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尚義

(湖南文理學(xué)院 文史學(xué)院，湖南 常德 415000)

守拙閑居追求閑和
——孟浩然詠閑詩的文化解讀

周尚義

(湖南文理學(xué)院 文史學(xué)院，湖南 常德 415000)

以布衣終其一生的孟浩然，在居家襄陽和徜徉山水之時，運用移情、擬人等手法，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吟詠閑適生活的詩篇。孟浩然的詠閑詩，是他悠閑的田園生活的真實寫照，反映了他在儒釋道三教融合思想影響下，對恬淡、閑靜、閑和的文化意境和美好心性的追求。

孟浩然；閑適詩；詠閑詩；移情；閑和

孟浩然是唐代著名的山水田園詩人。他的一生經(jīng)歷較為簡單，曾應(yīng)進士試不第，大部分時間居家襄陽，間或游歷兩京以及江南吳越等地，《舊唐書·文苑傳》說他“隱鹿門山，以詩自適”，事實的確如此。孟浩然由于以布衣終其一生，生活優(yōu)裕，酷愛詩歌創(chuàng)作，所以，他隱居鹿門和在外徜徉山水之時，用筆很好地記寫了他在悠閑生活時的諸多感受，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閑適詩，其詩歌的總體風(fēng)格也具有閑淡清麗的特征。筆者以為，孟浩然一生的生活、他創(chuàng)作詩歌之時的情狀以及詩歌的風(fēng)格，似乎都離不開一個字——閑。

“閑”是一個表意較為豐富的語詞。作為表示閑適意義的閑，最初本指“空隙”，后引申表“閑暇”；“閑”作用于審美主體，主要表現(xiàn)人們的悠然、恬淡、自由、從容安逸的內(nèi)心狀態(tài)與文化心境，如人們常用閑澹、閑靜(嫻靜)、閑逸、閑適等詞語來描繪審美主體的表現(xiàn)狀態(tài)和生活情景等，于是也就有了閑適詩這一說法。

“閑適詩”這一詩歌概念，是中唐著名詩人白居易提出來的。白居易曾將自己的詩歌分為四類，把自己吟寫的“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的詩作稱為“閑適詩”[1]。按照白居易的這一說法，在白居易之前的不少詩人所寫的詩作，很多完全可以歸入到“閑適詩”這一類中，也正因為此，元代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三“閑適”詩一類，就羅列了唐宋數(shù)十個詩人(包括孟浩然)所寫的一百多首閑適詩作，這數(shù)十個詩人中，有一些是白居易之前的詩人，如王維、杜甫、孟浩然等。

“詠閑詩”這一概念，筆者因囿于學(xué)識，初見于張思齊先生所撰《白居易閑適詩與基督教圣詩簡論》一文，張先生認(rèn)為：“白居易的閑適詩共有三類：閑適類、言閑詩和詠閑詩。三類總計，閑適詩占白居易詩歌創(chuàng)作總量的五分之一強?！盵2]筆者借用張先生的這一說法，認(rèn)為以詠閑詩來定義孟浩然的那些表現(xiàn)閑適生活與情性的詩作，似乎更為貼切。本文擬就孟浩然的詠閑詩及其文化意蘊略作論述。

一 “養(yǎng)拙就閑居”“閑垂太公釣”：閑適生活的真實寫照

孟浩然出生在一個薄有恒產(chǎn)的詩書家庭，早年居住在襄陽城外的澗南園里，后曾隱居于鹿門山，他的一生，大多在閑居的境況中度過。

“閑居”這一詞語，早在先秦就有了?！肚f子·在宥》篇曾記載黃帝“閑居三月”，《列子·黃帝第二》也曾談到黃帝“放萬機，舍官寢，去直侍，撤鐘懸，減廚膳，退而閑居大庭之館?！薄抖Y記》有《孔子閑居》一章，曾云：“孔子閑居，子夏侍。”在詩文家的語匯中，“閑居”通常指不任官職，賦閑居家。《史記·司馬相如傳》曾言司馬相如“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稱病閑居，不慕官爵。”魏晉南北朝時期，官場險惡，于是閑居的人多了起來。潘岳寫有《閑居賦》，對士人閑居的原因、地點，閑居后通常所做的事情以及最終目的等都有所闡述：文士們選擇閑居的原因是“為政”“才劣”(這往往是謙辭和怨憤之語)、“幾陋身之不?！薄垂賵鲭U惡，此外就是“太夫人在堂，有羸老之疾”等。閑居的地點多是“于洛之涘”、“陪京溯伊，面郊后市”。閑居的最終目的是“養(yǎng)更老以崇年”、“終優(yōu)游以養(yǎng)拙”。此外，作者還對“退而閑居”后的愜意生活作了盡情的描述。他對閑居后人們的活動描繪得比較生動：“筑室種樹，逍遙自得。池沼足以漁釣，舂稅足以代耕。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俟伏臘之費?！盵3]這里講的一些事情，無非就是打漁種菜等，閑居者通常以此打發(fā)時光，頤養(yǎng)天年，尋找樂趣。不過，潘岳說歸說，自己并未真正“退而閑居” ，最終仍是“陋身之不?！?，被害于官場。

真正閑居并對后人產(chǎn)生極大影響的文士是詩人陶淵明。陶淵明“息駕歸閑居”(《飲酒二十首》其十)，雖自言“閑居寡歡”(《飲酒二十首》序)，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二十首》其五)?！坝锌统Ｍ埂?，“醒醉還相笑”(《飲酒二十首》其十三)。他用“閑居三十載”(《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涂口》)的經(jīng)歷，向我們盡情地展示了閑居的苦樂悲歡。

儒家閑居后仍以世事縈懷；道家閑居實為倡“無為”之治；詩家閑居則或為避禍，或求愜意以及養(yǎng)身修性，而更多的是二者兼而有之[4]。孟浩然的情況則有些特殊，就閑居的情形來看，由于以布衣終身，他便沒有所謂的“退公獨處”，而是一直賦閑居家，也正因為此，他的詠閑詩就顯得十分真純。

孟浩然曾在自己的詩歌中數(shù)次提到“閑居”或“居閑”等，如：“歸閑日無事，云臥晝不起。有客款柴扉，自云巢居子。居閑好芝術(shù)，采藥來城市。家在鹿門山，常游澗澤水。手持白羽扇，腳步青芒履。聞道鶴書征，臨流還洗耳?！?《白云先生王迥見訪》)①“閑居枕清洛，左右接大野。門庭無雜賓，車轍多長者。是時方正夏，風(fēng)物自瀟灑。五月休沐歸，相攜竹林下。開襟成歡趣，對酒不能罷。煙暝棲烏迷，余將歸白社?！?《晏包二融宅》)這兩首詩字面上是敘寫王迥和包融的處境及其活動等，其主旨則是借助贊美二人高潔的生活方式，表達自己對官場的鄙棄，對“閑居”生活的肯定與贊賞。孟浩然在《送告八從軍》詩中寫道：“男兒一片氣，何必五車書。好勇方過我，多才便起余。運籌將入幕，養(yǎng)拙就閑居。正待功名遂，從君繼兩疏?！边@首詩通篇充滿對告八從軍的激勵之情，后面寫“功成名退”，很自然地將告八與自己聯(lián)系起來了?！梆B(yǎng)拙就閑居”是他對自己的情懷與生活的描述。潘岳《閑居賦》篇末云：“仰眾妙而絕思，終優(yōu)游以養(yǎng)拙?！薄梆B(yǎng)拙”，即“守拙”之意。陶淵明有詩云：“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五首》其一)孟浩然的“養(yǎng)拙就閑居”也就是講要安于“愚拙”，不爭名利，“閑臥自傾彭澤酒”(《和盧明府送鄭十三還京兼寄之什》)，像陶淵明那樣安閑地自由自在地生活。

孟浩然因常年閑居在襄陽郭外，故詩作中對自己閑居時的田園生活有較多具體的描繪。他所居住的地方，遠離喧囂的城市，那里有山有水，有觀賞不盡的風(fēng)光美景，亦有自己的恒產(chǎn)，如樹林掩抑的房舍等等。他雖然沒有像陶淵明那樣親自下地種植莊稼，在田園充其量也只是種植一些花草，但這并不妨礙他成為一個田園種植的高級觀賞家和玩味者。他可以在山澗釣魚，聽著樵人唱山歌，悠閑地在那里讀書吟詩。這里沒有官場的紛爭，沒有世俗的打擾，這就是閑居中的孟浩然的田園生活。這種生活也恰恰就是潘岳在《閑居賦》中所描寫的生活情景。孟浩然的《澗南園即事貽皎上人》詩寫道：“弊廬在郭外，素產(chǎn)惟田園。左右林野曠，不聞朝市喧。釣竿垂北澗，樵唱入南軒。書取幽棲事，將尋靜者言?！痹凇锻泶号P疾寄張八子容》詩中寫道：“林園久不游，草木一何盛。狹徑花障迷，閑庭竹掃凈。翠羽戲蘭苕，赪鱗動荷柄。念我平生好，江鄉(xiāng)遠從政?！边@些描繪就是孟浩然田園生活及其閑居情懷的真實寫照。

孟浩然在閑居之時，似乎對垂釣特別有興趣，他在記寫閑居生活的過程中，對垂釣有不少生動的描寫。垂釣，作為人類的一種謀生活動自古有之。《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竹竿》中就有對于垂釣的描寫：“籊籊竹竿，以釣于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逼湓姶蟾攀菙懶l(wèi)國的女子遠嫁后對故鄉(xiāng)的思念，意思是說，拿著長長的釣魚竿在淇水河邊釣魚，這種兒時的情景令人回想，但現(xiàn)在因兩地相隔遙遠而無法回到故鄉(xiāng)去。在中國古代的詩文中，人們對于垂釣、漁父等有極多的描繪，從而形成一種垂釣與漁父的文化符碼?？v觀志士文人的垂釣，其所表現(xiàn)的涵義大致有以下幾點：第一是借助垂釣表現(xiàn)入世與出世之事。姜尚是以釣求仕的典范。《史記·齊太公世家》說他“以魚釣奸周西伯”，后來輔佐周武王滅商[5]。于是，姜太公從渭濱漁翁一躍而成為帝王之師，被后代文人所艷羨，亦成為人們心目中的人格典范，并被賦予多重色彩。嚴(yán)光是志在出世的漁翁形象。他是東漢光武帝的學(xué)友，但他毅然“披羊裘釣澤中”(《后漢書·逸民列傳》)，隱居于富春江，嚴(yán)光是隱者的化身。第二是借助垂釣表現(xiàn)閑逸高雅的生活。釣魚需要保持平靜、淡泊的心態(tài)，描寫垂釣?zāi)鼙憩F(xiàn)出高雅清逸的生活情趣，其如嵇康《贈秀才入軍》詩所云：“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釣叟，得魚忘筌。郢人逝矣，誰可盡言。”這種境界非垂釣似無以表現(xiàn)之。第三是表達對“道”的追求。有意思的是，道家的著作《莊子》中，多次提到垂釣?！肚锼菲v“莊子釣于濮水”，楚王欲聘他為相，而他“持竿不顧”[6]603，表現(xiàn)的是對出仕的不屑一顧和對腐敗政治的冷峻批判?！肚f子·刻意》講“江海之士”“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6]535，表現(xiàn)的是神閑氣定和從容自若，無物累與無拘執(zhí)的精神境界?！肚f子·田子方》寫的“臧丈人之釣”是“丈夫釣，而其釣?zāi)灐盵6]720，即其意不在釣，釣亦不在得魚，而在心閑，這實際上也是追求心靈的淡定與愜意。《莊子·外物》講“任公子”的釣魚就更有意思了。任公子用巨鉤大餌，“蹲夫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7]925，其表現(xiàn)的是大境界、大創(chuàng)造和驚世駭俗、對世俗價值觀的顛覆等，其所表現(xiàn)的主旨仍是對大道的持守。

孟浩然在他的詠閑詩中所描寫的垂釣，上述幾層意思或皆有之。例如：“試垂竹竿釣”(《峴潭作》)，“抱琴來取醉，垂釣坐乘閑”(《題李十四莊兼贈綦毋校書》)，“與君園廬并，微尚頗亦同。耕釣方自逸，壺觴趣不空”(《題張野人園廬》)，“石潭窺洞徹，沙岸歷紆徐。竹嶼見垂釣，茅齋聞讀書”(《西山尋辛諤》)，上述詩句表現(xiàn)的是對閑適生活的贊美與追求。在閑適之時，其身心凝定于垂釣，暫時忘卻世俗的煩擾，且一邊垂釣一邊吟賞美妙的詩句，或者一會兒垂釣，一會兒讀書，那是十分愜意的事?！疤撝廴嗡m，垂釣非有待”(《歲暮海上作》)，“閑垂太公釣”(《冬至后過吳張二子檀溪別業(yè)》)，這里所表現(xiàn)的是對姜太公得到文王賞識的艷羨以及希望有所作為的情懷。生活在大唐之時，作為有才能的士人，不想做出一番事業(yè)，不想出仕，那也是很難的，所以，他在《臨洞庭》詩中寫道：“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泵虾迫贿@類垂釣詩句很好地表達了對姜太公垂釣的羨慕和對張九齡給予薦引的期待。

綜上所述，孟浩然的詠閑詩，很好地描繪了鄉(xiāng)村閑靜淡雅的美好風(fēng)光，抒寫了自己愜意無限的閑逸情懷。他的詠閑詩，是對故鄉(xiāng)和田園生活的真實寫照。孟浩然在傾力描寫閑居與垂釣的過程中，其所持有的基本態(tài)度就是養(yǎng)拙，他的情感指向就是像陶淵明一樣，“守拙歸田園”，回歸自然與自我，持守純美高潔的心靈。

二 “閑鳥誦經(jīng)來”“水清心亦閑”：物我合一的情景認(rèn)知

孟浩然閑居郭外田園，除了讀書吟詩和交朋結(jié)友，余下的似乎就只有悠閑獨處，饒有雅興地靜靜地觀賞景物了。在這種心境中，他看所有的景與物就如同他自己一般，也都顯得那么悠閑。他運用移情的手法，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到景物中，于是就創(chuàng)作出了不少描寫景物之閑情閑態(tài)的佳句。

所謂“移情”，按照美學(xué)家朱光潛先生的理解，大致是指“人在觀察外界事物時，設(shè)身處在事物的境地，把原來沒有生命的東西看成是有生命的東西，仿佛它也有感覺、思想、情感、意志和活動，同時，人自己也受到對事物的這種錯覺的影響，多少和事物發(fā)生同情與共鳴?！盵7]584移情是一種感情的外射，人們自覺不自覺地把自我的知、情、意外射到客觀自然景物或其他審美對象中，使無生命和無情趣的審美對象組合的客觀之境，成為了如王國維先生所說的“皆著我之色彩”的“有我之境”。我國古代的文學(xué)理論和哲學(xué)觀，自古就有“天人合一”、“物我為一”的理念，即如《莊子·齊物論》云：“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薄吨芤住は缔o下》云：“天地秵縊，萬物化醇，男女構(gòu)精，萬物化生?！逼潢U明了人與自然的交融統(tǒng)一?！抖Y記·樂記》云：“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jié)?！边@些話語很好地道出了人與自然之間的多方面(包括情感)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劉勰《文心雕龍·神思》篇云：“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薄段锷菲疲骸吧巾乘?，樹雜云合。目既往還，心跡吐納。春日遲遲，秋風(fēng)颯颯，情往以贈，興來如答?！薄对徺x》篇云：“情以物興”，“物以情觀”，即情感隨著萬物的變化而變化，而外物由于情感的滲透而被生命化了。中國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中，人們總是大量地且不斷花樣翻新地運用移情的手法，其或如美學(xué)家朱光潛所說：我國詩歌的生長和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是按移情的原則進行的”[7]584。

孟浩然所寫的詠閑詩，在表現(xiàn)自己的閑適時，往往把他身邊的客觀事物寫得非常閑逸和安詳，好像他身旁的飛鳥蟲魚以及猿猴等，都和他一樣，安適有余，閑暇不盡，且都在那里非常安閑地陪伴著他。例如，他所描繪的處在閑逸情景中的飛鳥游魚等，就顯得很有特點。“戲魚聞法聚，閑鳥誦經(jīng)來?！?《來阇黎新亭作》)“傾杯魚鳥醉，聯(lián)句鶯花續(xù)?！?《春初漢中漾舟》)“舞鶴過閑砌，飛猿嘯密林。漸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游精思題觀主山房》)“坐聽閑猿嘯，彌清塵外心。”(《武陵泛舟》)“砌傍馀怪石，沙上有閑禽?！?《和于判官登萬山亭因贈洪府都督韓公》)“舞鶴乘軒至，游魚擁釣來?！?《夏日與崔二十一同集衛(wèi)明府席》)類似這樣的句子，孟浩然的詩集中俯拾皆是。孟浩然的這類描寫，綜合起來，筆者以為有三個特點：一是這些猿猴或飛鳥，都是那樣的安詳閑逸，如山旁的猿猴似乎無所事事，有心無心地在那里叫喚，也許是呼朋引伴，而沙灘上的禽鳥也閑逸得很，在那里曬太陽或者靜靜地佇立張望。顯然，這些“閑猿”“閑禽”所表現(xiàn)出的閑逸情態(tài)，實際上就是作者自己閑靜之情感的投射和閑適生活的間接反映。其二，這些禽鳥猿猴等都是那樣的富有情感，什么舞鶴呀、游魚呀，都在積極配合甚至參與人們的活動，都似乎成為了人世間的一員：游魚聚集在一起聆聽宣講佛法，高飛的鳥兒在閑暇中竟然吟頌佛經(jīng)，等等，作者運用擬人的手法，不僅把閑適中的魚鳥等都寫活了，而且還間接地暗示了作者對佛法的偏愛與對佛理的探求。第三，表現(xiàn)了作者對自我心性的洗禮。當(dāng)作者將情感投射到這些魚鳥猿猴身上，并饒有趣味地欣賞這一幅幅美妙且富有動態(tài)的圖畫時，作者的情致也發(fā)生了變化，“深得坐忘心”，“彌清塵外心”，作者的心性似乎已進入到了一個一塵不染的圣域。孟浩然《萬山潭》詩云：“垂釣坐磐石，水清心亦閑。魚行潭樹下，猿掛島藤間。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边@首詩也是寫垂釣及垂釣時的所見、所思。為什么說“水清心亦閑”呢？這里又涉及到美學(xué)的“清”的概念?！扒濉保玖x是“水清”，其基本含義是清靜、清潔、清明等，引申有純潔、純凈之意?！墩f文解字》：“清，朖也，澄水之貌，從水，青聲?！倍斡癫米ⅲ骸皷J者，明也。澄而后明，故曰澄水之貌，引申之，凡潔曰清，凡人潔之亦曰清?！薄扒濉敝x愈到后來，涵蓋愈廣，從物質(zhì)到人事再到精神，其具有不濁、不雜、不俗、不亂等義，于是，也就包含了一定的審美質(zhì)素。“清”作為自覺的文化審美追求，在源頭上與先秦道家的哲學(xué)思想聯(lián)系緊密?！肚f子·天地》：“夫道，淵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盵6]411那么，“清”和“閑”有什么聯(lián)系呢？《莊子·知北游》：“嘗相與游乎無何有之宮，……嘗相與無為乎！澹而靜乎！漠而清乎！調(diào)而閑乎！”對這句話，唐代成玄英疏曰：“既游至道之鄉(xiāng)，又處無為之域，故能恬淡安靜，寂寞清虛，柔順調(diào)和，寬閑逸豫?！盵6]752在道家看來，人應(yīng)以清靜為本，守靜才能寡欲，寡欲方能清心，清心才能閑逸。孟浩然閑居襄陽，深得道家“清”與“閑”諸多說法之要旨。在作者看來，看到清澈的江水，人的心緒也似乎受到汰洗，變得纖塵不染，而世上的紛爭與煩擾，庸人的忙忙碌碌于我何有哉？人的心靈就像水一樣，越清澈也就越閑靜，越閑靜也就越顯得清純。

還要說明的是，孟浩然詩作的基本特點之一是“清”。在他的詠閑詩中，水是清水(如《登江中孤嶼贈白云先生王迥》：“悠悠清江水”)，風(fēng)是清風(fēng)(如《洗然第竹亭》：“清風(fēng)在竹林”)，弦是清弦(如《夜登孔伯昭南樓時沈太清朱昇在座》：“清弦方奏鹍”)，光是清光(如《同張明府清鏡嘆》：“清光常晝發(fā)”)，此外，還有清露、清響、清夜、清秋等等，在他詩集中，與“清”組成的詞語有三十多個，而對清景的描繪，那就更多了，其《武陵泛舟》詩云：“武陵川路狹，前棹入花林。莫測幽源里，仙家信幾深。水回青嶂合，云度綠溪陰。坐聽閑猿嘯，彌清塵外心?！痹娙嗽谶@里看到的是清閑之景，聽到的是處在閑逸狀態(tài)的猿猴清新悅耳的鳴叫，表現(xiàn)和追求的是清逸閑遠的生活情趣，且語言也是那樣的清新素淡。

綜上所述，孟浩然的詠閑詩，不僅對自己閑逸的田園生活進行了很好的描寫，同時還運用移情、擬人等手法，描寫了那些處在閑暇中的景物(尤其是小動物)的閑靜之美，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一個幾乎包括了萬事萬物的閑逸之情態(tài)且具有無限的閑趣的美的世界，而詩人的閑適之情亦已水乳交融地包寓在其中。

三 “虛寂養(yǎng)閑和”“吾道貴閑寂”：身心俱佳的審美追求

孟浩然的詠閑詩，不僅描寫了自然中的閑逸之景，更寫了景物中的人，作者自己的行為尤其是追求閑和的美好心性，在他的詠閑詩中得到了很好的展示。如《夏日浮舟過陳逸人別業(yè)》寫道：“水亭涼氣多，閑棹晚來過。澗影見藤竹，潭香聞芰荷。野童扶醉舞，山鳥助酣歌。幽賞未云遍，煙光奈夕何?！边@首詩，就景物而言，描寫了水亭、藤竹、芰荷、山鳥等，有場景，有植物、動物，有聲亦有色，但更多的是人，作者在這里乘涼、劃槳、醉舞與酣歌，作者閑逸的心緒，愜意的情趣，以及面對時光流逝的無奈之感也得到了很好的抒發(fā)。

仔細咀嚼孟浩然的詠閑詩，我們感到，對于生活優(yōu)裕而以布衣終其一生的孟浩然來說，閑不僅是他的生活狀態(tài)，也是他的一種心性追求。換言之，他不僅求取感官的體驗、欣賞和享受，更追求心靈的省視、汰洗與升華?！渡街蟹甑朗吭乒芬辉娮詈髱拙湓疲骸拔锴橼厔堇岬蕾F閑寂。偃息西山下，門庭罕人跡。何時還清溪，從爾煉丹液？”在這首詩中，作者抒寫了希望在靜美的氛圍中安閑生活的情懷，對道家的生活情狀亦有所肯定。從“吾道貴閑寂”等詩句中，我們看到了耐得住寂寞、不追求權(quán)勢名利的孟浩然，也更能體悟到他那追求閑適、嫻靜與祥和生活的美好心性。孟浩然在《晚春題遠上人南亭》一詩中寫道：“給園支遁隱，虛寂養(yǎng)閑和。春晚群木秀，關(guān)關(guān)黃鳥歌。林棲居士竹，池養(yǎng)右軍鵝。炎月北窗下，清風(fēng)期再過。”這里描繪的儼然是一幅美妙的世外桃源隱居的生活圖畫。在這隱逸之地，樹木清秀，群鳥歡唱，主人或栽竹，或養(yǎng)鵝，優(yōu)哉游哉，十分愜意?！疤摷拧笔乔屐o、虛靜的意思；“閑和”是嫻雅、閑適、平和的意思。孟浩然這里描繪的雖是“遠上人”的隱居之地，實際上包寓了自己的心理期待，他的生活，就是一種閑和的生活。閑和也應(yīng)該被視為他在生活理念方面的一種追求。

“和”是我們孜孜追求的一種美學(xué)境界?！昂鸵舱撸煜轮_道也?！?《禮記·中庸》)“知和曰常，知常曰明?！?《老子·五十五章》)《莊子·天道》云：“靜而圣，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謂均調(diào)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盵6]458這里告訴人們，正是由于虛靜、無為和樸素，我們才能“明白于天地之德”而與“天和”。這里強調(diào)虛靜，順天應(yīng)人，其道理與“虛寂養(yǎng)閑和”差相仿佛?！疤摷拧蔽覀兛蓮淖匀恢撑c心境兩方面去理解，這里主要從心境角度理解。要做到心境虛寂，就要心中無有掛礙和顧慮，一切順其自然，這在道家看來，最好是“忘是非”?！肚f子·達生》云：“忘足，履之適也，忘要(腰)，帶之適也。知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nèi)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6]662這幾句話就是強調(diào)要“忘是非”?！秴问洗呵铩みm音》云：“樂之務(wù)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適?！盵8]儒家倡導(dǎo)節(jié)情節(jié)欲，追求倫理之和，道家講“忘是非”，追求自然無為的天和，佛家則追求心性和諧，倡導(dǎo)“無念”、“無相”、“無住”，這是一種心與境在清靜沉寂中達到默然的和諧。如果我們打破常規(guī)理性思維，給心靈以凈化和自由，這樣，心靈變得“空”、“無”，從而達到心境與外物的“大和”，這就是“心和”?？傊虾迫弧疤摷硼B(yǎng)閑和”詩句的文化意蘊，如果我們從儒釋道思想融合的角度去理解和把握，就會覺得其意境深遠，值得好好審視、把玩和開掘。

孟浩然在《游鳳林寺西嶺》詩中寫道：“共喜年華好，來游水石間。煙容開遠樹，春色滿幽山。壺酒朋情恰，琴歌野興閑。莫愁歸路暝，招月伴人還?！彼衷凇肚锏菑埫鞲Ｍぁ吩娭袑懙溃骸昂Ｍで锶胀?，委曲見江山。染翰聊題壁，傾壺一解顏。歡逢彭澤令，歸賞故園間。予亦將琴史，棲遲共取閑?！边@兩首詩的兩個“共”字耐人咀嚼。在孟浩然看來，閑不僅是一個人的事，而應(yīng)該是大家共同的審美追求。如果獨自一人，過于孤寂，即使閑能帶給自己莫大的享受，那也是沒有多大意義的。

綜上所述，以布衣終身的唐代著名詩人孟浩然，其一生是在閑適的生活境況中度過的。孟浩然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詠閑詩，這些詩作，既真實地描寫了他那閑逸與閑淡的田園閑居生活，也較為集中地反映了他的悠閑與閑遠的美好心境，更表現(xiàn)了他在儒釋道三教融合的思想背景下，對閑和與閑靜的審美意境的欣賞與追求。從情感、詩藝、文化等諸多角度欣賞孟浩然的這些詠閑詩，解讀和探討孟浩然詠閑詩的文化意蘊，我們可以獲得不盡的審美啟迪。

注釋：

①本文所引孟浩然詩，皆出自徐鵬校注的《孟浩然集校注》，下文只標(biāo)示詩題。

[1]顧學(xué)頡，校點.白居易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964．

[2]張思齊.唐代文學(xué)研究[M]// 張思齊.白居易閑適詩與基督教圣詩簡論.桂林：廣西師大出版社，2002：530．

[3](梁)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 [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清刻本，1977：224．

[4]周尚義.“閑人”、“閑居”與“閑味”[J].湖南文理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6(5):33-36．

[5](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1477．

[6]郭慶藩，輯.王孝魚，整理.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1．

[7]朱光潛.西方美學(xué)史：下[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

[8]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M].北京：中國書店，影印本，1985．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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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9014(2011)06-0109-05

2011-07-06

周尚義(1953-)，男，湖南臨澧人，湖南文理學(xué)院文史學(xué)院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

(責(zé)任編輯：田 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