨人/提單持有人的一種共謀的欺詐,是一種典型的侵權行為.承運人應當對其倒簽提單的行為向收貨人/提單持有人承擔侵權賠償責任.

至于承運人就倒簽提單行為而應當承擔的賠償范圍,從上述對倒簽提單行為的分析不難看出,若承運人同意倒簽提單,因貨物實際裝船完畢的日期晚于信用證規(guī)定的裝船日期,故買方/收貨人實際接收貨物的時間極有可能比預計的時間要晚,并由此會產(chǎn)生一系列的損失;倘若承運人拒絕倒簽提單,則賣方/托運人難以在銀行順利結匯,且買方/收貨人可以依據(jù)貿易合同追究賣方的違約責任.因此,承運人倒簽提單的行為會侵害貿易合同的買方/收貨人基于信用證等拒付貨款的權利(買方/收貨人對提單項下貨款的所有權)和基于貿易合同追究賣方/托運人違約責任的權利.因此在倒簽提單的情況下,買方/收貨人的損失范圍可能包括貨物跌價的損失、貨物進口所支付的進口稅費、貨物等待處理所產(chǎn)生的各種費用(如卸貨費、堆存費等)以及有關下游貿易合同的期待利益損失以及違約金損失等[1].這幾項損失應當由承運人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

然而,鑒于海上貨物運輸?shù)奶厥庑?無論是有關海上貨物運輸?shù)膰H公約還是各國國內立法,承運人對貨物的滅失、損壞或者遲延交付的賠償責任是一種有限制的賠償責任.中國《海商法》第56條和第57條亦明確規(guī)定了承運人在造成這三種損失時的賠償限額.[2]那么,參考上述有關賠償范圍的論述,承運人倒簽提單行為所導致的賠償責任是否可以適用《海商法》規(guī)定的賠償責任限制呢?筆者認為,從上述幾項損失的產(chǎn)生原因和性質來看,這些損失同貨物本身的損壞滅失之間沒有任何直接關系,并非中國《海商法》第56條規(guī)定的運輸合同下有關貨損貨差的損失.因此,若承運人倒簽提單的行為確實引起了上述損失(當然,中國法下,這里的因果關系應由收貨人/提單持有人舉證),承運人應當按照一般民法原則承擔侵權損害賠償責任,按照收貨人/提單持有人的實際損失予以賠償,而不適用中國《海商法》有關賠償責任限制的規(guī)定.

另外,盡管倒簽提單的行為往往會伴隨著有關貿易合同項下的貨物遲延交付,但該遲延交付并不等同于中國《海商法》下運輸合同中承運人對貨物的遲延交付.根據(jù)中國《海商法》第50條的規(guī)定,貨物未能在明確約定的時間內,在約定的卸貨港交付的,為遲延交付.從這條法律規(guī)定看,承運人對其承運貨物的遲延交付僅限于海上貨物運輸合同的當事人在該合同中明確約定了運輸期限的情況,然而根據(jù)航運實踐,提單上是鮮有明確約定運輸期限的,中國司法實踐中認定承運人構成遲延交付也是非常罕見.因此,即使買方/收貨人確因貿易合同項下的貨物遲延交付而遭受經(jīng)濟損失,其也難以依據(jù)中國《海商法》要求承運人承擔運輸合同下遲延交付的損害賠償責任.[3]然而,一旦明確約定了運輸期限,承運人則往往會構成《海商法》規(guī)定的遲延交付,并應對遲延交付引起的損失承擔賠償責任.在這種情況下,承運人應當預見到貨物遲延交付的后果以及延遲交付會對買方/收貨人造成損失,且該損失亦是由承運人的倒簽提單行為以及賣方/托運人逾期備貨的行為共同造成的,故承運人不應享受責任限制,即按照實際損失予以賠償.

二、預借提單

預借提單與倒簽提單的情形較為相似,是指承運人應賣方/托運人的請求,在貨物裝船之前或裝船完畢之前簽發(fā)"已裝船提單".僅從預借提單的定義看,其欺詐性就已經(jīng)十分明顯.承運人由于自身疏忽,或由于受賣方/托運人請求而在貨物裝船之前或裝船完畢之前簽發(fā)的"已裝船提單",即所謂的預借提單,風險同樣很大,有可能導致一連串的賠償責任.常見的賣方/托運人請求承運人簽發(fā)預借提單的原因是,貨物在裝船之時或裝船完畢之時,信用證上的裝船時間和交單結匯時間均已過期,托運人為了趕在這兩個時間過期之前交單結匯而向承運人提供保函,預先"借用"提單.顯然,在這種預先"借用"提單的情形下,提單作為貨物收據(jù)的真實性、可靠性都受到了嚴重影響.收貨人/提單持有人同樣會遭受諸如貨物跌價的損失、貨物進口所支付的進口稅費、貨物等待處理所產(chǎn)生的各種費用(如卸貨費、堆存費等)以及有關下游貿易合同的期待利益損失以及違約金損失等各項損失.這些損失的產(chǎn)生原因同收貨人/提單持有人因承運人倒簽提單所受損失的原因類似,[4]在此不再重復.

至于承運人就其預借提單的行為所致收貨人/提單持有人的損失能否享受責任限制,筆者認為,倘若貨物最終全部裝上承運船舶(且貨物在裝船前和裝船時沒有貨損/貨差),那么在這種情況下承運人可能的賠償責任同上述倒簽提單引起的賠償責任是極其類似的,對此,請參見上文關于倒簽提單的相關論述.

若貨物雖最終全部裝上承運船舶,但在提單預借之日和貨物實際裝船日期之間發(fā)生貨損/貨差,因承運人已簽發(fā)清潔已裝船提單,應當向買方/收貨人交付提單上記載的貨物,故承運人應向買方/收貨人承擔前述貨損貨差的賠償責任.至于承運人對此賠償責任能否享受責任限制,筆者認為承運人在預借清潔已裝船提單時,應當會預見到將來實際裝船的貨物可能并非完好,買方/收貨人因此會遭到經(jīng)濟損失.承運人的行為符合中國《海商法》第59條的情形,從而喪失責任限制.此外,在這種情況下,前述貨損/貨差往往是發(fā)生在非海上區(qū)域,而中國《海商法》規(guī)定的賠償責任限制旨在限制承運人的海上風險,而不是非海上風險,故承運人亦不能因前述發(fā)生在非海上區(qū)域的貨損/貨差而享受責任限制.

同理,倘若貨物最終沒有裝上承運船舶或僅部分貨物裝上承運船舶,承運人同樣應對全部貨物或部分貨物承擔賠償責任,并喪失責任限制.

三、憑保函簽發(fā)清潔提單

在國際貿易中,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即承運人欲對表面狀況不良的裝運貨物簽發(fā)不清潔提單,由于銀行不接受不清潔提單,賣方/托運人不能憑此結匯,因而往往向承運人出具保函,讓承運人簽發(fā)清潔提單,并保證賠償承運人因簽發(fā)清潔提單而遭受的損失,以此來換取清潔提單,順利結匯.

可見,出具保函是出于國際貿易的需要,從某種意義上講賣方/托運人和承運人都能得到一定的方便和好處,但實際上對承運人來講卻潛伏著很大的風險.因為,很明顯,賣方/托運人向承運人提供保函換取清潔提單的做法掩蓋了裝船時貨物外表的事實真相,承運人沒有按照貨物的實際情況簽發(fā)提單,已違背了誠信的原則,往往構成與托運人串通,實際上是承托雙方對收貨人/提單持有人的一種共謀的欺詐行為.承運人應就實際的貨損/貨差向收貨人/提單持有人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

至于承運人憑保函簽發(fā)清潔提單是否會喪失責任限制,筆者認為應當根據(jù)保函的性質來確定,應當綜合考慮承托雙方主觀上是否具有欺騙的故意、客觀上是否屬于認識或技術上的原因以及危害后果等情況來認定.對貨物重量或數(shù)量而設立的保函,應考慮承運人對其收到的貨物重量或數(shù)量是否確知以及承運人如何在提單上記載所收到的貨物來分析,而對于貨物外表狀況產(chǎn)生的爭議而設立的保函,則應考慮承運人所收貨物的外表缺陷程度對貨物內在質量的影響是否顯而易見、承運人對所收到貨物的外表狀況在提單上的記載情況以及是否通過檢驗部門對貨物的外表缺陷與貨物的內在質量聯(lián)系進行驗證.[5]

在確定相關保函的性質后,筆者認為,因承運人憑善意保函簽發(fā)清潔提單的目的在于誠實解決由貨物或其包裝產(chǎn)生的爭議,承托雙方并無欺詐收貨人/提單持有人等第三人的主觀故意,符合民法通則的誠實信用原則.即使收貨人/提單持有人等第三人最終收到的貨物確有貨損/貨差情形,亦非因為承運人的故意行為或重大過失行為所致,故承運人仍得享受責任限制.對于惡意保函而言,因承運人明知貨物或其包裝有瑕疵,已經(jīng)預見或者應當預見到簽發(fā)清潔提單會對收貨人/提單持有人等第三人造成損失,卻仍然據(jù)此簽發(fā)清潔提單,該行為同收貨人/提單持有人等第三人的損失之間具有直接關系,故承運人不得享受責任限制.

另外,結合前述有關倒簽提單的論述,倘若承運人憑惡意保函簽發(fā)清潔提單并倒簽提單,則不能享受責任限制;若承運人憑善意保函簽發(fā)提單并倒簽提單,且不構成中國《海商法》規(guī)定的遲延交付,則可以享受責任限制,而一旦構成遲延交付,承運人就遲延交付引起的損失不能享受責任限制.

四、提單簽發(fā)風險的防范

結合上述關于倒簽提單和預借提單法律責任的論述,筆者認為,承運人應當從嚴把握倒簽提單和預借提單,甚至可以拒絕倒簽提單/預借提單.目前我國港口擁擠,船期不準是客觀情況,賣方/托運人在簽約、訂艙、交貨時需充分考慮到這些因素.同時應加強對合同履行各個環(huán)節(jié)的管理,加強與有關部門的配合,必要時應事先設法取得買方/收貨人的配合以更改信用證.無論是倒簽提單還是預借提單,均為賣方/托運人和承運人合謀欺騙買方/收貨人的行為.這種行為的法律后果無論對賣方/托運人還是對承運人而言都是比較嚴重的.[6]

另外,保函在當今航運界是客觀而大量存在著的,要完全禁止保函的使用是非常不現(xiàn)實的.因此,作為貨方而言,選擇可靠的承運人至關重要;而作為承運人而言,應當對保函的接受持慎重態(tài)度.裝船時承托雙方都要謹慎從事,力爭做到出現(xiàn)問題及早發(fā)現(xiàn)、及時解決,避免出保函;而一旦在保函項下發(fā)生損失,則應當及時協(xié)商解決.[7]

[1]司玉琢.新編海商法學[M].北京:人民交通出版社,1991:140-141.

[2]司玉琢.海商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3:316-344.

[3]司玉琢.海商法[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 545-580.

[4]於世成,楊召南,江淮江.海商法[M].北京:法律出版社, 1997:332-347.

[5]楊良宜.海事法[M].大連:大連海事大學出版社,1999: 248-341.

[6]吳仁堅.解析提單物權憑證功能的內涵[J].中國海商法年刊,2008,19:242-254.

[7]吳南偉.論預借、倒簽提單行為的法律性質及其法律后果[C]//萬鄂湘.中國海事審判論文選集.北京:人民法院出版社,2004:24-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