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意靚
(中國礦業(yè)大學,江蘇 徐州 221008)
子君和劉巧珍分別是《傷逝》和《人生》中塑造的兩個形象鮮明、具有典型性的女性形象。兩者生活的年代并不相同,個性也千差萬別,子君是“五四”時期具有初步覺醒意識的城市新女性代表,而劉巧珍是當代中國社會變革初期對未來理想生活朦朧向往的農村姑娘,但其共同點是在中國歷史上思想解放最活躍的時代背景下,上演著同樣的愛情悲劇——被所愛的人拋棄。使人禁不住要問:這是歷史的巧合還是生命的必然?子君和劉巧珍可以說是中國城市和鄉(xiāng)村兩個領域內女性追求獨立愛情的代表,分析兩個人在男性視域下的愛情困境,可以看出男性視域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有歷史延續(xù)性的,也是不分地域的。受男性視域的影響,許多作品中女主人公追求愛情境遇,都經歷了追尋—掙扎—失望的過程,她們向往的男女平等獨立自由的愛情和婚姻根本得不到認同,她們在追求“愛”的過程中備受失落與挫折,不是妥協(xié)就是放棄。子君和劉巧珍這兩個可愛而又可悲的跨時代的 “姐妹”,她們都曾以自己的微薄的力量吶喊過、追求過,可最終在巨大的、無所不在的男性視域下,難以走出愛情困境。
以男性為主要表現(xiàn)對象,這在中外小說史上都是習以為常之事。自人類進入父系社會以來,男性無論在家庭還是在社會中,都是理所當然的中心人物,女人只能是“第二性”。在男權話語的控制下,女性的社會經驗、價值觀念處于被遮蔽和漠視的地位。
賈平凹曾說:“男人們的觀念里,女人到世上來就是貢獻美的,這觀念女人常常不說,女人卻是這么做的。”或許作家并不是有意識地要以男權為中心來進行創(chuàng)作,只不過是在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下,不可能完全擺脫漫長的男權統(tǒng)治歷史的影響。魯迅的《傷逝》和路遙的《人生》都是如此,子君和劉巧珍是作者的藝術想象創(chuàng)造。在想象的過程中固然也反映現(xiàn)實中女性的狀況,但這種反映一經作家心靈的折射,就帶上了作家的主觀印跡,隱含著作者的男性話語,而且可能連作者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創(chuàng)作有這種傾向。很多作品表明作家自身情感經歷會潛移默化地主導小說愛情關系處理,影響作家小說愛情敘事。小說中的兩個男性主人公身上融入了作家自身的生活、情感、觀念等因素,有時他們的視野與思想往往與作家有著某些方面的相近與切合之處。
魯迅有過兩次婚姻的經歷,一次是奉母命娶極傳統(tǒng)的女性朱安為妻,婚后僅四天就返回日本了,夫人朱安一直在痛苦的期待中耗費著自己的青春。魯迅為了母親,竟然犧牲了朱安作為一個女人應該享受的幸福,這在人性上對于一個女人來講是何等的殘忍。另一次是與新女性許廣平的相愛,當許廣平提出和魯迅公開同居計劃后,卻被他“分頭苦干兩年,掙足可維持半年生活的積聚”為由拒絕了。事實上,魯迅的兩次婚姻最終都是唯自己的意識為上。對于朱安的冷酷,對于許廣平的推諉,都不同程度地折射出魯迅觀念中的男性意識。
路遙是一位深受農村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男性作家,個人的愛情經歷艱難而曲折,情感體驗復雜形成了他以男權為意識的愛情觀?!俺鞘衅僚?鄉(xiāng)村有志青年”的愛情故事模式設置原因在于路遙內心深處以獲得城市女性的愛情為自己生命有價值的證明,從而克服自己因自身鄉(xiāng)村出身而產生的自卑心理,獲得生存自信。正是在這樣的心理機制下,路遙小說鄉(xiāng)村中的男性都被城市優(yōu)秀女性環(huán)繞。溫順的劉巧珍出場后,作家又安排了高加林被城市女性黃亞萍所愛,這樣的愛情敘事設置的背后是路遙對自身愛情和婚姻悲劇升華的需要,以此來證明自己富有功利性愛情觀的合理性和正確性。
作為一個對于女性悲慘命運寄予無限同情的作家,魯迅是不欣賞涓生的行為;但作為一個崇尚個性自由的作家,魯迅又完全理解并原諒涓生的選擇。涓生的價值選擇是以自我的存在為前提的,與子君的結合,對子君的拋棄,都出于他對自我的堅持。魯迅通過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悲劇表明了自己的婦女解放觀:個性解放并不是婦女解放的終極目標,經濟獨立在婦女解放中占舉足輕重的地位;一時、一段的愛并不會自然地天長地久,直到白頭偕老。魯迅讓男性涓生囁嚅而明確地告訴子君:“人必須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結果真話送了子君的性命。既同情子君,又理解涓生;既同情子君,又難以指責涓生的背棄行為。魯迅選擇以涓生的視角來看待這個情感悲劇,可以說真實地反映了一個男性作家看待女性、對待情感的角度。
路遙作品中才子佳人模式是受到了中國傳統(tǒng)道德影響,顯示了女性對男性物質與精神的依附?!度松肥堑湫偷牟抛蛹讶说膼矍楣适拢呒恿肿鳛檗r村知識分子,眼界開闊,富有才華,勇于幻想;巧珍又是如此的美貌,具有路遙筆下的女主人公通常具有兩種截然不同卻又一脈相承的品格:品格美好純潔、充滿理想。巧珍盲目的大膽主動、投懷送抱正迎合了高加林急于擺脫精神苦悶的需要,愛情就這樣開始了。當才子佳人又一次以始亂終棄的悲劇性結局劃上句號時,作家竟然讓巧珍怨而不怒,哀而不傷,而且表現(xiàn)出對負心男子的寬容和理解,這種理想的女性形象又一次顯現(xiàn)了封建男權意識對女性的規(guī)范和苛求。作家對高加林的困惑和痛苦進行了展示,但敘寫中的同情還是顯而易見的,可見在路遙看來,男人為了事業(yè)犧牲愛情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壯舉。
這兩篇小說里的男主人公涓生、高加林作為知識分子,都不滿現(xiàn)實生活,感受到環(huán)境的不自由,有改革社會現(xiàn)實的愿望,有美好的理想,但是這種愿望和理想跟現(xiàn)實有嚴重的沖突,在對生活出路感到迷茫時,是甜蜜的愛情給他們豐富而敏感的靈魂極大的安慰,然而在傳統(tǒng)男權思想下意識支配下,他們愛自己心中抽象的價值更甚于那些可愛勇敢的女性,對女主人公提出既要有賢妻良母的規(guī)范,又要脫離生活做不食人間煙火的天使。
在愛情未確定之前,涓生和子君是啟蒙者與被啟蒙者的關系,“破屋子里便漸漸充滿了我的語聲,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俗慣,談男女平等,談易卜生,談泰戈爾,談雪萊——她總是微笑著點頭,兩眼里彌漫著稚氣的好奇的光澤”。涓生有意無意地認為自己要比子君高明一些,有種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在劉巧珍沒有表白自己的心意之前,高加林卻對劉巧珍沒什么感覺。馬栓去相親回來路遇高加林,馬栓說起巧珍,這是劉巧珍第一次出現(xiàn)于高加林的知覺范圍內。高加林對巧珍與他人相親之事無動于衷。水潭邊,鼓足勇氣的巧珍送甜瓜給高加林,高加林也愛理不理。這種設置的不平衡,說明高加林是在一種混沌茫然的心境下承受了突然降臨的愛情。高加林對巧珍的愛多方面是因劉巧珍美麗多情的吸引,對巧珍善良、大膽的義舉的感激而萌發(fā)的,并非意趣上的志同道合而產生的,這個時候他與巧珍的愛情其實只是妥協(xié)的平衡,已為這場愛情悲劇埋下了一顆不幸的種子。
子君把婚前對個性解放和婚姻自由的追求融為對丈夫、對家庭的愛,操持家務,照顧涓生,并以瑣碎的辛勞表達對涓生的愛意。然而涓生卻像個被慣壞的孩子,對她的照顧和愛意已心生厭倦,漸漸流露出對子君的不滿,其實涓生就是這樣脫離現(xiàn)實而一味追求浪漫的,他期望子君從繁忙的家務中解脫出來,他們能夠依然如在熱戀中一般讀書、談天、散步。他所愛的是一個超然的飄忽的女子的幻影,那似乎不是一個在具體時空里的一個具體的女人的真實面貌。高加林從來就沒有當農民的精神準備,一直渴望著離開這貧瘠落后的地方,有“聯(lián)合國也想去”的狂想,然而當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反差使他的精神上極度苦悶的時候,他沒有考慮清楚文化的差異,茫然接受了巧珍向他表達的愛意,進城后春風得意的高加林開始了一輪新的夢之旅,他對愛人的標準要求上升到了進行精神對話的女性。
在熱戀時,涓生似乎很尊重子君的個性與人格,其實他的表現(xiàn)卻又希望子君時時刻刻以他為中心,同居后愛的激情慢慢歸于平淡,在冷酷的現(xiàn)實逼迫下,他把墜入困境的責任全部歸咎于子君,認為是子君拖累了自己。他以“真實”和“虛空”的靈魂肉搏掩蓋男性的虛偽和卑怯,最終自私的本性讓他把子君推開,好讓自己不會有“一同毀滅”的擔憂。在那個年代,一個男性都被逼得無路可走,有什么奇跡讓子君絕處逢生呢?子君的“新路”只是涓生的為自己開脫罷了。
高加林面對漂亮的“現(xiàn)代派”姑娘黃亞萍的突然求愛,感覺自己被推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但是作出愛情對象的決定,而且是作出關系到自己一生命運的抉擇。為了謀取個人今后更大的發(fā)展,高加林權衡了利害得失,經歷了心靈的激烈搏斗,還是決定和那個即將轉業(yè)到大城市的縣武裝部部長的女兒一起遠走高飛,這里高加林又把來自親人和輿論的責難及其良心的發(fā)現(xiàn)全部否定了,個人主義的排他性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表現(xiàn),人生的含義終于被錯誤地曲解了。
“女性的情感、生命的實現(xiàn)終究有賴于語言的實現(xiàn),沒有語言的呈示,沒有話語的權力,女性本體的種種欲望只能處于黑暗的遮蔽狀態(tài)”。兩部故事中女主人公在愛情遭遇危機時,剩下的只是在話語上的無奈和悲涼。兩篇小說的共同之處是都寫一對青年男女的戀愛故事,情節(jié)安排上都是男女熱戀逐漸平靜后,天使在男主人公的視閾中發(fā)生了變化,從而引起男主人公的不滿與厭倦。
子君的內在依附性人格造成了她在愛情面前的不利地位。子君以為爭得了同居的權利,就獲得了一切,于是安于平庸的生活,將“別的人生的要義”都忘卻了。喪失自我的子君心甘情愿地成為操持生活的家庭主婦,以涓生為生活的全部中心,失去了涓生的愛,便無可奈何地退回父親那里,獨自負荷若虛空的愛的重擔,走完人生的長途。劉巧珍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守護著這份愛情。她的恐懼不僅僅是由于她知道高加林始終想掙脫農村,更主要來自于依附性人格。依附人格導致了她對自我的輕視,使她在行為上溫良恭順,以高加林的意志為意志。在高加林面前,巧珍唯一的自信就是“她知道她有別的姑娘很難比的長處:俊”,這唯一的自信又無情地暴露了依附性人格,讓女主人公已經不自覺地淪為男權文化的實踐者。
子君在男性意識地壓迫之下造成了嚴重的失語,子君也可算是“五四”新文化運動孕育出來的新女性,她的勇敢,她的沖動,足可說明她絕不是沉默寡言的平庸之輩,受男權意識控制,但她表達自己的權利被涓生或軟或硬地剝奪了,她大多時候只能選擇沉默。在《人生》整個愛情故事中,巧珍就像一只招之即來,揮之則去的小鳥,她的情感、意志已完全被男人控制了,也存在失語現(xiàn)象。而沒有共同語言的愛情,預示著無論結合,還是分手,都難免是悲劇。
在男性視閾中 “愛和事業(yè)之間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和沖突”,雖然男主人公都希望愛和事業(yè)融合,都希望婚后的生活依然充滿著詩意充滿著浪漫,在男主人公看來家庭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都可以被忽略,他們不理解女人天性容易沉浸于世俗瑣碎中,而加以寬容地看待,在男性視閾中,女性這些合情合理的作為卻被視為不合理的了。子君和劉巧珍的悲劇讓許多女性感同身受,直至當代,許多中國女性仍在負載著傳統(tǒng)的重負,在用心建造自己溫馨和美的小家庭時逐漸地、無知覺地失去了只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本文希望通過對文學中男權意識的揭示,啟示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特別是女性正確對待自己的欲望、情感、意志,在事業(yè)與家庭的雙重夾縫中,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文化困境中努力探索自己的生存之道,從平庸、盲目的依附中解脫出來,從而使自己在完美健全的人性發(fā)揮中得到平衡和安寧。
[1]劉慧英.走出男權傳統(tǒng)的樊籬[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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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格麗梅勒·格麗爾著.楊正潤,江寧康譯.被閹割的女性[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