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輝斌

（襄樊學院文學院，湖北 襄陽 441053）

與李商隱齊名的晚唐詩人溫庭筠，同時又是一位著名的“花間派”詞人。作為詞人，溫庭筠現(xiàn)存詞19調68首，其中最具代表性者，即為《全唐詩》卷八九一所著錄的15首《菩薩蠻》。而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一些“小說類”與“詞話類”著作曾記載溫庭筠這一組《菩薩蠻》乃系“令狐相國假其新撰”，而使之出現(xiàn)了一種“代作”說。所謂“假其新撰”，是指溫庭筠的這一組《菩薩蠻》，乃系代“令狐相國”即令狐绹而作。如清人沈雄《古今詞話·詞話》上卷引《樂府紀聞》云：“宣宗愛唱《菩薩蠻》，令狐绹假溫庭筠手撰二十闕以進，戒勿泄，而遽言于人?！睋?jù)此記載，可知令狐绹假溫庭筠手所撰之《菩薩蠻》，最初乃為“二十闕”?！稑犯o聞》的這一記載，又為沈雄《古今詞話·詞評》上卷所重引（引文略），且記述更為具體。而實際上，《樂府紀聞》的這兩條記載，均源于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四，其云：“宣宗愛唱《菩薩蠻》詞，令狐相國假其新撰，密進之，戒令勿他泄，而遽言人，由是疏之。溫亦有言曰：‘中書堂內坐將軍’，譏相國無學也。”《北夢瑣言》所據(jù)為何，無以考知。雖然如此，“代作”說即由此而流行，以致其后的計有功《唐詩紀事》、辛文房《唐才子傳》、佚名氏《樂府紀聞》等，皆曾錄載之。有鑒于此，我曾于2002年11月以讀書札記的形式，撰寫了《溫庭筠“代作”說獻疑》（以下簡稱“獻疑”）一文，并于后來將其作為拙著《唐宋詞史論稿》之“附錄”，以與《秦觀詞并非少“故實”》一并附于該書之末。[1]

在這篇“獻疑”的小文中，我主要從七個方面對“代作”說進行了質疑，最終則認為“代作”說不可相信。近有友人相告，言《文化學刊》2011年3期刊載了譚莊、趙薇《溫庭筠代作事釋疑》（以下簡稱“釋疑”）一文，以對拙文中的七條理由進行了逐條“辨析”，并認為“獻疑”所作“結論是輕率而錯誤的”。于是，我即從友人處借而讀之，始知“釋疑”一文之“辨析”，其方法與結論全部為錯誤。為便于對“釋疑”中錯誤方法與結論的全面認識，以及還“代作”說不能成立之歷史真實，故特撰此文對其略作評析，以供參考。

但在評析之前所需加說明的是，在“獻疑”的七條理由中，由于第六條于行文時將“《菩薩蠻》”誤作“音樂”，可以不論。說其為“誤作”者，是指其中的“均無唐宣宗喜好音樂”九字，乃為“均無唐宣宗喜好《菩薩蠻》”之誤，這從該段文字中的“對于唐宣宗的這一喜好，在現(xiàn)存的各種文獻中，只有孫光憲的《北夢瑣言》進行了獨家記載”云云，即可準確獲知。而其后的“蘇鶚《杜陽雜編》雖有‘當時倡優(yōu)遂《菩薩蠻》曲，文士亦往往聲其詞’之載，但其誠如胡適在《詞的起源》一文中之所言，乃‘是樂工作曲而文士填詞的一個例證’，而非能證實唐宣宗愛唱《菩薩蠻》’乃為事實”一段文字，又可為之佐證。以常理論之，“釋疑”者對這一因筆誤所造成的錯誤，理應是可以分辨的，但其卻對其大加 “辨析”，實屬遺憾。退一步說，即使沒有這條因筆誤所致誤之理由，“獻疑”中的另外六條理由，也是可以對“代作”說進行全盤否定的。總之，“代作”說之不可相信，乃為事實。

那么，“釋疑”一文又究竟是怎樣對“獻疑”的這六條理由進行“辨析”的呢？綜合“釋疑”全文可知，“釋疑”者主要是采取了一些非學術手段在進行“條辨”。下面亦著眼于“條辨”的角度，對存在于“釋疑”中的一些非學術手段，以及由此所產(chǎn)生的一系列錯誤結論，依其次序分而述之。

“獻疑”的第一條理由，是以溫庭筠《菩薩蠻》中之第二、四、五、六、七、八、九等闕之詞句為例證，指出其所寫時令“既有春天，又有夏天，更有秋天”，即《菩薩蠻》所涉及的寫作時間將近一年。而在如此之長的時間里，令狐绹顯然是不可能讓溫庭筠為其“假手”的，僅此，“假手”之說即可不攻自破。“釋疑”在對這條理由的“條辨”中，雖然以近1400字的篇幅舉出了大量與春相關的例子，以證明溫庭筠的14首《菩薩蠻》“從季節(jié)時令看，所寫的大致上是春季物侯”，而于拙文所舉“夏季物侯”之例與“秋季物侯”之例，則自始至終不曾言及。很明顯，“釋疑”者在這里采用的是一種“指東言西”之法，即“釋疑”者對“獻疑”中關于“夏季物侯”與“秋季物侯”的例證，乃完全置之不理，而只是一味地在“春季物侯”的例子上轉圈子。如此，就會給編者與讀者造成一種假象或者錯覺：溫庭筠 《菩薩蠻》在時令上確實只寫了“春季物侯”。而事實又并非如此，如為拙文所舉之 “牡丹花謝鶯聲歇”（其八）、“雁飛殘月天”（其二）等詞例，即足可證實溫庭筠《菩薩蠻》是既寫了“夏季物侯”又寫了“秋季物侯”的?！搬屢伞闭咧灾谩矮I疑”的“指東”于不顧，而只“言西”者，是因為“獻疑”所舉“牡丹花謝鶯聲歇”與“雁飛殘月天”兩例，乃為“釋疑”之“大致上是春季物侯”這一結論的致命克星，因而根本無法“條辨”，所以就干脆棄而不論?！搬屢伞闭咧匀绱?，因為其十分清楚，無論是編者抑或讀者，都是不可能將“獻疑”與“釋疑”放在一起對照著讀的，因之，其關于溫庭筠《菩薩蠻》所寫時令“大致上是春季物侯”的認識，也就至少不會被編輯看出破綻而致使該文不得發(fā)表。僅此，即可見出“釋疑”者的用心之良苦。

“獻疑”的第二條理由，是合勘兩《唐書·令狐绹傳》、《唐才子傳校箋·溫庭筠》、夏承燾《溫飛卿系年》、繆鉞《杜牧年譜》、溫庭筠《上杜舍人啟》等材料后指出，溫庭筠“代”令狐绹作《菩薩蠻》的時間，“只能是在大中六年至大中十年期間。但溫庭筠在此前與此間，與令狐绹并無過往關系，令狐绹又如何能讓溫庭筠替其‘代作’《菩薩蠻》呢？固然，《唐才子傳》卷八《溫庭筠》內有‘出入令狐相國書館中，待遇甚優(yōu)’的記載，但這一記載乃全系辛文房的想象之辭，而無任何依據(jù)，故《唐才子傳校箋》在箋釋此事時乃特地指出：‘辛傳此節(jié)，據(jù)《北夢瑣言》，而又加竄改，舛誤殊甚?！詷O是。”針對這條理由，“釋疑”主要是對“獻疑”所引《唐才子傳校箋》之于《唐才子傳》載溫庭筠“出入令狐相國書館中，待遇甚優(yōu)”不可相信之說進行了“條辨”。但“釋疑”的“條辨”卻全無道理。這是因為：首先，“釋疑”引《唐才子傳》卷八、《北夢瑣言》卷二、卷四之文字，以證明“詢玉條脫者乃宣宗，而非令狐绹”云云，乃與“獻疑”中的此條理由毫無關系。其次，“釋疑”接下來關于“南華經(jīng)”的“條辨”，亦與“獻疑”中的此條理由毫無關系，因為“獻疑”自始至終都不曾言及“玉脫條”與“南華經(jīng)”之故實。這兩個方面毫無關系的存在，表明了“釋疑”之于“獻疑”此條理由的“條辨”，完全屬于一種“文不對題”的“條辨”，此為其一。其二，“釋疑”關于“詢玉條脫者”與“南華經(jīng)”、“條辨”之文字，乃全抄自《唐才子傳校箋·溫庭筠》（且多訛誤），而其又據(jù)此認為“《唐才子傳校箋》所云別有所指”云云，則完全為一種“睜著眼睛說瞎話”之屬，原因是其與《唐才子傳校箋》認為《唐才子傳》據(jù)《北夢瑣言》之載“又加竄改，舛誤殊甚”者，沒有任何方面的關系。即是說，“釋疑”若要對“獻疑”此條理由進行“條辨”，應主要是著眼于《唐才子傳校箋》對《唐才子傳》因襲《北夢瑣言》所認為的“又加竄改，舛誤殊甚”云云，進行材料上的檢驗與考核，以證其非為“又加竄改，舛誤殊甚”，但“釋疑”之“條辨”，卻無只字及此。正因此，才導致了“釋疑”最后作出“《唐才子傳校箋》所云別有所指”的錯誤認識。而此認識既為錯誤，則其藉之以推出的“‘王文’據(jù)以立論，實在不能令人首肯”的認識，也就自然是無異于緣木而魚的。由是而觀，可知“釋疑”對“獻疑”本條理由的“條辨”，完全是一種“無的放矢”的“條辨”。連“獻疑”本條理由的文意都沒有弄清楚，就急于進行所謂的“條辨”，作者浮躁而草率的寫作心態(tài)，僅此即可見其一斑。

“獻疑”的第三條理由，是據(jù)《北夢瑣言》的記載指出，溫庭筠既“代”令狐绹新撰《菩薩蠻》二十首，就表明他在動筆之前，乃是已同意與應允令狐绹之所托求的，既如此，“他又何得于事后‘遽言于人’呢？而斯時，溫庭筠寓居長安的目的，乃是欲通過科舉應試進入仕林，以常理論之，他是大可不必去得罪令狐绹而自阻仕途的”?！搬屢伞睂Υ藯l理由之“條辨”，是僅舉出了宋人錢易《南部新書》記載溫庭筠的“戲為詞曰”：“自從元老登庸后，天下諸胡悉帶令?！痹凇搬屢伞闭呖磥?，溫庭筠既然在未進入仕林前能對令狐绹作“戲為詞”，則其將“代作”之事“遽言于人”者，也就自在情理之中。其實不然。這是因為，《南部新書》這一記載的真實性如何，“釋疑”者對其未作只字考察，因而令人難以據(jù)信。退一步說，即便《南部新書》的記載可以據(jù)信，但這一“戲為詞”又顯然是無法與為令狐绹對溫庭筠再三叮囑之“戒令勿他泄”相比的，原因是“戲為詞”之于令狐绹（不作處理）而言，所反映的是其為人處世的一種雅量與氣度，而“代作”之事被“遽言于人”者，則是對“相國無學”老底的一種揭露，二者正好為一“正”一“反”，又焉可相提并論？所以，“釋疑”的這一“條辨”之不能成立，乃是甚為清楚。至若“釋疑”在此條理由的“條辨”中，認為“‘王文’僅據(jù)溫庭筠之性情”云云，實屬為“釋疑”者對“獻疑”此條理由的有意歪曲，因為“獻疑”在此條理由中所反復辨說的，乃是溫庭筠的人品問題（即其人品甚佳），這從其中的“溫庭筠從不曾扮演過小人與偽君子的角色”一語，即可準確獲知。

“獻疑”的第四條理由，是據(jù)溫庭筠集中的《上令狐相公啟》、《上裴相公啟》、《上蔣侍郎啟二首》等文之所載指出，“溫庭筠在長安的干謁，乃是以失敗而告終的，既然如此，令狐绹之不得‘假手’溫庭筠作《菩薩蠻》，乃甚為清楚”。即是說，溫庭筠大中六年至大中十年在長安期間，只是一個以干謁失敗而告終的士子，令狐绹在當時即使欲請人“代作”《菩薩蠻》，溫庭筠也是不具備成為其“假手”對象之資格的。換言之，以溫庭筠當時在長安干謁未果的窘?jīng)r言，令狐绹是根本不可能讓溫庭筠 “代作”《菩薩蠻》的，更何況，此前二人并無交往關系，而即使是此次在長安，也無材料證明二人曾相過從。但“釋疑”在對此條理由的“條辨”中，卻自作主張地對溫庭筠的“薄學寡才”大發(fā)議論，并舉出趙彥衛(wèi)《云麓漫錄》、杜甫《贈李白》、《晉書·桓溫傳》、《世說新語》等之記載，以作為其大發(fā)議論的材料支撐，從而作結論說：“溫庭筠恃才傲物、矜名玩世，必然引起‘尤忌勝己’的令狐溫绹之嫉恨與排擠，以致大中年間竟以‘士行塵染’、‘有才無行’累年不及第，則庭筠之所以干謁失敗，或亦與之相似，而非‘王文’所言薄學寡才。”然而需加特別指出的是，“獻疑”不僅在這一條理由中，而且在全文之中，也都不曾言及溫庭筠的“薄學寡才”，則“釋疑”這一段長達1200字左右的所謂“辨析”，與“獻疑”此條理毫不相干，也就不言而喻。所以，“釋疑”對“獻疑”此條理由的“條辨”，實屬為一種自說自話 而這種自說自話的“條辨”，所反映的是作者表現(xiàn)在寫作態(tài)度上的既不嚴肅也不嚴謹。

“獻疑”的第五條理由，是依據(jù)孫光憲《北夢瑣言》自序認為，《北夢瑣言》為孫光憲寫于其宦游江陵時期的公元930年前后，而是時“距溫庭筠入京求仕的大中六年（852），已為80年之隔。而在這80年中，關于溫庭筠代令狐绹作《菩薩蠻》之‘逸事’，無任何材料予以記載，因之，孫光憲在《北夢瑣言》中之所言，自然就成為了一條無法檢驗與核查的孤證”。而以一條孤證“去認定溫庭筠‘代’令孤绹‘新撰’《菩薩蠻》之事為確有，這在材料上也是站不住腳的”?！搬屢伞睂τ凇矮I疑”的此條理由，雖然用了將近600字的篇幅在進行“條辨”，但其“條辨”卻無異于一方面在“盲人摸象”（指其前部分），一方面又是在“隔鞭搔癢”（指其后部分），以至于始終不得“獻疑”此條理由之要領，而最后只得以不知所云收場。事實上，“獻疑”的這一條理由，乃屬于文獻學范疇的“獻疑”，是致使“代作”說不攻自破的一條力證，所以，“釋疑”根本無法對其進行所謂的“條辨”。正因此，“釋疑”于此條理由所進行的近600字之“條辨”，也就自然失去了其賴以存在的價值，而成為了一種“多余的話”。

“釋疑”的第七條理由（第六條理由之評析略，具體見上述），是認為歷代學者均將《北夢瑣言》目之為“小說”，“而小說家言，自然是主觀記敘記述多于客觀事實，其記載又多難以接受材料的檢驗，因之，其云溫庭筠《菩薩蠻》系‘代作’者，未可相信也就可以肯定”?！搬屢伞眲t指出，“宋至清之學術著作征引《北夢瑣言》史料條數(shù)”，大致有350條左右（此為筆者對“釋疑”所提供材料的統(tǒng)計），因而認為，《北夢瑣言》是一部“嚴謹著述”，即其所載“故實”非為“小說家言”，且皆可據(jù)信?！搬屢伞钡倪@一“條辨”，實際上存在著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是“釋疑”所提供的《資治通鑒考異》等征引《北夢瑣言》之數(shù)據(jù)（即為筆者所統(tǒng)計的350條之總數(shù)），正確者應為“350條次”，因為《北夢瑣言》全書二十卷所載者也只有313條（據(jù)三秦出版社2003年本統(tǒng)計），所以，在這“350條次”中究竟有多少屬于重復征引者（所引凡屬于一條中之內容者，均只能以“條次”稱之），則只有“釋疑”者最為清楚，因為其是“宋至清之學術著作征引《北夢瑣言》史料條數(shù)”的提供者。既知道而又不將其作為“條辨”的依據(jù)予以公布，而是以“條次”之數(shù)進行搪塞，由是看來，“釋疑”者此舉，顯然是難避“對編者與讀者有意欺騙”之嫌的。其二是“獻疑”于此條理由中，并沒有對《北夢瑣言》的史料價值全盤否定，這從“其記載又多難以接受材料的檢驗”中的“又多難以”之用語，即略可獲知。而對于《北夢瑣言》“記載又多難以接受材料的檢驗”的實況，一部《唐才子傳校箋》即有助于我們對此進行認識。以該書第三冊的七、八兩卷[2]為例，其中對于《北夢瑣言》的批評，認為其或“蓋存疑也”，或系“誤傳”，或“亦未確”等等，乃比比皆是，如第 391頁、393頁、435頁、441頁、449頁、450頁、462頁、503頁、515頁、519頁，即皆無不如此。至于夏承燾《溫飛卿系年》等著述，對《北夢瑣言》所作之專題辨?zhèn)?，就使得“獻疑”的“其記載又多難以接受材料的檢驗”，就更是信而有征了。所以，《北夢瑣言》不是一部“撰寫嚴謹”的著述，而其于溫庭筠“代作”之所載，自然就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了。

以上的簡要評析，表明“釋疑”對于“獻疑”六條理由的“條辨”，由于作者寫作動機的不純與寫作心態(tài)的浮躁，以及自身文獻學功底的嚴重欠缺，而使得其之“條辨”，或為指東言西，或為隔靴搔癢，或為有意歪由，或為無的放矢，或為自說自話，等等。而此，即構成了作者表現(xiàn)在學識方面淺薄與無知的一種具體反映。這樣的“釋疑”關起門來進行自我欣賞，或者與友人互為欣賞是完全可以的，但將其作一篇文章公之于眾，則不免為稍具學術常識者所不屑。所以，我建議作者還是多讀一點書的好。

[1] 王輝斌.唐宋詞史論稿[M] .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6.305-311.

[2] 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第三冊）[M] .北京：中華書局，1999.211-5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