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煥彪 李義敏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0)
我們經(jīng)常在商店、超市、飯店等公共場所看到“不準泊車”、“請勿泊車”、“禁止泊車”的警告牌。為什么不用“?!弊侄谩安础弊??在我們的印象中,“泊”字似乎應該用在船只的??糠矫?,但是為什么在“車”字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泊”字?這兩個字所表達的意思是否完全一樣,有沒有區(qū)別,兩者并存的現(xiàn)象是如何形成的呢?
翻閱許慎的《說文解字》,有“洦”而無“泊”字?!墩f文》對“洦”的解釋為:“淺水也,從水白聲,匹白切?!保?]P229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關于“洦”寫道:“《說文》作‘洦’,隸作‘泊’,亦古今字?!保?]P544后代很多字書把“泊”和“洦”區(qū)別解釋,《玉篇·水部》:“泊,步各切,止舟也;●,莫百切,水淺貌。”“●”即“洦”的增旁俗字,《正字通·水部》:“●,俗洦字誤?!薄稄V韻·鐸韻》:“泊,止也;洦,水淺貌?!薄都崱よI韻》:“泊,白各切,止也;洦,淺水,或從陌?!薄额惼に俊罚骸安矗赘髑?,止也;洦,莫白切,淺水?!薄端穆暺!に俊罚骸安?,步各切,止息也;洦,莫白切,水淺貌。”《字匯·水部》:“泊,弼角切,音薄,止息也;洦,匹白切,音魄,淺水貌?!逼鋵崳安础笔窃凇皼ā被A上的省筆。《經(jīng)典文字辨證書·水部》:“洦正泊省。”“泊”和“洦”本是一個字,意義相同。后代字書誤以為是兩個字,分別釋義?!安础弊肿钤绲囊馑疾⒉皇莿釉~義“停船靠岸”,而是名詞義“淺水”,因此,“泊”才有了“湖泊”的意思。例如:
(1)坊南四門外,即苑之東也,其間有頃余水泊,俗謂之月陂。形似偃月,故以名之。(唐·崔令飲,《教坊記》)
(2)元昌差網(wǎng)送龜至宋,遇水泊,大龜屢引頸向水。(宋·《太平廣記》)
(3)渡蹈弩河,北至大水泊,南至小東京,東至宜神州,西至木葉山。(宋·《武經(jīng)總要》)
《正字通·水部》:“泊,蒲各切,音薄。水貌,又止息也?!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淺水易停,故泊又為停泊?!保?]P544如此“泊”字便有了動詞“停泊”的意義。王力《古漢語字典》把“泊”解釋為“停船靠岸”亦是如此。[3]P579李白有詩《夜泊牛渚懷古》;杜甫有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倍拍劣性姟兑共辞鼗础罚骸盁熁\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泊”所指的只能是船只靠岸,而不是車停下來,這從“泊”字的偏旁三點水也能明顯地看出。
動詞的“泊”最初所指是指船只靠岸而不是指車停下來。我們從北大語料庫古代漢語中對“泊船”和“泊舟”進行搜索,共得出469條。如:
(1)十四日黃昏,到海州界東海山田灣浦,泊船候風。(唐·佛經(jīng)《入唐求法》)
(2)子嘗東歸至金昌亭左右欲泊船,子命去之曰:此弒君亭不可泊也。(《冊府元龜》)
(3)先是賊據(jù)其地泊舟,戢以自固恃其四面水深謂我?guī)煴夭荒軡壑畬⑿幸?。悉索行在橐駝。(《冊府元龜》?/p>
(4)曾赍府帥命往渤海,遇風波[泊舟],忽有青衣泛一葉舟而至,謂建章曰:“奉大仙命請大夫。”(宋·《太平廣記》)
搜索“泊車”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例子。古代的車靜止下來多用“?!?。如:
(1)文帝將出游獵,勛停車上疏曰:“臣聞五帝三王,靡不明本立教,以孝治天下。”(《三國志》,裴松之注)
(2)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唐·杜牧,《山行》)
(3)停車訪舊,方知上皇已厭世,力士北望號泣,嘔血而死。(《明皇雜錄》)
(4)正疑思間,忽見后面一彪人馬追至,知其必來捉己,乃停車候問。(明·《夏商野史》)
“泊”在古代表示“停靠”的意思一般用于船,“泊”字用來指車,在古代語言中沒有發(fā)現(xiàn),“泊車”應該是近代或現(xiàn)代的事情。
(1)平行泊車是最難的,很難確定離安全錐的距離。(姚明,《我的世界我的夢》)
(2)這一天可以享受與其他公共假日同樣的待遇,如全市臨時取消單邊泊車的規(guī)定,等等。(新華社,2004年新聞稿)
(3)錦昌再開口:“就在此吃點東西就回家好了,懶得又再另外尋個地方泊車吃飯?。壶P儀,《風云變》)
(4)卡拉OK廳、會議廳、商務中心、商店和健身中心,備有25個泊車位。國際假日酒店1984年進入我國,現(xiàn)已成為中國境內最大的酒吧。(《市場報》,1994年)
那么“泊”字什么時候指稱車呢?程祥徽指出,“泊車”最先在港澳粵方言地區(qū)產生,他認為“泊車”是音譯英語“park”或“parking”的結果,其引進是為了與“停車”區(qū)別表達新的概念。[4]“泊車”指短暫的暫時停車,人可能都沒有下車?!巴\嚒眲t指正規(guī)的較長時間的熄火停車。程祥徽認為“泊車”絕非來自“泊船”之“泊”,兩者毫無瓜葛。
我們認為,即使是音譯,“泊車”的“泊”也并不是與“泊船”的“泊”沒有絲毫的關系。程先生認為是人們在音譯時選取了一個能與“停泊”多少扯上關系的“泊”字,所以造成了混亂。但實際可能正好相反,正是因為“泊”字能與“停泊”扯上關系才選擇了它。漢字中和park或parking讀音更接近的字很多,為什么選擇這個,值得我們思考。實際上“泊車”的使用從古漢語考察看,也具有理據(jù)性。
上文指出在古代漢語的語料庫中沒有發(fā)現(xiàn)“泊車”連用的情況,但是我們也發(fā)現(xiàn)在古代“泊”表示??康囊馑疾⒉粌H僅限于船只靠岸,也可以是其他物體非水面靠岸的停止。如:
(1)金龜子,甲蟲也,春夏間生于草木上,大如小指甲,飛時即不類。泊草蔓上,細視之,真金色龜兒也。(宋·《太平廣記》)
(2)仍掘樹,樹心有一穴,于地漸大,有巨蛇蟠泊之跡,既而墳之,妖怪遂絕。(宋·《太平廣記》)
(3)今人讀書,仁義禮智總識,而卻無落泊處,此不熟之故也。(明·《夏商野史》)
(1)、(2)句中的“泊”字指的都是動物的??浚?)句中的“泊”字指的是人的停頓落腳??梢娫缭诠糯鷿h語中“泊”在表示“停下來靜止”的意思時就已經(jīng)突破了僅限于船只靠岸的語義,既可以指動物,又可以指人,當然用在車上面也是有理據(jù),可以理解的。
繼續(xù)對北大語料庫古代漢語中的“停泊”進行搜索,也有新的發(fā)現(xiàn),“停泊”兩字連用的例子很多,共達318條,可見這兩個字密切的聯(lián)系。其中大多數(shù)都是指船只靠岸,但是也有不表示船只的。
(1)結根各得地,幸沾雨露功。參辰無停泊,且顧一西東。(《全唐詩》)
(2)上馬行數(shù)里,逢花傾一杯。更無停泊處,還是覓君來。(《全唐詩》)
(1)中“參辰無停泊”指參辰兩顆星沒有停泊之處,也不是指船只靠岸。(2)中指馬沒有??恐?,而馬在古代又是和車連在一起的,此處甚至有指馬車的可能性。
“泊”字用在“車”前是否是詞義外延的擴大,從名詞義引申到動詞義再由動詞義擴大范圍,由指 “船”到指“車”?我們認為有可能。因為漢語有類似發(fā)展的詞語很多,如“嘴”最初只用來指稱動物,后來擴大到用來指動物和人;“牙”古代專指人的槽牙,也就是大齒,現(xiàn)在則可以指任意的牙齒;“追”在古代只指追趕敵人,現(xiàn)在可以指追任意的人或物,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那么“泊”字由此引申也就不足為奇。
“泊車”最早在南方沿海產生,南方水多、河多、港口多,古代有“南船北馬”的說法,人們與船接觸多了,就將用在船上的詞語引申到車上,這樣的引申合乎情理,符合人們的認知規(guī)律。因此,我們說“泊車”的產生是由于新概念的需要,即需要區(qū)分“短時停車”和“長時停車”,而有理據(jù)地產生的,并不僅僅單純是外來詞的音譯。英語的Parking是“停車”的意思,不確指就是“短時停車”,意義上不對應。
這樣,“泊車”與“停車”這兩個詞最初的意義是有區(qū)別的,但實際上新詞“泊車”在內地普遍使用過程中,與“停車”的區(qū)別幾乎是難分的。
(1)近一個星期以來盡管停車場的泊車率與調價前相比變化并不大,但車輛停留的時間卻明顯縮短了。(新華網(wǎng),2011年4月8日)
(2)昨日下午2時,記者到達蜈蚣峙旅游集散中間泊車場時,看到偌大的泊車場,已有一半的泊位停滿了車,并繼續(xù)有車進來。(http://www.sx.zj.cn/kacol/News/Message_View.php?newsid=52897)
(3)發(fā)票上蓋的章也是南寧市一個正規(guī)的道路泊車收費單位——南寧華普正方泊車建設管理有限公司……該公司工作人員向車主收取停車費時,必須穿公司統(tǒng)一的制服,并佩戴工作牌,否則市民可以拒絕繳納停車費。(南寧交警網(wǎng),2011-3-31)
(1)中既然是在停車場,就不會僅是暫時的短暫停車,而是正式的購物停車。(2)中直接就有了“泊車場”的說法,更不是街道路邊的暫時停車。(3)中在一篇文章中泊車費與停車費,同一個概念卻交替使用,完全互換。其實更多的人在使用時根本也不清楚這兩個詞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再如一種新的替客人停車的職務既有“泊車員”的說法,又有“停車員”的說法。例如:
(1)警方帶走20余翠林社區(qū)停車員。(新京報,http:// www.thebeijingnews.com,2005-6-3)
(2)中關村黑導購搖身成為停車員 賣場很受傷。(IT商網(wǎng),2009-07-12)
(3)停車員一天賠三百。(《法制日報》標題,2010年)
(4)高檔酒店吃飯車內高檔煙被調包 竟是泊車員干的。(酒店中國—中國網(wǎng),http://www.china.com.cn/travel/ hotel/,2010-12-26)
(5)有車族增多停車越來越難 上海熱招“泊車員”(東方網(wǎng)—上海青年報,2003-03-13)
(6)泊車員開客人奧迪Q7溜走 偷車早有預謀(愛卡汽車網(wǎng)—成都車市,2011-01-21)
按照詞語發(fā)展的規(guī)律,不可能長時期存在兩個理性意義、色彩意義完全一樣的詞。宋穎桃認為“泊”字從水,用在陸路交通工具前面不妥,違背了漢語語義規(guī)則。[5]但是我們應該看到其在我們現(xiàn)實中的普遍使用情況,要正視其客觀存在。如果這樣,“航”字從舟也只適合于指船的行駛,不適合于“航空”了。這兩個詞可能會共存一段時間,或是競爭優(yōu)勝劣汰,或是意義色彩產生分化。
[1][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
[3]王力,唐作藩等.王力古漢語詞典[K].北京:中華書局,2000.
[4]程祥徽.說“泊車”[J]語文建設,2004,(4).
[5]宋穎桃.從不準泊車談起——兼談公共場所、出版物及媒體語言文字的規(guī)范問題[J]經(jīng)濟研究導刊,2008,(7).